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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东京汴梁一路往延州走,越往西往北,绿野愈发稀疏,裸露出地表松散的黄土来。

狂风一吹,便是铺天盖地的黄沙漫漫。

过了陕西的地界后,路变得崎岖坎坷起来,五月的日头毒辣得很,领队的将领担心士兵在烈日下走得久了容易脱水,只得走一程歇一程。

行军的速度渐渐慢了,四月初从汴京出发,直翻过了六月,狄青一行才到了延州。

狄青十六岁才下了云台寺,从来没见过外头的世界。

他幼时听师父念“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便想边关应是黄沙漫漫的不毛之地;此时置身这边关重镇,虽觉风沙略大,却也不显荒凉,城中风物同宛州也无甚差异。

再一细想,这玉门关位于河西敦煌,在瓜州和肃州之间;而西夏的大部领土都在玉门关以东,想来也是有春风吹拂的。

军中许多将士亦都以为这延州偏远荒凉、寸草不生,此时瞧见和汴京里一样的城墙合围、民众商贩络绎不急,一时都大喜过望,嬉笑着东张西望。

张衷嘿嘿笑道:“我还当延州是什么鬼地方,如今看来,也不比咱们枫林寨差了。”

“是啊,从前听人说起边关如何如何荒凉,可见是唬人的了。”

狄青摇头笑道:“盛唐时期,中原王朝的疆域直至沙洲以北,那时候的边关在河西走廊尽头,自然是荒凉不毛之地。如今大宋退守延州,离河西走廊颇远,自此再往西夏境内数百里,都还是沃野。”

李宜两年来随着狄青学了许多诸国旧史,听得这话恍然道:“如此说来,西夏境内倒和延州相去不远。党项人壮大得如此之快,原来是占着沃野之故,难怪更比从前的突厥、匈奴更狂些。”

大军在延州城外停留了一炷香的功夫,便依知州范雍之令分散往诸防事处驻军。

狄青一行分往的营房在城内、低屋连着偌大的校场,众将士每日卯初起练,日落而歇,一日不可懈怠。

狄青虽是无品官,却也有单独的住处,不似张衷李宜二人还得与诸小卒同住。

可张衷二人虽然出身草莽,却也从不缺银子花,哪里和别人一起睡过通铺,因而心里别扭得很。

七月里暑气正盛,众人在太阳底下耗了一天,正是筋疲力竭、心浮气躁,张衷也顾不得计较、并李宜几人早早地收拾下就睡了。

夜里众人正睡得酣,张衷却闻见一股子恶臭往鼻子里钻,伴着更有鼾声如雷般轰鸣;他眼皮子沉得很,眯缝着瞧见一旁不知何时有人贴着他睡着,衣裳汗湿透了也不脱,湿漉漉地蹭到他身上来。

张衷心头厌恶至极,伸手将那人往外推去,哪知那人睡得跟死猪似的,推他不醒;他气闷转头,往李宜那头睡了些,只片刻,又觉背后湿漉漉地,起身一瞧,果真见那人靠了过来,他心底一股无名火正盛,抬脚便将那人踹下铺去,借着月光一瞧才知是队里的毛谷。

那毛谷酣睡中被人狠狠踹了一脚,翻滚着跌到地上,睁了眼还迷迷糊糊地,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当即上前一步要打回去。

张衷瞧他大个子扑将过来,往旁边一闪,叫那大块头扑了空,回身又是一脚,将他踹到通铺上去。

一时房间里的鼾声都停了,同屋几个都起身闹腾起来。

李宜醒来听见屋子里乱哄哄的,撑着起来点了灯,转眼瞧见张衷毛谷二人已扭作一团,又忙去拉开。

张衷一边躲毛谷,一边笑骂他秃子、又说他是西夏人的杂种。

毛谷年纪尚轻却早早秃了头,本就忌讳这事得很,哪里肯忍他,一边骂着粗话,一边抄起桌子就要砸他。

众人喧闹间,已有值守的将士到了;屋内的将士登时敛声回到铺上,张衷毛谷二人也噤若寒蝉。

来人厉声斥责了几句,问明了情况、便将张毛二人提到外头去了。

...

狄青第二日卯初起了身出门,正好撞上着急忙慌前来寻他的李宜。

两人快步往校场走去,言语之间李宜已将事因经过一一说明,狄青镇定道:“你先往校场去,切勿耽搁了操练。三弟的事有我去周全,你且宽心。”

狄青心里盘算着军中斗殴这罪名说来不小,他们又才到延州,统军将领若要拿张衷二人当靶子,杀鸡儆猴也是合情合理;正思索间见得迎面来了一男一女:那男子宽眉细眼、方脸宽颌,那女子则是圆眼厚唇、面容不善。

出征前展昭曾与他提了几位延州的将官,却不曾说过这军中还有女将;狄青拱手与那男子见礼,唤他刘副将。

刘副将还未答他,却见那女子面有怒色,问道:“张衷、毛谷是你手下的人?”

