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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景初却反问她:“你呢?吃饱没?加不加菜?”

曾鲤示意了下旁边的菜,“都是我在努力,你也不帮忙,估计吃完都够呛。”

话音刚落,艾景初的电话就响了,他起身离座,到另一侧接电话。

曾鲤将注意力又转移到汤锅里翻腾的食物上。

刚才她为了证明自己请客吃饭的诚意,使劲点了不少菜,如今一个人坐在桌边打量着剩下的那些菜,还是觉得有点心疼。

她工资里很大一部分用来租房,另一大部分的开支无非跟大部分单身年轻人一样,买衣服、买化妆品、买包、买电子产品去了,而跟死党合伙开咖啡馆的本钱,则是奶奶偷偷替她攒的嫁妆。

过了会儿,艾景初回到座位。

曾鲤见他似乎是有事,急忙放下筷子,准备收工。

他却对曾鲤说:“你慢慢吃,不着急。”

曾鲤哪还好意思,于是招呼旁边的服务员过来埋单,服务员却说:“刚才这位先生已经结过账了。”

这下,曾鲤才明白过来,他接电话为什么要走那么远,不过是不动声色地借机抢在她之前去埋单了。

“说好是我请啊。”曾鲤说。

“这次算我的,下次归你。”艾景初解释。

曾鲤没辙,总不能把钱塞给他吧?只得直说“不好意思”、“你太客气了”之类的话。

等他们从火锅店里出来,离艾景初停车的地方还有一截路,于是两人肩并肩缓缓地走着。走了一小截路,曾鲤想起艾景初说的那句“下次归你”,慢慢琢磨了下,他的意思岂不是她还是欠他一顿?

曾鲤心里顿时哀号了一声。

她始终觉得单独和一个年轻异性吃饭会别扭得要死,这毛病对事不对人,和讨厌对方与否没有任何关系。

走到斑马线前,曾鲤一门心思扑在怎么解决掉下一顿饭的问题上,没注意红绿灯,只埋着头一心往前走。

而艾景初及时地拉住了她。

她原本穿着骑车郊游的那套运动服,因为火锅店里气温高,她撸起的袖子便一直没放下去,双手的手肘完全暴露在傍晚凉爽的春风里。艾景初站在她的侧面,见她要越界,没有出声,微微一扣便阻止了她的脚步。

他的手指轻轻触到她手腕的皮肤,只是指尖留下的五个点的接触面,少得几乎让曾鲤都感觉不到来自对方的任何温度,却暧昧极了。

艾景初站在侧面,一拳之隔。他的右手拉住她的左腕,仅仅只是制止她闯红灯,却像恋人之间牵手错牵成对方的手腕。

她和他不是头回有这种肢体接触。

可是,不知道怎么的,这一回却有点不一样。

曾鲤转脸去看他。

春日的暮色来得这样早,天空已经没了光线,她只能借助街边的霓虹灯和车灯去看一直目视前方的艾景初。

他的五官和唇线是那样美好。

可惜,她早不是那种怀着一股子韧劲,且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生。

她的手僵硬地扭动了一下,艾景初的五指随之松开,面色如常地对她说:“等会儿再过。”

就在此刻,曾鲤面前突然跳出几个孩子,将几枝蔫蔫的红玫瑰递到她的鼻子底下说:“姐姐买束花吧。”

随后,孩子中间领头的那个突然觉得对象找错了,于是掉头又将花递给艾景初,“叔叔,姐姐那么漂亮,你买束花送给她吧?”

曾鲤被那孩子如此跨越的称呼逗乐了,一边替艾景初摆手拒绝,一边忍俊不禁。

而艾景初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笑,只是看到这群孩子后,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往别的地方看去,在搜索了几个角落后,他终于确定目标,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曾鲤纳闷地跟上。

只见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正蹲在街角玩石子,而艾景初过去一把就抓住了他。

那孩子尖叫了一声。

“还认识叔叔吗?”艾景初问他。

可孩子只停了一两秒钟来打量他,之后又开始扭,可是他早被艾景初紧紧拽着,再逃不开。

曾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得呆立在一旁。

艾景初怕孩子动来动去在地上磕着或者擦伤,便将他抱了起来,揽在怀里说:“你听叔叔的话,叔叔给你买吃的,买糖,买饮料,买炸鸡,带你坐滑梯,去动物园看熊猫……”

曾鲤站在那里,微微一哂,她估计艾景初已经将脑子里所有哄孩子的话都用上了。

孩子听见这些话,挣扎渐渐放缓,最后停了下来。

曾鲤这才看清楚孩子的面貌,她愣了下,心中涌起难言的感慨。

这个季节,春天已经降临了许久,大家都穿着单衣,但是这孩子身上仍裹着小棉袄,又破又脏,头发倒是不长,却被剪得参差不齐,而那张脸―相似的脸,她在电视上、图片上看过,现实中却是第一次,恰恰就是艾景初之前和她谈论过的唇腭裂。

她走近了几步,那孩子察觉到她的打量,急忙扭过头去。

艾景初和孩子之间的挣扎与抵抗原本就吸引了四周人群的侧目,而孩子不同常人的面貌更让看热闹的路人停了下来。

就在这时,曾鲤听见旁边有人叫她:“曾鲤!”

