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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理刑长老已经不理易云岑,头一摆,道:“带走。”

又对走过来正要说话的段夫人道:“夫人见谅。请夫人放心,你也知道刑堂的规矩,有人举告呢,就必须查个清楚。小十七呢,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不会冤枉她的。不过呢,有件事得和夫人说清楚,因为此事可能还有牵扯,需要随时查问。请夫人和云岑,及这院中的所有人,这几日暂缓外出。”

众人变色,段夫人正要说话,却被易秀鼎的眼神逼住,易秀鼎对她目光示意易云岑,段夫人想了想,叹息一声,终是没有开口。

易云岑失声道:“你这是要软禁我们?你怎么敢——”

“我不敢。”理刑长老笑眯眯道,“云岑,你知不知道,有人同时举告你和夫人给易秀鼎打掩护,意图窃取印章。当然呢,这个呢,暂时我是不信的,所以呢,我就只请你们先留在院子里,对你们好,对大家都好。我是一腔好心,云岑你可别任性,你再任性,难不成夫人的院子不想呆,也想去黑狱逛逛?”

“去就去……”易云岑一句话还没说完,忽然被易秀鼎一脚踹倒,险些跌个大马趴。

他趴在地上,吐出满嘴的泥和雪,不可思议地大叫:“十七姐你疯了!”

易秀鼎目光冷硬,“别上小人的当!”

易云岑猛地蹦了起来,“可你也不能就这样被带走,你知不知道黑狱是什么地方!他们是要弄死你!”

易秀鼎不理他,却忽然望向理刑长老,唇角泛起一抹讥诮的笑。

“我不懂你们,敌人都逼到家门口了,长川易都未必保得住了,你们还在内讧,在杀自己人,当真是不想长川易再活下去了是吗?”

理刑长老还是那样慈眉善目地笑,道:“说什么呢,小十七,咱们都是一家人。你若没罪,七爷爷绝不会冤枉你,放心,别怕。”

易秀鼎冷笑一声,抬腿就走,却又忽然停步,转头看了文臻一眼,目光一移,又看了燕绥一眼。

随即她有些仓促地转开目光,大步便走,跨过门槛的时候,站在一边的理刑长老忽然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易秀鼎浑身一僵,转头怒视,理刑长老已经笑着背手走了。

文臻悄声问燕绥,“他说了什么?”

燕绥慢吞吞地道:“他说。你说对了,长川易未必保得了。就算朝廷不收,这病也迟早灭绝易家子弟。既然如此,何不多为自己打算?”

文臻笑一声,道:“傻逼。”

燕绥眼神深表赞同。

“咱们真的……不救易秀鼎?这个理刑长老笑里藏刀,易秀鼎怕易云岑冲动惹事,痛快跟他走,一定会吃大苦头。”

“易秀鼎在易家吃的苦头越多,易家内讧越厉害,对我们才越有利。”

文臻低头叹息一声。

燕绥这样的人,全部的人间情感大概都只给了她,对于别人,真是纯粹的政思维,冷若凛冬。

她此刻因为先前那被子惹起的一点意外和酸意都消失干净,心底反而泛起难言的怅然来。

有时候,还是希望,燕绥的人情味更多一些。

她总是害怕燕绥会向深渊而行,在那样深邃的注视里,迷失自己。

易秀鼎被押解着出门时,正撞上飞奔而来的传灯长老及一干手下,两拨人在院子门口,隔着一盏风灯的灯光,各自站下了。

易秀鼎看着冬天跑得满脸热汗的传灯长老,眼睛很亮。

传灯长老怒道:“理刑!你半夜三更做甚花样!还不赶紧把小十七放了!”

理刑长老一脸无奈地笑,“大长老,我能做什么花样?我呢,不就是个苦哈哈的理刑长老?有人举告,我便不得不从热被窝里爬出来奔波,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儿。你看看,我多难呀。”

“刑堂掌握在你手里,什么罪名,什么举告,还不是你一手遮天的事儿!”

“大长老啊,你这话就说得差啦。要说一手遮天,这易家可轮不着我。要么你看看,这里头说得才一手遮天,大逆不道呢。”

理刑长老笑眯眯上前,亲自双手递上一封书简,传灯长老疑惑地看他一眼,当他的面,抽出一双手套戴上,才接过了书简。

就着风灯的光,他随便一翻,脸色就变了,猛地将书简一合,抬头死死盯着理刑长老。

理刑长老手指点点那书简,笑得意味深长,“您瞧见了吧?今日之事可不怪我,哎呀,这里头记载,可真是令人发指呀,据说还不止这些呢——”

他一偏头,嘴对易秀鼎努了努,“大长老,你说,这样的举告,我该不该接呢?”

