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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寒村的清早,正升起袅袅炊烟。

家家户户抱柴火煮饭,呵斥家里孩子干活或是少吃点儿的声音络绎不绝。

鸡鸭鹅成群结队朝外跑。

还有三五位老汉,大清早就聚在树墩下,一边等饭好,一边唠唠呱。

这都属于是村里不太穷的老汉,驼着背聊着家里哪位孙儿进城了。

又是一年一度的农闲,进城找零工干活挣几个铜板也比在家里闲着好。

而家里稍困难的老汉们,哪里有闲心和人说话,他们是坐在家门口的小板凳上,愁苦着一张脸,正琢磨最让农户家庭伤筋动骨的征徭役名额。

应该让家里哪个小子去,不让谁去。这种大事,最终需要家家户户的顶梁柱拿主意。

自从这事儿出了,村里三天两头就能传出某家吵嘴打架。

左里正最近很忙碌。

一边要四处忙着各家调解,闹分家的就不计其数。

一边还要硬着头皮催促,村里各家是交银钱抵人头税,还是确定豁出去哪位壮劳力真就去服徭役。

总是要尽快给他名单或是银钱的。

按照上次来通报的官差们所讲,今日官差们就会来了。

瞧,他这一大早上又在为征徭役的事费心,连吃个早饭都不消停。

左姓里的其中一家,与他并不亲近,正站在他家堂屋,两手揣暖袖里眼圈儿通红说道:“五爷,俺家实在是要揭不开锅了,就卖那破草房也凑不出银钱抵人头税。可俺家的情况你也知晓,大郎前两年就没了,二郎身体娘胎里就弱,三郎、三郎俺实在是舍不得,不是他去就是俺去。”

左里正被说的胃口全无,放下粥碗抬眼看向此人:“你是来借银钱的?”

“不不,”他哪里敢借。

有借有还,像撇子前两日那样,才敢借银钱。

别人敢借给他,他也能心里有底气张嘴。

可自家的情况,一是他还没脸皮那么厚,做不到张嘴就朝五爷借十五两银钱,二是,借完这帐又不能瞎了,总是要还的,拿啥还?

所以,他是来:

“五爷,您能不能帮我说说好话,我带着三郎还有身体不好的二郎,去给撇子家干活。他家不是着急酿酒吗?正缺人手。

您放心,我们爷仨啥活都能干,要是撇子的岳母嫌弃俺家二郎身子骨不顶用,我们爷仨干活给发俩人银钱就中。

也不用发,就是您给做个中间人,让撇子借我这回徭役人头税,我保证这三年农闲都帮他们家多干活……”

左里正抬手打断。

最近几日,他总是陷入这种矛盾的情绪。

既要苦恼费心帮左撇子家挡着这些事儿,心里又有点儿小骄傲。

骄傲于,当村里有些人打听撇子家谁去征徭役之类的,他每每听到秀花说:“我们家征什么呀,我女婿指定是在家的”,他从旁听到这话,心里都是一笑。

是啊,征徭役,在秀花妹子眼里不算事儿了。

别人家甭管怎么发愁议论,也和秀花说不着,没有共同话题,干脆无需探讨。人家不犯愁这事儿。

而秀花妹子说那话,能听出来已然收了真性子,估摸怕别人眼气,她那人又善良,很有同情心,要不然就凭她那个性子,绝对会挺直腰板斜看别人,说上一句:“就交钱呗,多大个事儿。”

所以他小骄傲于,撇子家在遭受了那样的事情后,还能做到不用他操心,无需他捧着银钱送上门去做主,更没有像村里其他人家犯愁到哭天抢地的事情。

又苦恼村里许多人家,都惦记想去撇子那里干活。

“一个两个的都想要去撇子那里,可他拿什么给你们交人头税?一户是十五两,你算算,他家还要买粮食酿酒,他家还能再帮几家?这和姓不姓左,能不能信得过你、我出面要不要帮你劝劝没关系。是撇子那里也难。他没有那么多,怎么帮。”

左里正继续道:“我知道,最近左姓里,总有人背后嚼舌根,讲究撇子的岳母宁可帮扶外村的穷小子,许诺给他们交徭役钱,都不帮同村的亲属。可是,你们咋就不想想,撇子岳母要帮的那几人,最近帮她家在干些啥,你们在撇子家出事时,又帮撇子家什么啦?那二柱子,听说老早就啥也不要,一直跟在撇子大女婿屁股后面白干活。”

以上这些话,其实左里正也是挑人说。

面前这位是老实憨厚人,没想占便宜,他这才讲一讲道理,让别误会撇子,劝劝尽量还是再想想办法,别一根筋惦记帮忙干活就会帮你家出人头钱。

有的那种不讲理的,明明家里凑凑能拿出银钱的,要是还整这一套,他连废话都懒得说。

那种人,合着拿撇子家当打零工的地儿啦?往后三年农闲时节不用进城找活了,眼下还不用掏空家底、不用张罗卖田地,不闪腰不闪岔气就能解决徭役的事儿。

倒是好算计。

但是,在他这里就过不了,甭惦记撇子他们回头到家,找上门哭诉。

谁也不欠谁的。

咋不敢朝他借钱呢?

