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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前往承天门继续观刑的官员、百姓们赫然发现早已空无一物,被割了很多刀的李思暕消失不见,地上冻冰的血渍也已冲刷干净,只余下顶盔掼甲站在承天门下的禁卫,手持戈矛、虎视眈眈……

百姓们没了热闹可看,遗憾之余额手相庆,毕竟没谁愿意摊上一个血腥残暴的君王。

官员们则认知更深一些,都感受到风平浪静之下的潜流涌动,尤其是陛下将马周之奏疏“留中不发”,或许意味着皇权与军权之间再无转圜、白刃相见……

一场巨大的风暴已经在酝酿,一旦爆发,不仅席卷天下,更会迁延日久。

……

立春之后,天气转暖,但围绕关中的各处名山大川却依旧白雪皑皑、山岭冰封。

骊山出现一道异景,一辆搭载着车棚的牛车时常游荡在山岭沟壑之间,漫无目的的到处乱逛,一旦遇到升温的暖棚便会停下,然后两个身穿锦袍、须发皆白的老者便会从车厢里下来,走入暖棚。

骊山上的暖棚要么是房家所有、要么是依附于房家的庄客所建,各依山势、向阳而建,内里或是时鲜菜蔬、或是时令瓜果、或是水稻玉米育苗……两位老者皆要品头论足一番,临走之时庄客会将暖棚内长势最好的菜蔬瓜果摘下一些送到车上,恭送离去。

每年这个时候,骊山的菜蔬、瓜果都是长安城内贵人、商贾们求之不得的奢侈品,窗外飘雪之时桌案上一盘水灵鲜美的菜蔬、瓜果,那是何等尊荣之享受?所以这个时候的菜蔬、瓜果价比黄金,且有价无市。

然而这些庄客却并不觉得心疼,反而兴高采烈、与有荣焉……

牛车行至一处山涧,石桥一侧有简易修筑的亭子,两位老子下车,随行的两个老仆从车厢里拿出幔帐将亭子围住挡住寒风,一人引火生炉,一人小心翼翼来到溪边,用铁铁钎凿透坚冰,将水壶放入冰口之下灌满清冽溪水,提着返回亭子。

炉火燃起,水壶放置其上,又将几样糕点、坚果放在亭内石桌之上,便被两位老者摆手斥退,站在幔帐之外束手而立。

其中一位老者用水清洗了茶壶茶杯,从精致的竹罐里取出茶叶放入壶中,等着炉上水开。

另外一位老者则跌坐在垫子上,信手拈起一枚杏仁放入口中咀嚼,鹤发童颜、耄耋老者,牙口居然很是不错,嚼得嘎嘣响……

看着那位老者聚精会神将煮沸的水壶自炉上取下,沸水注入茶壶之中,一丝不苟的洗茶、沏茶,忍不住笑道:“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可吾怎觉得师古贤弟这两年愈发注重仪式,行事拘泥?”

沏茶的老者正是琅琊颜氏的家主颜师古,正襟危坐将一杯茶水推到孔颖达面前,自己拈起一杯,轻轻呷了一口,品味着茶水之回甘,这才缓缓道:“孔子将人生按照年龄划分不同之阶段,每一个阶段皆有不同之感悟,其实在我看来不必按照其所言而规范。孔子十五有志而学,我一岁能言、两岁识字、三岁开始通读典籍,孔子说三十而立,我二十岁的时候担任县尉,杨素亦要赞一句少年老成,四十不惑我三十岁就坐到了,五十岁的时候便自认从心所欲之境界。”

孔颖达愕然:“所以,你这是活回去了?”

“活回去了”可不是什么好话,大意是“越来越没出息”……

颜师古翻了个白眼,吃了口糕点,慢悠悠道:“我五十岁的时候便从心所欲、不逾矩,任何规则都不看在眼中。可等到了七十岁,却陡然发现之前所认为的不逾矩,实则从未脱离规矩之范畴,更从来未曾随心所欲。”

“嗯?详细道来!”

孔颖达来了精神,愿闻其详。

似他们这等当世大儒,学问、知识、见识都已经超凡脱俗,某种意义来说在精神境界上无限趋近,很难再有突破,若是忽然之间有了不一样的见解,无论是否认同,都急于一观,希望能够引发自身之突破。

“贞观十七年,太宗皇帝东征,征辟我随军东行,当时我身体不佳、精力不济,但能够参与此等盛事却不能退却,遂欣然从之。然则临行之际,忽然感染重兵、卧床不起,太宗念我年迈,不忍颠沛万里,命我留在长安、辅佐太子……痊愈之后,你知我想什么吗?”

