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八节 永远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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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出发仓促,鹰族大军的后勤供应状况一直很糟。统领们纷纷派人向飞鹰城要求调运粮草,甚至连最重要的箭矢也极为短缺。
是时候停战了,无论付出任何代价都必须停战。与鹰王崇山相比,鹰广海更具大局观。暂时的耻辱算的了什么?就算跪在年轻摄政王面前舔他的鞋尖也未尝不可。只要得到让鹰族喘息的机会,他愿意做任何事。
天浩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鹰广海,淡淡地说:“你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态度让鹰广海有些摸不着头脑,进而产生了不妙的预感:“……殿下,还请明示。”
“你所说的“鹰族北方领土”已经不存在了。”天浩身体后仰,放松且淡然地说:“很明显,你没有收到来自北方的最新战报。唔,我可以告诉你一些消息,让你对整个战局有着透彻清楚的了解————就在上个星期,墨喙城至黑羽关以北的所有鹰族领地都被占领。那里的战斗已经结束,所有城寨和当地人口纳入龙族行政管理。本王的两个军团正在修正,替换他们的部队从黑羽关出发,与金翎城方向前出的军队一起,合围了你们的北方增援军团。”
说着,天浩侧过身子,从王座旁边的石桌上拿起一份战报,以轻松的语气念出上面的文字:“包括轻重伤员在内,总计俘虏十七万人。”
他将战报随手扔出,不偏不倚抛在鹰广海脚下,脸上再次流露出公式化的笑:“这是前天送来的消息。你可以自己看看。”
低着头,用充血的双眼盯着脚下这张纸,鹰广海感觉脑子很乱,有无数的念头如怪物般疯狂叫喊、撕扯、啃啮着自己的脑浆。死亡是如此接近,黑压压的思维空间看不到清朗天空,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理想大厦瞬间坍塌,灰飞烟灭。
他很想大声反驳,理智却告诉他,年轻的摄政王没有撒谎,也没有理由在这个问题上欺骗自己。
只要答应刚才的请求,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一大块北方领土。脑子稍微正常的上位者都会选择谈判,进而停战。
已经没必要谈下去了。龙族摄政王想要的东西自己无法给予。他的胃口大得惊人,除了鹰族,想必还有虎族和狮族。
鹰广海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走出大殿,来到外面。
他浑浑噩噩,脑子里一片麻木。
厚重的云层被阳光撕裂,在寒冷的冬日里出现一缕温暖。只是这难得的金色光线没有给鹰广海带来快乐,他心如死灰,步履蹒跚,仿佛被魔鬼以恶毒诅咒偷走了时间,从英俊的年轻人突然变成耄耋老者,连简单的抬足迈步都无比艰难。
对面走来一群人。
有男有女,但年龄不是偏大就是过于幼小,全是老人和孩子。
他们推着木车,薄木板围成的车厢里装着一些食物。主要是杂合面饼与肉干,还有少许的咸鱼。虽然东西不多,他们却很高兴,脸上带着满足的笑。
鹰广海知道他们是自己的族人。
龙族人不会把老弱病残推上战场。
在黑角城的时候,他就见过类似的情况————这是正常的分发口粮。年轻人不是服兵役就是外出劳动,老人和孩子在家负责领取粮食。与其说是他们分工明确,不如说是整个龙族从上到下整个管理系统井井有条,毫无疏漏。
这里是金翎城。就在不久之前,这里还是鹰族人的城市。
现在,龙族人把黑角城的那一套照搬过来,用在了鹰族人身上。用不了多久,金翎城的平民就会彻底忘记鹰王,只知道身为他们恩主,给他们饭吃,给他们衣服穿的龙族摄政王。
鹰广海神经质般开始抽搐,整个身体仿佛失去了控制。他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在欢声笑语中从不远处走过的一群群平民,眼中啜满了泪水。
这是我的族群,他们曾经是我的人民。
他们就这样背弃了鹰族王室,把曾经拥立的一切抛之脑后。
我能说什么?