嘴对着易秀鼎,眼睛却只看着传灯长老。

易秀鼎一直盯着传灯长老,传灯长老沉默一阵,转开了眼。

理刑长老那种慈眉善目却又令人不舒服的笑容再次浮现。

半晌,传灯长老后退一步,让开道路,并不看易秀鼎,涩涩地道:“既被举告,自当查清。还望理刑长老,能够秉持公心,公正以断。”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易秀鼎不看他了,目光转向地面,定定地盯了一会,好像想在那里看出点花来。

路被让开,她不等催促,比先前更快地向前方黑暗走去。

在她身后。

忽然起了狂风,将风灯卷起,砰砰敲在院墙上,那光影便急速晃动,像无数蹑足在黑夜中窥视的鬼影。

夜有彻骨之冷,而风如夜梦之空。

……

段夫人院子门口,其余人还在伫立。

易云岑浑身发抖,如果不是被段夫人死死拉着,怕冲出去拽倒夫人,他早就狂奔而出。

段夫人一遍遍在他耳边道:“别气,别怒,别中了别人的计。你放心,我这就用青螭刀令请十八部族,请他们出面,保下秀鼎。易家现在忙着争权夺利,都想拉拢十八部族,他们帮忙一定有用的。”

“夫人。”文臻走到她身边,轻声道,“我不明白,朝廷马上就要来人夺刺史位,易家危在旦夕,本该勠力同心,为什么这时候还要内讧还要争权夺利?争来家主又怎样?转眼不就又归了朝廷?”

段夫人静了静,道:“笑笑,你似乎对朝廷非常有信心。”

文臻心中一惊,反问道:“难道不该吗?朝廷此次来使并非弱者,宜王燕绥名动朝堂……”

“那又如何?再怎么强大,他是不掌军的皇子,陛下对他心存忌惮,不肯给他带兵,连林擎和邱同的边军都没允许他动用。他一人便有通天之能,带着那绣花枕头没经过实战的三千金吾,就能和我多年经营十万大军的长川易家抗衡?能攻下这里外七层,内城外城,固若金汤的易家大院?能同时解决十八部族,易家上下及金麒军,和长老堂的错综复杂的势力?只要有一方按不下,长川易家就不能被完整收服,他能吗?”

文臻想,他能。

哪怕听起来再不可能,他也能。

你造不造人家一顿麻将已经把你们这引为依仗的强大三方都给安排了?

段夫人又若有所思地道:“就算他强到非人哉,他能吧。但所有易家人都认为,殿下要的只是刺史之位,而且也要一个安定的长川,所以庞大的易家的其他人,不会有太多危险,易家主控长川多年,掌握长川的军事民生所有方面,将易家连根拔起,不利于之后长川权力的平稳过渡,所以该抢的一定要抢,抢到手的实力越多,将来无论是掌控长川,还是以此和十八部族,和殿下做交易,都更有底气。不是吗?”

文臻想,道理上是的。

但是殿下是个按道理来做事的人吗?

不过长川易家这种的心态她倒是明白了。

长期的地方霸主,多年唯我独尊惯了,心态居高临下,在长川,他们就是皇帝,对皇权和皇子的了解本就不足,并没有对燕绥引起足够的警惕,也觉得庞大的易家会是永远的依仗,觉得在这样的势力根深蒂固的家族前,绥靖是唯一的选择。

他们却不明白,就算燕绥想要绥靖,深受福寿膏之害的群臣,也不会允许。

段夫人忽然叹了口气,幽幽道:“权势永远没有性命重要,希望他们迟早能明白。”她抬头看向文臻,“厉姑娘。很抱歉,我承诺庇护你们,但看现在的情势,能否做到还在难料,而我还想请求你们的帮助……”

“夫人言重了。您说的是易姑娘吧?放心,我们会尽力的。夜里冷,夫人还是早些歇息,您若倒了,易家就会更乱了。”

段夫人也明白,点了点头,又拽着一直眼睛通红发呆的易云岑,由嬷嬷搀扶了进去了。文臻看向燕绥,“去看看易小姐吧,我担心她吃亏。”