一个两个的,要真是那种好样的品性,他即便能想象得到三年两年内估计都还不起银钱,也会帮扶一二。

左里正重新拿起筷子:“你回去吧,趁着名单还没交上去前,快些去杨树毛子村寻你那岳父岳母再想想招,看能不能借出几两,再加上自己手头的,如若到最后还缺个三五两银钱,你再来,我借给你。撇子那里干活的事儿,别再惦记,他帮不了太多人,手头空了,酿酒的粮食银钱搞不好都要赊账,他更难,啊?”

“五爷。”

登门的左姓老汉,当即眼圈儿发红,感动到一下子站不住差些跪下,多亏旁边里正的大儿子扶了一把。

所以说,在征徭役家里小子可能一去就不会再回的大事上,有人在这个节骨眼儿能帮忙借三五两,就会让人记半辈子恩情,那么左撇子家帮了那么多小子全掏,这个清早注定会和村里其他人家的情景不一样。

二柱子的爷,起大早来了。

他啥也没有。连酿最便宜的玉米芯子酒,玉米芯子他都没有。

家里太穷。

又要顾及家里那些口的想法。

老头子只能扛着两袋子猪食菜送上门。

现在这季节,猪食野菜都不好找了,可见用了心。

秀花接过两袋子猪食菜,倒院子里,将麻袋给过去:

“你可别折腾了,家里有的是,回头你要是累倒下,二柱子回来看见了,那是个死心眼的,他就得守着你。说句大实话,那他就没法给我家干活了。你这是感谢吗?”

这是拖后腿。

秀花仗着和二柱子的祖父平辈,说出的话不咋好听。

主要是眼前二柱子的爷,一大把岁数了,这老头子最近天天一大早走好几十里路给送野菜,咋劝也不听。好话早就劝尽了。

二柱子的爷,瘦巴巴的老头憨厚地冲秀花笑了笑,啥也没说,连水都不喝一扭头背手就走。

老爷子心里明白,人家说话难听是故意的,就是不想让他再来。

事实上,心肠没说的。这一家子心善得不行。

这次帮了他家,那就等于救了他孙儿的命,不用去服徭役会安安稳稳的活着,比啥不强。用救命形容不夸张。

别说辛苦送些野菜了,让他这位没本事护不住孙儿的祖父,就算在朱兴德那位晚辈面前,猫腰行礼说些感恩戴德的话都是应当应分的。

而院子里。

水生的爹娘更是让吃饭不吃,就只顾埋头干活。烀猪食、喂猪、拉磨,磨酿酒的粮食,劈柴。

给秀花气的,就没见过让吃饭还得劝。

金子媳妇呢,也是大早上连热水都不烧,说什么废柴,抢衣裳蹲井边用凉水洗衣裳。

还私下总嘱咐她家孩子说,少吃点儿,好吃的给甜水小姐姐,咱是来干活的。左姥姥给你啥,你别拿。

金子媳妇心里可感谢左家。

每每想起征徭役都后怕。

如若不是左家会帮忙交人头税,昨日就交到他们村里正手里了,那么金子注定这次会被征走。

因为家里知二亩地,去年她娘家爹遭了大难,金子背着她,已卖过两亩帮了她娘家,也就是说,就算将仅剩的田地卖了也不够。到时金子服徭役了,家里就剩她和孩子,三年后她男人能不能回来还不可知。要是男人真在外面累死了,她自己能养得起孩子吗?下场又会是如何?

左家昨日帮忙交了银钱,在金子媳妇眼中等同于是救了她一家三口的命,帮他们一家改变了命运,极为感恩。

“我不饿,外婆。”

“你不吃饭,你这不是在给我家添麻烦?金子在外面帮俺家忙乎,回头到家看你累倒在我家,你这不是让我坐蜡呢嘛。”

秀花气的不行,这些天,日日如此,顿顿吃饭让吃饱些劝,让少干点儿活,别再闪到腰也要劝。

她最烦说些磨叽话。

“你们要是真心实意谢谢,我最后再说一遍。”

秀花还没等发飙,坐在屋里缝炕被的兰草就笑了,小声念出秀花外婆最近常说的话,不如忠诚,往后无论贫穷富贵,你们都忠诚,比啥不强,非得像个受气包似的。

就在这时,外面又传来一位婆子的声音,是常喜的祖母来了,兰草不笑了,分了点儿心思,放下给秀花外婆补的褥子,支起耳朵听到常喜祖母说:“我来送几个咸鸭蛋,我和你说,妹子,都冒油啦,给你俩外孙女补补,不多,你别推,就四个。”

