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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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独坐在椅中,看着天光逐渐大亮,终于有了些倦意,正想和衣小憩片刻,忽听门外程进的声音颤抖报道:“主公,耿将军……耿将军殁了……”
我难以置信,惊跳起来,披发跣足,一路狂奔至耿无思的卧房内。
周围之人见我到了,纷纷退开,我扑到塌边,果然见耿无思闭眼躺着,一动不动,嘴唇乌紫。我颤抖着伸手去探他鼻息,气息全无,再摸他胸膛时,整个身子早已冰凉。
无思殁了。
我的稳如山、静如水的乾坤一将,竟真的无声无息走了。
我怔怔地站着,仍是无法相信。
这厄运,这时命,竟会到此地步。
我该如何是好?我要如何是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伯父拨开人群,来到床边,俯身掰开耿无思的眼皮,又撬开他齿关,拉出他舌头,查视良久。
我回过神来,怒气大发,咬牙切齿向伯父道:“有人下毒!定然有人下毒!无思他唇色发紫,定是被毒死的!”
伯父黯然道:“确是毒发之像,莫非阿眺忘了给解药?”
耿无思亲兵关龙哭道:“副盟主三日前还派人送了解药过来,我昨夜亲眼看着将军服了药的,不料今日过了卯时还不见将军起床,进来看时将军便是这模样了!”
我怒道:“无思既是中毒死的,言眺便脱不了干系,叫他过来!”
忽听言眺的声音道:“三日前我便送来了解药,只要耿将军按时服用了解药,定不会是眼下这般模样。”
我转首看时,言眺斜依在门边,面白如纸,已恢复男装。
她并不看我,只目光在其他众人脸上扫过一圈,低声道:“耿将军早已中毒,我若要他死,不给他解药便是,又何必多此一举,另外下毒?”
伯父点点头道:“不错。但我看解药中似是有一味川乌,不宜长期服食,长期服食定然中毒。”
言眺道:“解药中确有川乌,但我的解药耿将军每月只服一次,其药性一个月内定会消解,不至于中毒。”
她似乎想起一事,向着关龙道:“耿将军吃剩的解药何在?”
关龙走到桌案前,拿起一个木瓶,递给言眺道:“都在瓶里。”
言眺拔开瓶塞便往掌中倒去,却并没有倒出一颗药来。
她顿时大惊失色道:“这是一年的药,一共一十二粒,莫非耿将军都吃了不成?”
伯父抢过瓶去,用力拍打瓶身后又在掌中倒了半天,仍不见一颗药丸,沮丧道:“一年的药,无思都一气吃了,怪道会中毒。”
言眺道:“为何耿将军……”
我恨到极点,连质问都懒得质问,看也不看她,只用手指着她道:“你,出去!”
我梦见我骑上了一头白虎,白虎漫山狂奔,我欲下不能,只得竭力坐稳,耳畔只有呼呼风声掠过。山势忽高忽低,白虎时跃时奔,我被颠得抛上抛下,双眼发昏,几不能视,想要双手扼住虎颈,将白虎扼死,却只觉双臂虚弱无力,一丝气力也使不出来,只得竭力揪住虎颈皮毛,以防自己从虎背摔下,被白虎吞噬。
从梦中挣扎醒来,我仍觉得浑身酸软无力,仿佛那个几番在敌阵杀进杀出的林睿意并不是我,我只是一个缠绵病榻的羸弱之人。
面上依旧火烫,高热仍未退去。若此时有人来行刺,我实无力抵挡。
是否会有人来行刺?言眺会不会来行刺?她为何一次给了无思一年的药?她是存心要无思的命么?但无思为何会将一年的药一次服完?莫非是言眺逼迫他?
言眺又为何急着要无思的命?为了谋夺天下而除去我身边所有人?
但言眺竟是个女子,她为何会有如此野心,来谋夺天下?
言眺既是女子,自然不会是剑岭言家的言眺,她究竟是何人?
千变万化如意手言眺之名早已传遍天下,她既不是言家之人,言家为何不出言揭穿?莫非她虽非言眺,却的确是言家之人?
言家之人?还会有谁?