燕绥不语。

“她那样的人。外冷内热,宁折不弯,如果折了,真是太可惜了。”

燕绥这才道:“你在屋子里好好呆着,不许再跟出去了,我便去看一眼。”

看文臻点头答应,他才飞身而起。

一闪过高墙,越过重重屋脊,顺着那批人的行路痕迹,一直跟着到了易家的刑堂。

易家刑堂在内外院交界处,那里立了一处特别高的墙,墙面洁白光滑,不知是什么材料,乍一看竟然像是骨头形状一层层垒成,隔着老远,白惨惨地令人发瘆。

连易家的护卫,都绕着这道墙走。

易秀鼎抬起头,看着这个易家最凶恶的子弟也闻声颤栗不敢靠近的地方,传说这里地狱七层,皮、肉、骨、血、筋、干、黑。不需要动刑,只需要从第一进走到最后一进,就够令人崩溃全招。

这座白骨丛生狱,负责审问并关押叛逆者、异见者、一切可疑者,死亡在此处并不是最可怕的结局,有时候还是痛快的解脱。

理刑长老上前,将手掌按在墙上一处微微凹下处,片刻,墙面开启,里头走出易燕吾。

他躬了躬身,一言不发地接过易秀鼎,理刑长老打个呵欠,道:“折腾半夜,累了,我便先去睡了,这里交给你。”

“长老放心。”

理刑长老走几步,回头看看易秀鼎,对易燕吾道:“不要弄死了,但让她安分一些。”

“弟子省得。”

理刑长老怜悯地拍拍易秀鼎的头,笑道:“好好听你十叔的话,别倔强。”

易秀鼎闭上眼,不理。

她面前看上去是一座普通的几进院子,但是每道大门打开,看见的是鲜血、碎肉、骨头、各种奇形古怪的刑具,惨叫嘶喊的人们。

哪怕是那些每日在这里执狱的刑堂护卫们,也下意识地往暗影里缩了缩。

也就是这么一缩,一个护卫刚刚缩到暗影里,就觉得一阵风从耳后过,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七狱有个共同点,就是都有一个池子,里头是黑色的药水,尸体和各种物体,抛进去便会慢慢化去。

片刻后,池子里无声沉入一具躯体。

穿了护卫装的燕绥无声走出来,跟在易燕吾身后。

无人察觉。

易燕吾带着易秀鼎,从满地鲜血中走过,黏腻的血黏在鞋子底,每一步拔出来都轻微地啵唧一声。

第一进是一种枯干的皮色,地面也像是人皮的,凝结着一些斑驳的凝结的血块,走在上面脚步砰砰响,每一步都微弹,令人浑身皮都似开始发麻。

第二进刑具更多,鲜血更厚,到处都是新鲜或者陈旧的红色,黑色的血痂盖着赤红的带着碎肉的新血,隐约有一些似乎是受刑人的惨哼传来,鼻端是满满的铁锈般的血腥气息。

第三进满目惨白色,如白骨之狱,白骨之上透着些边缘微红的孔洞,受刑的人惨叫更清楚了一些。

第三进比第二进一进比一进惨烈,一进比一进血腥更烈,画面更恶,刑具更可怕。

制造的心理恐怖更剧烈,这样不断叠加的血腥压力,不断逼人陷入更深的恐惧。

等到了第七进。

忽然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经历了前方绝大的心理恐怖,其实再见鲜血什么的已经麻木,但偏偏遭遇这种黑暗,反而比杀戮更击中人的恐惧,之前看见的种种般般都似潜伏在黑暗中,或嚎哭逼近,或蹑足而来。

便是连易秀鼎这样心志坚毅的人,都浑身一颤。

易燕吾的声音便是在这时候响起来的,“下琵琶钉!”