秀花外婆说:“又跑几十里路来一回。”

之后,院子里随着太阳升起,左家院里变得更热闹。

朱老三媳妇李氏回来了,自从出事,李氏和兰草一直在老左家帮忙酿酒干活。她们俩属于哪里需要去哪里,做个饭洗个衣裳帮忙酿酒时弄个酒糟了。

今日李氏是起大早上山,去小豆家后园子将菜划拉划拉背下山,小豆和四弟妹小稻都怀有身孕,一般远道都是李氏去忙。

小稻招呼道:“三嫂,快进屋洗手吃饭。”

李氏摆摆手:“吃啥饭啊?快接过这菜。我咋瞧着你二嫂已经到了?那些人是不是他们?”

游寒村村口,朱老二孙氏带着她娘家哥哥们推车来了。

来干啥呢。

送酿酒的粮食。

朱老爷子知道府城那里支起个铺子,听说还什么预定酒?总之,等着出酒挣钱呢,急忙将家里那二十多亩地收上来的粮食划拉划拉让二孙媳找人送到老左家。

只留下自己俩月吃的粮食。

先别管入冬老朱家人吃啥,那头要是卖的好,挣到银钱咋都能活。更何况还有左家早就给过来的几十两银钱。

嗯那,卖完人参就给了。

所以朱老爷子心里有底,只是有些着急上火,城里那铺子开门一天就是一天钱,那叫府城,寸土寸金的地方,如若每日不卖酒,这不等于银钱白白打水漂?酿酒要抓紧些。

而自从朱兴德靠一己之力不让朱老二休掉孙氏,孙氏早没了以前和小稻之间爱比较的心思。认为亲大伯哥和亲小叔子就是个屁,她这三嫂往后只认朱兴德是亲小叔子。

毕竟关键时刻,只有朱兴德念旧情拿她当二嫂,那俩亲的居然不做好豆腐还捅咕要朱老二休掉她,那就别怪她往后只实心实意对待朱兴德两口子。看着吧,她还打算让朱老二往后和亲哥俩离心,以后只准和朱兴德走动。

这不嘛,孙氏眼下对老左家那是热热乎乎的心思:

“四弟妹啊,这些粮食够不够。听爷说,要是酿那种好酒,咱家这种被雨浇过的粮食,够呛能全用。要是不够的话?”

孙氏琢磨,实在不行,她今早已经和娘家那面透过话,稍稍提了两句,能不能从她娘家那面先赊粮食。可银钱这事儿,最好还是要说清楚,赊多久,按啥价给。

“四弟妹,不是二嫂小心眼。二嫂这人有啥说啥,我娘家的粮食不错,且还没卖,但那是我娘家的,我一个出嫁的总要在拉走那些粮食给句准话儿,啥时候给钱不是?”

小稻趁着孙氏喝口水的功夫,也没将话说死,谁知道往后随着卖酒还需要多少粮食,先笑着说句让二嫂费心,确实是那么回事儿,真赊粮食定会说清楚,但眼下还不着急。

“不是说,来信儿了,那头催着呢嘛?”

“是催了,听说甜水她爹都回来了,就是还没回家。是粮食吧,打算先拉罗家的,我外婆今日就去。”

小稻说的没错。

秀花攥着罗婆子家的钥匙,打算今儿随孙家兄弟们以及左里正的俩儿子赶车去趟老罗家。

趁罗婆子在县里医馆晕菜,说不了废话的时候,先将老罗家粮食搬空。

而以上发生种种,秀花、左小稻、左小豆,通通都不知晓昨夜朱兴德、左撇子他们就在家门口的寒山上。

这可真是过家门而不入。

就连去过杨满山家的李氏,也没发现山上小豆家里少了口泥锅。

那些男人们昨夜就在寒山上,差些杀人放蛇。

——

“少爷?您看。”

新知县骑在马上一愣。

前面扯大旗拉横幅那些人是啥意思。

上面绣着:迎新知县进城。

穿的还不是官差的衣裳,一看就是老百姓。

可老百姓是咋知晓他今日来了呢,还是在这没进城的岔路口。

他自己说实话都不知道今日会到。

毕竟他今早上,还想着在客栈懒被窝呢,属实临时起意一咬牙才爬起床骑马出发。

“敢问是永甸县新来的知县大人吗?草民朱兴德永甸县人,有急事禀报。”

新知县低头看看自己,又没穿官服,所以他没应,而是勒着缰绳问道:“你找知县大人不去县衙,你劫道问?你又怎知哪位是,哪位不是?”

朱兴德:“草民凡是见到骑马者,就会上前拦路问一嘴。”

心想:我都梦到你了,长得挺俊和我年龄相仿,你赶紧的应下,咱俩好干正事。

这回换做新知县:“……”

原来是随缘问。

“正是本官,你有何事。不,先别跪下,你先将那破布绣的字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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