是大郎瑳?不,李十七曾见过大言,世间并无□□之术,一个人绝无可能同时在两地现身,何况大言是个男子。
难道是二娘帗?李十七说她常年在深闺养病,外人见不到她。
若积艳山上的言眺实则是言二娘,那真正的二郎眺又去了何处?
我虽觉浑身火烫,仍是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若言眺确实是言二娘,那晚她又为何有此惊人举动?
是她果然与她姑母一般,疯病发作?还是她另有居心?她莫非要来引诱于我?她又为何要来引诱我?她要谋夺天下,唯有一装到底,借机将我除去才能如愿,为何自揭身份半途而废?
她定是疯了,她定是如她姑母一般,发了疯病。
我想得头痛欲裂,正想派人请伯父来为我扎几针,忽听门外亲卫道:“小娘子,主公有令,除了孟神医、尚书令与程指挥使三人,其他人一概不见。还请小娘子不要为难小人。”
睿琛?她为何会在积艳山?
果然听得妹妹吃惊又愤怒的声音道:“胡说!哥哥不会不见我的,定是你这厮假传圣旨!你再敢拦我,我就把你杀了,看哥哥会不会责罚于我!”
我皱了皱眉,高声道:“睿琛,你进来。”
妹妹奔入房中,见了我面,不禁呆了一呆,忽然痛哭道:“哥哥,我已有半年未见到你了!”
我见她神色也颇有憔悴,也是心中一痛,忍着酸痛费力伸出手去,道:“来,让哥哥好好看看你。”
妹妹扑到床边,握住我的手,哭得泪如雨下。
我想起年幼时和妹妹一起玩耍的种种情景,想起父母临终嘱托我照顾好幼妹,也是忍不住流下泪来,只悔恨自己当初为何要出来夺天下,为何不好好在家中过平凡日子。
妹妹哭得累了,趴在我胸口慢慢睡去,我心中安定,也渐渐睡去。
忽然间门外似是有人闷哼一声,我猛地惊醒过来,刚刚推醒妹妹,便见雪亮的剑光劈开屏风直刺过来。
持剑之人果然是言眺。
剑光如寒星,却不是刺向我,而是刺向妹妹。
我竭尽全力,也只能将妹妹推开半尺,嘶声道:“言眺,你果真疯了?快住手!”
言眺一言不发,面上神情却无癫狂之色,只是沉静肃然,似是对自己所作所为清清楚楚。她一剑落空,紧跟着又是一剑刺出。此时妹妹已出袖中攒心刺,急挡住了这一剑。言眺却一剑接着一剑,毫无停歇之意,竟是一意要取妹妹性命
我只恨自己病中酸软无力,无法替妹妹阻挡言眺连绵的剑招,只得大声呼喊门外亲卫,却连叫声都是虚弱无力,眼睁睁看着妹妹竭力挡了言眺数十招。
忽听门外锣声大作,随即传来众人的脚步声,纷纷喝道:“有人行刺!快快保护主公!”有人踢碎了房门,大批亲卫队涌了进来,我刚说得一句:“拿下言眺!”言眺右手剑招不停,左手往后一扬,似有一张七色渔网罩下,十数名亲卫已惨呼倒地。
我竭力喊道:“去叫王祁来!去调龙骧军来!去调弓箭手来!”
言眺手下不停,她每一扬手,便有少则两三人,多则十数名亲卫丧生,转眼间房内的亲卫几无生者,我踉踉跄跄扑到兵器架前,抽出我的宝剑便向言眺砍去,一边向着妹妹大喊:“快走,去找龙骧军!”
言眺不得不回身挡我这一剑,妹妹乘机跃出窗户。我虽用尽全力,但重病之下休说内力,便是连气力也使不出来,手中剑只一碰便被磕飞。
我只道言眺第二剑便会刺向我,只在原地等死,言眺却收剑跃出窗外,追着妹妹而去。
我来不及奇怪,忙跟着追去,远远只见妹妹慌不择路,竟向着仰星台而去,言眺只在她身后紧追不舍。
我无力追赶两人,只大喊:“来人!快拦住言眺!快拦住言眺!”急得浑身汗出如浆。沿途有亲卫及兵士奔出拦截,却都不是言眺对手,反被她一一杀害。
此时已无人阻拦她,她若发暗器,妹妹万难抵挡。
她却始终未发暗器。
莫非她暗器已用尽?我无暇深思,只见妹妹已被逼上仰星台,言眺持剑急追在她身后。
我实在追赶不上,哑着声音求道:“言眺,不要杀我妹妹!不要杀我妹妹!你要南剑之盟我给你南剑之盟,你要天下我给你天下!只要你不杀我妹妹,你要我如何我都答应!”