她抬头,看到离自己几米远处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曾妈妈。

曾妈妈走在前面,曾鲤慢吞吞地跟在后面。曾妈妈有曾鲤屋子的钥匙,一言不发地掏钥匙打开门后又一言不发地换鞋。随后,曾妈妈将钥匙收在自己手上挎着的包里,又把包搁在茶几上,再往沙发上一坐,抬头冷冷地问:“那男的是谁?”

“我朋友。”

“我问的是,他是谁?”

曾鲤知道她要发什么脾气,索性一言不语。

“是你那个医生吧?”曾妈妈冷笑了一下。

“我早听秦丽华说了,她开始告诉我的时候我还不相信,我说我女儿不是随便和人眉来眼去、勾肩搭背的人,我从小管她,管得跟什么似的,从没有男同学敢往我们家打电话。

“结果人家秦丽华说什么来着,说小顾陪你去医院,在候诊室坐了一个多小时,人家还是请假去专门陪你的,怕你闷,怕你无聊,结果你倒好,一看见男医生就连姓什么都忘了,跟着别人跑了。

“你说,人家吃饭时当着这么多人说起我女儿这副没教养的样子,我老脸往哪儿搁?

“我当时真不信,就当你跟以前一样,就是忘不了于易,故意干的,所以才一直没和你提。今天我说咱们俩一个多月没见着面了,专门跑来看看,就看到你跟那男的亲密得跟什么似的。

“你真回心转意了,要找,你找个好的啊。秦丽华给你介绍的那个小顾,人家爸爸在市委混得风生水起,家里三环以内房子就六七套,头两个月给他的婚房都准备好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别在心里跟我提爱情,我呸,你把它一辈子当饭吃?当房住?”

曾妈妈说得激动,大约觉得曾鲤站着,她坐着,又隔得近,索性也站了起来。

整个过程,曾鲤面无表情,什么也没有说。

“他叫什么?”

曾鲤不答。

“家里父母干吗的?”

曾鲤还是没说话。

“有房子吗?”

曾鲤依旧站在原地,眼睛望着别处,一动不动。

僵持了一会儿,曾妈妈似乎消了点气,走到曾鲤跟前,拉她坐下。

曾妈妈语气一转,苦口婆心地又说:“妈妈还不是为了你好,就怕你以后吃苦受累,妈妈也是苦日子里淌过来的,知道那个滋味不好受。而且,顾海东他爸和你爸现在在一栋楼办公,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这样把关系弄僵了多不好?”

曾鲤转过脸,瞅着曾妈妈,突然问了一句:“我有三个爸,你指的哪个?”

这句话就像个符咒,立刻激怒了曾妈妈,她提起气,扬起手就抡了曾鲤一巴掌。曾鲤也没躲,就这么生生地受着。

以前,伍颖一被她爸打,她就会逃到学校或者马依依家里,甚至索性去奶奶、外婆家告状。而曾鲤挨了打,从来也不敢摔门出走或者彻夜不归,因为她不能,也不敢。

因为有些激动,曾妈妈这一掌歪了一点,没落在侧脸上,而是打在嘴巴和鼻子上。曾鲤只觉得火辣辣的,皮肤正麻木着,倒还不觉得疼。她从小便不怕挨打,不是因为不怕疼,而是觉得如果犯了错,与其天天被母亲数落,不如来顿痛快的。

曾妈妈倏地站了起来,指着她的鼻子扬起声音又开骂:“好啊,翅膀硬了会顶嘴了!跟谁学的,你说!

“你成天跟那个伍颖马依依混在一起,不学好,光学着怎么跟我作对!

“这十几年,我没嫌弃过你当拖油瓶,你反倒嫌弃起老娘来了?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

“你不过就是嫌弃人家顾海东长得不如你意!我还不知道你?打小就喜欢小白脸,于易一个,街上那又是一个。男人长得好有什么用?于易他要你了吗?”