指责他们毫无忠诚,忘记了曾经的王?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们的错啊……”
鹰广海自言自语,他站在原地仰望天空,仿佛被他浓烈的悲情感染,裂开的云层重新合拢,严严实实封锁了太阳,重现浓密的阴霾。
使节团的一名侍卫似乎有所察觉,他快步走到近前,颇为担心地问:“殿下,您怎么了?”
鹰广海用力抹了一把咸涩的泪水,疲惫的脸上显出一丝苦笑:“……没什么……我想安静一下。”
侍从点点头,依言后退,转身离开。
鹰广海反手抽出挂在腰间的佩刀,盯着寒光四射的刀锋看了几秒钟,忽然调转方向,将锋利的刀刃斜架在肩膀上,紧贴着脖子。
这个举动的意义太过于明显,使节团的其他成员距离不远,他们被吓住了,纷纷尖声叫嚷,大声阻止。
“殿下您要干什么?”
“别做傻事。”
“殿下不要这样,万事好商量。”
已经走远的侍从听将诸多嘈杂的声音,猛然转身,脸上全是震惊与不解。
他看到鹰广海抬起左手,对着自己做了个阻止的手势。鹰族王子脸上仍然带着苦涩笑容:“就站在那儿别动,不要过来。”
“殿下……”侍从呆住了,他在颤抖和畏惧中发出哀求。
鹰广海神情淡然,他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以前无法理解的事情。包括政治、血统、种族、平民、权力,以及所谓的尊严。苦笑在他的脸上开始转化,变得柔软又和煦,仿佛阳光再次从云层后背透出,虽然不多,却足以令人感到温暖。
“不要因为我感到悲伤。你们……还有我,都尽力了。”
“告诉父王,我永远爱他。”
“告诉大国师,替我向鹰神做最后一次敬奉。我没有违背曾经在神灵面前许下的誓言,我至死忠于自己的族群。”
“不要与龙族人为敌,他们是我们的同类,战争总会结束。所有人都能得到和平安宁的生活,享受幸福。”
“再见了……我所爱,还有我认识的人……”
持刀的手猛然发力,刀锋轻而易举割裂皮肤,肌肉、神经、血管全部断开。伴随着撕裂性的痛苦,鹰广海感觉鲜血从喉咙位置向外喷涌。那是一种生命力和所有珍宝彻底离开,远离自己永远无法拿回来的失落。想要说话却无法发声,舌头勉强还能控制却偏于麻木。他看到无数鲜红的液体在眼前飞溅,天空的颜色改变,凝固的云层也变得混乱,就像被某种特殊力量从中搅扰,混合了太多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诡异成分。
身体缓慢后仰,握刀的手指松开。十多名使节团成员在狂吼与痛哭声中蜂拥过来,将鹰广海围在中间,做着徒劳无功的急救。
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嘴角挂着微笑,脸上充满了解脱的神情。
永远凝固。
……
狮族领地,首都,咆哮城。
狮王宝座设计很独特:椅背和座位上用熊皮、虎皮、牛皮和鹿皮装饰。那是把几种兽皮分割为一尺见方的小块,覆盖在宝座上,塞入柔软的填充物,重新缝合起来的做法。椅背两端各有一只巨大的牛角,正中高位上以黄金为底座,镶嵌着一个很大的鹿角。左右扶手以金属和原木为支撑,两边面积各自相当于一个小型茶几,上面铺着两只猛虎头部的外皮,很完整,有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威慑感。
看着跪在台阶下的鹰族使者,狮王压下心中的不快,强迫自己露出客套式的微笑,温和地说:“远来是客,坐下说吧!”