言眺根本不向我看上一眼,持剑追着妹妹上了仰星台。仰星台下只有百丈悬崖,妹妹再也无路可走。我情急之中不知哪里生出了一股气力,脚下如风,竟也登上了仰星台,眼见离言眺只有几步路,却再也来不及赶上,眼睁睁看着言眺一掌拍飞了妹妹手中攒心刺,一剑刺入她心口。
我魂飞魄散,一声怒吼,右掌朝着言眺猛拍过去,风声呼呼,竟使出了内力。
言眺抽剑转身,见我右掌拍到,却一动不动。
骨骼碎裂,胸口塌陷,言眺摔落仰星台,滚到悬崖边。
她竟不避不挡,散开了全身真气,以血肉身躯硬捱了这一掌。
我抱起妹妹,妹妹早已气绝身亡。我满腔怒恨,纵身跃下仰星台,拎起言眺领口嘶声道:“为什么要杀我妹妹?你到底为什么要杀她?”
言眺疼得五官扭曲,口中鲜血如泉涌出,瞬间流遍了我抓着她领口的整只手。
绝世伤心与满不在乎两种截然相反的神情却同时在她脸上闪过:“我活得腻了。”
我松手看她跌回地上,感觉自己声音已完全沙哑:“睿琛哪里得罪了你,你为什么一心要她死?”
“我是在帮她,也是在帮你。”言眺似乎已感觉不到疼痛,嘴角一撇,轻蔑与厌恶升起眉间。
我看着她的眼睛,已不知道到底是她疯了还是我疯了。言眺,如果你不是疯子,你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言眺的黑色瞳孔渐渐散开,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始终不愿说出,左手费力在右手衣袖里摸索,取出一物递向前:“你的脸,还给你。”
我不由自主伸手去接,碰到她的手,指尖忽然微微一麻。我左手斜掌拍出,身子已倒退三步。
天怒地怨两界针!
我举起右手,手掌毫无异色,我左手摒指疾点,封住整条手臂的穴道。
身后王祁焦灼的声音响起道:“主公,你怎样了?可要放箭?”
我摇一摇头。此时早已晚了。此时纵有千军万马,又有何用?
五道鲜血从言眺雪白的脸上笔直流下,她定定地看着我,嘴角再度一撇,一种解脱般的轻松笑意在整张脸上荡漾开来,仿佛心愿达成,从此了无遗憾,轻声叹道:“你们两个,总要死一个才好。林睿意,我实在不愿再看你陷在你妹妹的泥沼里。”往后一仰,掉下悬崖。
我如梦初醒,扑前伸手一抓,指缝间只有丝丝冷风漏过。言眺黑色的身影如受伤的鹰隼茫茫落下,一直下坠到我看不见的幽暗虚空。
我大喝一声:“言眺!”只有四周山谷回荡我的叫声,言眺永远地跌出尘世。
水仙池里倒映月色,水仙池里水仙盛放。
水面上倒映出两张脸,相似的两张脸,同样一动不动。从今以后,世上不会再有一张脸和我相似。
先天罡气不能续接心脉,中庸论语无法起死回生。
武又有何用?文又有何用?
我什么都不想再要,我只想你睁开眼睛。
我竟让这样的疯子留在你的身边,我竟和她成为八拜之交。
水仙池里倒映晨曦,水仙池里花香委靡。
我情愿你从来没有长大。我情愿我们从来没有逐鹿天下。
我不需要你为我出谋划策,争夺天下,不需要你为我殚精竭虑,以身犯险。我只想要你活着,活在我身边。
水仙池面暮色渐笼,水仙池边寒露升起。
我不配做你的哥哥。我不配做你的哥哥。不配。
我下令永远封锁仰星台,永远封锁西庭,下令任何人今后不得再提言眺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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