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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她不想去恨他,因为恨太占据心扉。更何况,如果韩述是个自私的人,她又何尝不是呢?

桔年回到屋子里,拉上窗帘,不愿意看到韩述投射在玻璃上的身影。放下手里的东西,她跌坐在非明空着的床沿。

补偿?她苦笑。他能让时光倒流?韩述也不过是肉体凡胎,他做不到,所以没有什么能够补偿,她也不想要任何补偿。就如同她不想去恨他,因为恨太占据心扉。更何况,如果韩述是个自私的人,她又何尝不是呢?

非明今天住校,她的玩偶孤单单地挤成一排。桔年茫然地摆弄着一个毛绒玩具,她也问自己,正如韩述所说,自己真的爱这个孩子吗?就拿今晚而言,平凤的事固然紧急,可她心里是否一开始就认为非明的那个晚会并不重要?

桔年原本就是一个不知道父爱母爱为何物的孩子。在她的孩提时代,父母缺席她的每一个历程,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事。没有人下雨天给她送过雨伞,没有人在台下给她鼓掌,没有人在家长会上关心她的成绩,没有人为她的晚归而焦急。在这一点上韩述当然跟她不同,他从来都是父母手里的掌上明珠,韩院长就算对儿子严苛,那也是爱之深责之切。高考的那些天,韩述的父母请假在考场外殷殷守候,桔年却是在考试结束几天后,才被爸妈问起,快高考了想吃点儿什么。韩述和她对于爱的体验是完全不一样的。

没有得到过爱的孩子很难懂得去爱,因为她感受到的东西太过贫瘠。回过头看,桔年这样一个孤独的孩子,她把父母之爱、兄弟之爱、友人之爱、情人之爱通通倾注在生命中唯一的巫雨身上,她也只懂得爱巫雨而已,所以才如此倾尽全力。感情若有剩余,不知道还能给谁。

她为什么收养非明,是因为她爱孩子吗?她每天告诉自己,要好好地抚养非明,给非明一个家,不要深究她身上流着的是谁的血。可是非明一天天地长大,除了隐而不发的疾病,她却不怎么像巫雨,眉目、脾性、神态越来越神似巫雨生命中的另一个女人,桔年的心一点一点坠入失望。是,她善待非明,已经尽力,可也只是尽力而已,真正的爱不是尽力,是尽心。

桔年从来没有大声苛责过非明,也很少强迫非明按自己的想法行事,不曾对非明有什么要求。假如这是上天赐给她和巫雨的孩子,她还会这样做吗?她一定会在孩子不听话的时候狠狠责骂,也会在自己最绝望的时候搂着孩子痛哭一场。

很多个夜晚,非明熟睡之后,桔年会坐在这张床沿,轻轻地,用手遮住非明的眉眼,只留下唯一找得到故人影子的薄唇。那时桔年就知道,她爱的不过是巫雨的影子。韩述没有说错,她太自私,而孩子多么无辜。

大概是因着对非明的歉疚,周五桔年特意提前了一个小时下班到学校接她,顺便一块去吃孩子喜欢的比萨。赶到台园路小学,放学的时间刚过了三分钟,仍有潮水般的小学生从校门口涌出来,非明是个喜欢放学后磨蹭很久才回家的孩子,可桔年一一看过去,总不见她的影踪。直到人潮渐稀,恰好非明的班主任跟几个老师有说有笑地走了出来。

“王老师,请问非明是不是还在教室那边?”

王老师“哦”了一声,又上下打量了桔年一番,嘴角带笑,那眼神,那笑意,让桔年生出了几分不自在。

“你们家谢非明啊,放学铃声刚响,就被她爸爸接走了……对了,你们应该快复婚了吧?”