这段时间各种频发的问题搅扰着师锐大脑一片混乱。主要是来自族群内部的金融动荡。自从流云城官行爆出代币含银量不足的纠纷后,整个狮族领地一夜之间陷入了动荡。从商人开始,纷纷要求各地官行以黄金白银兑换他们手中的代币。紧接着,平民也加入进来,提出与商人同样的要求。
师锐下令各地城卫军坚决镇压,各大主城的官行也态度明确,对商人和平民提出要求置之不理。
从边境地区的碎金城到咆哮城,每天都在杀人。
胆敢冲击官行的平民最可恶,必须从中挑出几个为首的家伙公开处决。最常见的刑罚是剖开肚皮,拉出一段肠子,抹上油脂,然后点火……这个过程会持续很久,受刑者的惨叫足以压过所有反抗声。直到最后,刽子手才手起刀落,砍掉死者的头颅,装进木笼子里,挂在高处示众。
既然是镇压,人杀少了当然不行。想要起到震慑效果就需要更多的人头。从几十到两、三百,具体数量由下面的地方官员自己决定。狮王陛下的尊严不容冒犯,谁敢说代币是没用的假货,就必须付出惨重的代价。
很多商人的脑袋已经挂在木杆上,与其他平民的人头混在一起。这是个发财的好机会,大家都知道这起事件是由商人引发,他们是罪魁祸首,杀人夺财的事情妙不可言,地方官和上位者都能从中分一杯羹。既然你们都说代币是假的,其中没有银子,那就为了你们的选择用生命买单。官行可以得到商人们储备的货物,包括狮王在内的更高级上位者能得到抄没的家产。
戒严令已经下达,严禁任何人在规定时间外出。如狼似虎的巡逻队在街上横冲直撞,发现一个处理一个,不问缘由,杀了再说。
烦心事太多了!
鹰族使者是个身材偏矮的中年男子,削瘦的脸型看上去很干练。他应该接受过相关的训练,或者就是精心挑选出来专门负责出使之类的任务。乍看上去属于那种很容易沟通交流的人,时刻保持谦卑的态度,让人心生好感。
他没有依照师锐说的坐下,而是双膝一曲,重重跪倒在王座前,带着强烈的悲愤情绪,沉重且能听出少许哭腔的连声哀告:“陛下,求您救救鹰族吧!”
师锐眼眸微微晃动着,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嘴角。皱眉不是什么好习惯,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学会不在陌生人面前轻易做出类似的动作。
“站起来慢慢说。鹰族怎么了?”师锐明知故问,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刻意摆在明面上的惊讶。
使者保持着跪姿,虽然声泪俱下,语音和叙述逻辑却丝毫不乱。他简略又不失重点说了一下龙族与鹰族目前的战况,叙述重点开始转向鹰族的现状,以及面临的各种困境。
尽管狮王城府极深,仍被使者带来的消息所震撼:“等等,你说什么,龙族人攻占了金翎城?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从飞鹰城出发前的第四天。”鹰族使者用手背抹掉眼角的泪水,语调变得悲伤又愤怒:“他们下一个攻击目标是墨喙城,那是飞鹰城北面的最后一道防线。一旦失守,飞鹰城就是南部领地的最后一座主要城市。”
从飞鹰城到咆哮城距离很远,使者出发的时候,墨喙城仍在鹰族掌控之下。单靠人力和马匹传递信息速度迟缓,无法确保及时送达。此时此刻,使者并不知道墨喙城早已陷落,鹰族整个北方所有部队全军覆没,龙族大军正以墨喙城和黑羽关为前进基地,开始了短暂的修整期,即将对飞鹰城最后的攻击。
师锐听得目瞪口呆。
自流云城官行事件爆发以来,他从未关注过龙族与鹰族之间的战争。狮族内部一片混乱,到处都是要求兑换代币的声音。商人引导着平民,平民反过来又对贵族产生了巨大影响力。如果不是强行镇压稳住了局势,情况只会比现在更糟。
师锐年轻的时候去过鹰族。当时他只是一位王子,打着求亲的名义在鹰族领地上逛了几个来回,对金翎城和墨喙城的位置一清二楚,也明白龙族兵锋与鹰族最后据点之间的利害关系。
狮王并不怀疑使者在故意夸大其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