狄青忙应了,又听那女子厉声道:“下属军中斗殴,脊杖八十;指使连坐,你,午后也去领二十杖。”

狄青观她神色语气,想她也是刚愎自用之流,反笑道:“末将以为,张毛二人都是新兵,纵有斗殴之事也实属正常。”

刘副将喝道:“新兵又怎么样,要是不处置他们,以后军中有什么纪律可言?”

“末将并非为他二人开脱,只是,民间斗殴致死尚只判处流放三千里,可折脊杖二十、配役一年。”

那女将怒道:“军中和民间岂能一样?如今知州大人正愁新兵法纪涣散,他们此时犯事,正好从重处罚、以正军纪!”

狄青笑道:“若要杀鸡儆猴的话,这刑罚也不算重,只是不能在营房里草草杖责作罢。不如报请知州大人,令三军观礼。”

刘副将本就讷于言,此时听他油嘴滑舌,怒道:“统制如何处置军务,也是你一个小校能过问的吗?”

“这话倒有理,”被称为统制的女子却是面色稍缓,思索片刻道,“你和我去见知州大人,与他说说这事。”

刘副将见狄青说动了她,忙殷勤道:“杨统制,我跟你去吧!”

那女子回头冷眼看着他,道:“你同我去?到时候知州问你两句,你答得上来吗?我们走!”

刘副将热脸贴了冷屁股,目送着二人离去,一肚子闷气被憋得无处撒,气势汹汹往校场去了。

...

却说狄青二人得了通传,往衙门里去面见范大人。

范雍正在批阅公文,听见二人来了,搁笔问起何事,杨统制拱手道:“昨日夜里有人在军中斗殴,末将已将闹事者拿下,请大人从重责罚,以儆效尤。”

知州范雍尚且不知发生何事,被她一句“从重责罚”弄得莫名其妙,蹙眉问道:“且将事因经过详细说来。”

杨统制本也不善言辞,忙给狄青使了个眼色,低声道:“你来说。”

狄青笑道:“范大人,末将队里都是汴梁来的新兵,初来乍到、还未适应这延州营队生活,难免有些龃龉,昨天夜里有些口角。杨统制见大人为军纪涣散而烦忧,特请大人从重责罚二人,以警示三军。”

杨统制不曾读过书,不懂狄青这些文绉绉的词儿,只听得责罚、警示这些话,便点头附和。

那范雍听了那二人是新兵,又不过有些口角,犹疑道:“以重刑而震慑三军,便可令新兵令行禁止吗?”

杨统制早知知州大人会问及这些、才叫了狄青来,闻言忙给狄青使眼色。

狄青眸子里闪过一丝狡黠,朗声道:“昔有秦皇,选贤任能、不吝高官厚禄以招揽,法度森严、不以身位厚此薄彼。秦人治国犹如治军,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军如臂使指、所向披靡。”

范雍见此一小校侃侃而谈,倍感惊愕,又听得他继续道:“然而,一夫作难而七庙隳,是为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有书曰:盛世施仁政,乱世用重典,末将以为,如今世道尚安,延州守军已寡弱而畏敌,当施之以宽,以长我军士气。”

“至于军纪涣散,”狄青一顿,见范雍侧耳细听,勾起嘴角窃笑道,“杖责八十和杖责二十,都挺疼的。”

范雍朗声笑道:“好,好!好一番见地,你叫什么名字。”狄青拱手道:“末将延州指使狄青。”

杨统制别的听不懂,后头两句却听懂了,心头已明白自己着了狄青的道了,忙问道:“范大人,那...那两个新兵如何处置?”

范雍笑道:“交由狄青处置罢。”说罢又转头吩咐狄青,“难得有个好学明理的,你若想读书,每日操练完毕,可往此处来寻我。”

狄青如蒙大赦,笑着谢过范大人,与杨统制二人退了出来。

狄青本和杨景和并肩望外头去,不防她突然回头,狄青下意识往一旁躲开,不料这女子出手却有破竹之势,肩头便挨了她重重一拳。

这头还没缓过来,狄青又见她飞起一脚踢来、来势迅猛、不容他躲闪便踢中他右臂。

狄青心里一惊,打起精神往一旁躲开。

杨统制打他不着,双目圆睁着冷哼一声,狄青正欲开口同她解释,却听她骂道:“卑鄙无耻!”说完便转身去了。

狄青望着她挺拔的背影笑着摇摇头,便往黑屋里提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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