“啊?”桔年满脸通红,不知这话从何说起。

王老师也是年轻人,想来也是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唐突,抿嘴笑了笑,“您别介意,我不是过问您的私生活,不过家庭的完整对于孩子而言影响力是非常大的,谢非明的爸爸常来之后,这孩子的性格就比以前开朗了。放心吧,大概他们早您一步回到家了,再见。”

“哦,再见。”桔年仓促地扯出了一个笑容。

不用猜,她也知道是韩述又来接孩子了。也不怪老师多管闲事,谁见了这情景,大概都会猜她是个伪称姑姑的单身妈妈。现在缺位已久的“爸爸”出现了,一家团圆,皆大欢喜,如同一出大众喜欢的连续剧。

回去的路上,桔年有些心不在焉。关于非明不是韩述的孩子这一点,她想自己已经阐述得足够清楚了。韩述是个聪明人,他应该可以分辨出这是个事实。可是看起来,他对非明的关照并未减少,难道他真的把自己当成了救世主?非明是个非常敏感的小孩,她的生活中若是出现了韩述这样一个能满足她所有憧憬的长辈,她的喜悦和投入是非常热烈的。要是有一天,这种憧憬幻灭了,只怕会比从未出现更残忍,桔年都不敢再往下想。

到了家,桔年推开前两天在财叔的帮助下重新立起来的破铁门,家里没有人,不知道韩述把她带去了哪里。直到桔年做好简单的晚饭,眼看夕阳西沉,门口也没有动静。

桔年这时不由得有几分担心,要是接走非明的不是韩述呢?这么一想,更是坐不住了。这时才发现自己也没个能联系上韩述的方式――就算真的有,她肯打一个电话过去吗?与韩述再有任何交集都不是她的本意。

桔年正坐立难安间,外面隐隐传来车轮声。桔年走出院门去看,果然是韩述的那辆银色斯巴鲁由远而近。

兴许是看到了走出来的桔年,韩述竟然远远地把车停在了财叔家小卖部附近。过了一会儿,非明手里提着好几袋东西,推开车门,蹦蹦跳跳地朝家门口的方向走来。

桔年也不去看那车子,一心等着非明走到自己近前。

“姑姑,我回来啦。”

“怎么这么晚,姑姑多担心你啊。”桔年薄责道。

“也没多晚啊。”非明嘴里嘟囔着,眼睛扫到自己手里提着的东西,兴致又高了起来,“韩述叔叔带我吃很好吃的冰激凌,还给我买了好多好玩的东西。”

桔年本想说,让别人破费是不对的。可是一触到非明兴奋但又惶恐的表情,有些话又咽了回去。她厌倦了做一个破坏别人快乐的恶人。

果然,发现姑姑脸色稍沉之后,非明抱紧了她的“宝贝”,可怜兮兮地央求,“姑姑,我喜欢韩述叔叔买的东西。”

桔年看了看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袋,想来无非是孩子喜欢、他也喜欢的一些奇形怪状的小玩意儿,便叹了口气,“下不为例。我们进去吧,你还吃晚饭吗?”

非明点头,走了几步又转身,远远地朝着韩述车子的方向摆了摆手,韩述的车停得远,人没有下车,却也不急于离开。

“对了,姑姑,这是韩述叔叔让我带给你的。”刚进院子,非明忽然想起来似的把手中最大的一件东西塞到桔年怀里。

桔年一愣,并不伸手去接。

“姑姑……你打开看看嘛。”非明撅着嘴撒娇,见桔年一动不动,便自己为姑姑拆开了包装。

那是一个女式的单肩包,桔年一看,更是沉默了。

“我说不好看嘛,韩述叔叔偏说这个好。”非明摆弄着包包自言自语。

桔年并非时尚潮人,日常用度也以简单舒适为最大追求,可她再远离潮流,吊牌上的显着logo和经典的款式,还是有印象的。她不再继续往前走,回头,韩述的车子果然还在。

“非明,帮姑姑做件事好吗?去把包包还给韩述叔叔。”她蹲在孩子面前低声吩咐道。

“为什么呀?姑姑你不喜欢吗?可是韩述叔叔挑了好久……”非明不解。

“听话。”

“那韩述叔叔多难过啊。”

桔年按捺住自己的情绪,她有些怀疑孩子的这些话是出于韩述的授意。

“姑姑再说一次,把包包还给韩述叔叔好吗?”她的语气依旧是平和的,但是非明在她身边那么多年,多少也略懂察言观色,唯恐姑姑转念让自己把那些小玩意儿一并还回去,只得一甩马尾,朝韩述的车子跑过去。

非明过去之后,桔年也松了口气,要是孩子真犟起来怎么都不肯跑这个腿,她也不知道怎么跟韩述打这个照面。韩述的车子停那么远,想必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过了会儿,非明又匆匆忙忙地跑了回来,委屈地说:“姑姑,韩述叔叔说了,这包包是他赔给你的,没有别的意思。”

桔年摸了摸孩子的头发,“乖,非明再帮帮姑姑,就说是姑姑说的,我心领了,没有那个必要破费,让他拿回去吧。”

非明翻了个白眼,再次充当传话筒。

果然,很快她又气喘吁吁地回到桔年身边,“姑……姑姑,韩述叔叔说……说……”

桔年面朝那棵枇杷树,背对着非明。

“说什么?”