孔颖达看着他。

颜师古跪坐在垫子上,喝着茶水,目光湛然:“某一日我忽然心生感悟,假若我当时未能重病,一定随太宗皇帝东行,也一定会死在路途之中,那时我的宿命,我感知得到。”

孔颖达微微颔首。

说起来玄之又玄,人如何能够感知自己的宿命呢?若能感知得到,岂不是意味着可以逆天改命?

这与儒家学说之核心相悖。

但奇怪的是,当精神臻达某一种高深之境界,是的确可以在某一刻感知到那种洞彻天地、贯穿古今之触觉。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颜师古知道孔颖达能够理解他的感触,续道:“可那一场大病,扭转了我的宿命。”

孔颖达蹙眉。

颜师古放下茶杯,上身微微前倾:“自那之后,宿疾全消、身强体健,”他拨弄一下束冠之下的头发,示意道:“瞧瞧,发根都变黑了……”

孔颖达失笑道:“所以,你这小子是要跟我炫耀返老还童了,会比我活得更长久?”

颜师古摇摇头,面色肃然:“命数天定,阳寿已尽的我却焕发生机,一人之运已改,一国之运必然也已改变!”

天地宇宙,一草一木,其间气机牵连、命运交织,牵一发而动全身。

一人之渺小,却可牵动一国之气运。

反之,一国之气运,自然亦能影响一人之命运。

“那是……国运变好了?”

孔颖达迟疑着问道。

颜师古笑道:“那却是不知,若我颜师古大奸大恶、与国有罪,阳寿已尽却再续生机,自是国运变坏。若我颜师古与国有益,生死荣辱能够与国运羁绊,那自然便是国运变好。”

孔颖达点头:“虽然你这小子一辈子没甚成就,不曾建功也不曾立业,但是对于大唐文学来说,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正面影响的。”

颜师古不满:“厚此薄彼、尖酸刻薄,此兄长之所以蹉跎岁月、为老不尊也!”

孔颖达没心情与他相互挖苦,挑着雪白的眉毛,问道:“所以你到底要说什么?”

又是人运又是国运,总不会无的放矢吧?

颜师古正色道:“当今之天下,正面临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国内国外、六合八荒,正可谓日新月异,大唐之兵锋横行寰宇,四海之钱帛汇集九州,吾等不能坐失良机、踟蹰不前啊!”

他指着远处山坡隐约可见的暖棚:“放在以往,你可曾想过会有此等高产之作物遍植各地?仓廪足而知礼仪,越来越多的人吃饱饭,自然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追求精神富足,若是吾等儒家不能与时俱进、积极进取,或许有朝一日便会如百家争鸣之后那些逐渐落寞的学派一样,被滚滚向前的浪潮冲垮、湮灭。”

战国之世,百家争鸣,何以到了最后只余下儒家光耀当世,余者或彻底湮灭、或苟延残喘?

是儒家之学说当真独步天下、冠盖当世?非也。

之所以高歌进取、所向无敌,势也。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所以秦王一扫六合、统一九州,所以汉王廓清环宇、再定神州。

彼时儒家自我阉割、曲节媚上,正好附和君王统治天下、安定人心之策略,遂卖与帝王家。

如此,历朝历代,想要安抚人心、想要稳固统治,非儒家莫属。

孔颖达沉思良久,问道:“如何与时俱进,又如何积极进取?”

颜师古道:“以往之华夏在于大一统,故而我儒家之核心无非‘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而如今之大唐,举国征伐、戈矛向外,所有人都在积极开拓番邦异域之利益,故而我儒家之核心,当在于‘内圣而外王’!”

国家统一之时,儒家顺应形势,一举而为百家魁首。

国家开拓之时,儒家更要顺应潮流,更改核心教义,以便于帮助国家的文化霸权、驯服番邦,使得儒家始终占据大义名分,确保自身之地位。

无论是颜师古、亦或是孔颖达,这些将儒学研究至登峰造极之境界的大儒,都深刻意识到所谓的儒学不过是一个花枝招展的小姑娘而已,国家需要一个何等样的审美,他们就会将这个小姑娘打扮成什么样子。

太宗征辟我前往辽东,即将成行,忽而染病卧床,太宗闻之罢休,嘱我好生将养、以后为国效力。那时我就忽有所悟,如若那场病晚来一些,等到奔赴辽东苦寒之地,必定病情加重,指不定便买股辽东、未必能够重归长安。由此可见,或许人生之定数未必不可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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