一提起于易,曾鲤的眼泪瞬间没撑住,掉了下来。

是的,她妈妈了解她,知道什么是她的软肋。

眼泪流在脸颊上,留下一道道湿润的泪痕,然后慢慢地挥发,风干的皮肤被收得紧紧的,有点刺痛。

“不说他,行吗?”曾鲤说。

“怎么,说说都不行?亲戚朋友里,谁不知道你们的事?幸好我早和曾家没关系了,不然回了老家也没脸见人!侄女爱上表叔,谁说出去谁笑掉大牙。于易他妈还跑来城里找我,那个趾高气扬的,你不是不知道―”

曾鲤在那里站着,默默地流着泪。

打断曾妈妈的是个电话,电话里曾鲤的现任继父让曾妈妈回家,于是,曾妈妈又说了几句,这才终于走了。

而曾鲤的眼泪却停不下来。

于易的妈妈是曾鲤的四舅婆,她来省城里找曾妈妈的事情,曾鲤至今都记得很清楚。当时,曾妈妈对他俩的关系还完全不知情。四舅婆和无数电视上的母亲一样,觉得这是近亲,又差个辈分,说出去让人笑话,加之她和电视上无数的母亲一样,唯恐不求上进的曾鲤耽误了他儿子留学的前程,更何况,曾鲤和她妈妈原本就被视作整个曾家的敌人,死也不想来往的那种。可是面对对方的气势汹汹,以曾妈妈的脾气仍然是硬着脖子骂了回去。

和以往一样,不但骂了于易,连同曾家上下一个不落地全骂了一通。

结果可想而知,在曾妈妈这里受了窝囊气的四舅婆,对曾鲤母女简直就是恨之入骨。但是,她又和别的母亲不一样。曾妈妈会暴跳如雷地让曾鲤跟于易断绝关系,而四舅婆却没有,她甚至只字未提。她是清风细雨,绵里藏针,到最后,连曾妈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那个暑假是曾鲤最快乐的暑假。

她和于易去了东山,他在山上说,他会永远和她在一起。

永远?

当所有人都不再反对的时候,当曾鲤和于易可以正大光明地约会的时候,曾鲤才发现,原来爱情不是她想要的样子。

她幼时与于易相识,爱他爱得那么苦涩心酸,到头来却觉得,他们不合适。

结果,她了解的是那个她年少时幻想中的于易,而不是真正的他。

于易是家里的小儿子,心地善良却也骄纵,玩得来的异性和同性朋友数不胜数,三句之内和谁都可以混熟,聚会时对众人的视线甘之如饴。

这些曾经像阳光般吸引着曾鲤的优点,真真切切地来到她身边的那一刻,却让她无所适从。

伍颖对曾鲤说:“你爱上的不是于易,而是自己心目中虚拟出来的爱情。”

伍颖偷偷给曾鲤讲了那位让她离家出走最后又分手了的小男友的故事。

原来真正走到一起了,他们才发现彼此是多么的不合适。那些异地时每天梦想着的美好生活,到了现实面前不堪一击。他们都是在父母的娇生惯养中长大的孩子,都很自我,又因为来自不同的地方,生活习惯完全不同,不管是吃饭、睡觉还是起居,产生分歧的事情太多,似乎每一件都能成为吵架的理由。

于是就在这样漫无止境的吵架里,突然有一天,伍颖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了。

自己追求的到底是什么?难道不是自由?可被盲目的恋爱和枯燥的生活所绑架的自己,真的自由吗?

曾鲤听完,忽然就有了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逆境中都拆不开的恋人,在一帆风顺的日子里却一拍两散了。

她彷徨又焦虑,也不愿意面对叶公好龙的自己,所有的不安叠加起来使她变得有些神经质。

她害怕于易的朋友和同学,同时又害怕他不让她和那些人接触。

她无时无刻不在怀疑他在美国背着她和别的女孩交往,同时又希望什么人把于易从她身边带走。

直到有一天,于易从大洋彼岸打来电话说:“小鱼,对不起,我们不合适,我们分手吧。”

最终,四舅婆获胜了,她没有做出任何蛮横的举动,冷笑着放任儿子和自己所不屑的女孩在一起,只在恰当的时机花些力气便称心如意了。

那一年的暑假里,正值大导演安东尼奥尼去世的周年纪念,电影社团的学弟们在学校礼堂里连续播放他的电影,曾鲤闲来无事去看了一天,晚上放的是《云上的日子》。一部电影,述说了四个和爱情有关的故事。最后那一个故事,女孩执意要去当修女,男孩挽留她说:“如果我说我爱你,会怎么样?”

女孩答:“就像在明亮的房间里点燃了烛火。”

爱,原来也那么软弱无力,那么无可奈何,那么微不足道。

当时,坐在礼堂大银幕下的曾鲤,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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