非明有些困惑于姑姑话里的漠然,她以为自己长大了,可是还是不懂大人的意思,不管是姑姑还是韩述叔叔。

“他说,对不起。”

桔年刚转过头来,非明就赶紧又补充了一句,“韩述叔叔还说,如果姑姑你还是不肯要,就代他扔了吧。”

见姑姑不语,非明央求道:“姑姑,求求你们别再让我跑来跑去了好吗?真的很累,我让韩述叔叔自己过来,他也不肯。”

桔年沉默了一会儿,对非明笑了笑,“累了,就进屋吃饭吧。”

次日,午休期间,桔年带了饭去第三人民医院给做了内固定手术的平凤。手术做得还算成功,只是平凤现在行动非常不易,桔年工作又忙,两头照料,难免有顾及不了之处。

平凤的病房在住院部三楼,电梯处等着不少人,桔年索性步行上楼梯,在二楼的转角,不期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谢望年正下楼,姐弟俩可以说是迎头撞上。从楼梯上下的人本就不多,这样的面对面,没有防备,也无处可避。

桔年暗想,以自己的怯懦,只怕面对谢家的人,永远都做不好准备。

望年的耳根也红了,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桔年也没期待过那一声“姐姐”,他叫不叫那个称谓,认不认她,在她看来都无所谓,只不过这个弟弟代表着跟她流着相同血液的一家人对她的不认同,这才是桔年感到难堪的地方。

她也不愿看到望年尴尬的样子,偏过脸去,笑了笑,低头快步走过去。

推开病房的门,平凤正捧着一本言情小说,嘴里哼着歌,看起来心情不错。

“来啦,我都饿了。”平凤也不跟桔年客气。

桔年笑着为平凤打开饭菜的盖子,不经意地问了句:“心情不错,有什么好事吗?”

平凤刚迫不及待地喝了口汤,差点儿被呛住,“嗯……能有什么事,自己逗自己玩呗,都这样了,哭丧着脸也不是办法。”

桔年也没再问下去,低头用纸巾擦拭着平凤溅出来的汤汁。

“对了,桔年,那个冤大头没找你麻烦吧?”

“谁……哦。”桔年摇头表示否认。

平凤的胃口很好,吃得很香。桔年坐在一旁,心里想着的却是下班前自己跟老板的一番谈话。她是考虑了很久,才提出要预支三个月的薪水的。

女老板很关切地问原因,桔年只说自己家里出了点儿事,急着用钱。

“桔年,预支一个月的薪水是可以的,但是超过一个月的,店里有店里的财务制度,上个月别的同事也提了出来,我没答应。你是店长,不好破了这个规矩。”女老板是这么回答她的。桔年谢过,最终也作罢了。

等到平凤吃完,桔年忽然问了句:“对了,你认识的人有喜欢名牌手袋什么的吗?”

平凤擦嘴,“那得看什么货色,我认识几个同行,一有点儿小破钱,宁可勒紧裤带,也要弄一些值钱的行头,她们是专在有钱人身边捞油水的,换我,好几千块钱买件衣服、买个包包,打死也不干。”

桔年收拾着东西,“我那里倒是有一个,等你出院了,看看谁有兴趣,如果有的话,就代我转让了吧。”

“哪来的?新的?不要了干吗不退回店里去。”

“你就别问了,替我留意一下吧。”

桔年没有跟平凤说明那个包的具体来路,除了怕她刨根问底,也确实是不想提韩述的那些事情。她也质疑过自己这样做是否合适,她不想欠韩述的情,不想跟他有任何瓜葛,不管是金钱还是感情上,但是为钱而发愁的时候,那个被搁置在房间角落的包包好像长了张嘴巴,不停地说:“不是你欠他,是他欠你,他欠你欠你……”

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看过那个包的包装物,吊牌什么的一应俱全,偏少了购物发票。

不管谁欠谁,就这样,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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