尖锐破空声响起,易秀鼎霍然抬头。

琵琶钉是易家对付必死且武力高的仇敌重犯才会用的一种刑具,双钉一尺,穿琵琶骨过,针过武功全废。

易秀鼎想退,可双臂已经被身后人锁死,动弹不得。

咻咻两声,长针穿透血肉的钝响听得人耳中发麻,淡淡血腥气瞬间洇开。

易秀鼎难以掩饰的闷哼声起。

易燕吾手在易秀鼎肩上一拂,满意地感觉到微微凸出的针尖和黏腻的血。

他满意地嗯了一声,啪啪两响,室内微微亮了一点。

众人这时才勉强看清了室内轮廓,不大的空间,墙壁到地板乃至刑具都涂成了黑色,连墙上油灯的火焰都不知道添加了什么,是黑色的,散发着浓腻的血腥气味,地上白骨和刑具散落,墙上一排排的铁扣子,有的铁扣子之间,留下整整一个人形状的血痕,像是一个人在那里被慢慢把一身皮肉都撕黏了下来。

易燕吾命手下将易秀鼎肩后的长针扣在那铁扣子上,再将针掰圆了扣紧,笑道:“小十七,莫要乱动,这机关用铁极其坚硬,且依附在你血肉上,只能硬拽,而一旦硬拽,你整个肩膀也会裂掉,到时候可别怪咱们都没法救你的命。”

易秀鼎一直一言不发,此时终于缓缓抬头,黑色烛火下一张分外苍白的脸,一字字地道:“既然说我有罪,那么,审问的人呢,对质的人呢?”

易燕吾笑了笑,道:“小十七,你还真是天真。”

说完他关上门,锁好机关,点头示意护卫留在门口守卫,自己转身离开。

黑狱无需太多守卫,进门的机关每日一换,除了长老和他无人知道,闯到门口也进不去,进得去也解不下易秀鼎。

等到易秀鼎被折磨个半死,再来要供词,到时候根据需要,想要什么样的,就要什么样的。

黑色的牢狱恢复寂静,只有血滴在地上滴滴答答的响。

门口隐约有一点什么声音,但很快没了声响。

没多久,又有脚步声响起,听上去有三四个人,当先一人一边走一边低笑,声音听来有几分淫邪。

他一直走到门口,也没说话,只手中忽然响起一阵铃铛之声,那铃铛音色空灵如水音。

一响之后,他不耐烦地踢了踢门,示意打开。

护卫顿了顿,过了一会,啪一声,门开了。

那人领头,几人进门,直奔易秀鼎而去。

黑暗里易秀鼎霍然抬头,一声低喝:“谁!”

那领头人嘻嘻一笑,道:“来爱抚你的人。”

一阵沉默,随即易秀鼎寒声道:“滚。”

“都这种时候了,还摆着架子?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就讨厌看见你这目下无尘的德行?”那人含混着声音呵呵笑,“你骂罢,你多骂一声,我便让他们多宠爱你一次,你知道他们都是什么人吗?外城杂烂街上的叫花子,倒夜香的癞子,花柳街浪出一身花柳的烂子,烂到一路走进来肉都扑扑扑地掉……怎么样,公子我对你好不好?听说你进了黑狱,我连夜花了好多功夫找来的呢,你等会可要记得好好享受享受……”

黑暗中淫邪的笑声低低响起,一股黏腻肮脏的人味儿在逐渐逼近。

浓黑不见五指的环境令人恐惧,也能催生内心深处所有不可言说的欲望和黑暗,黑夜总让罪恶变得更加大胆,四周渐渐起了兴奋的咻咻呼吸声,如散发着恶臭的兽,伴随着抖抖索索的手指,攀向易秀鼎的衣角。

易秀鼎没有闭眼,她对着浓得化不开的黑,将眼睛睁到最大,眼眸里血丝瞬间密布便如血。

她生平第一次在颤抖。

以至于肩头的扣环发出细微的叮铃声响。

密闭的室内好像忽然有了风,悠悠地荡。

第一只手猥琐地摸上来,腥臭的鼻息扑上来的时候,易秀鼎猛地闭眼,齿关向下猛咬——

宁死不可辱!

她用了全力,别说断舌,断刀都够了。

咔一声,咬到的并不是自己柔软的舌头,而是薄薄的皮,其下是坚硬的骨,再然后是血肉,想象中的剧痛没来……她睁大眼睛,恍惚里明白了什么,咬得更加用力了。

黑暗中响起被压抑在咽喉里的呜呜痛叫之声,似乎是有什么人要叫喊却被堵了回去。易秀鼎心中快意,下了死力气,随即咔嚓一声,那只手,生生在她口中被咬断。

又是一声闷在咽喉里的惨嚎,声音不知怎的被逼得很细,以至于听来竟然有点像女子的哭音。

那一群天残地障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越发淫邪地笑起来。

随即噗通一声,有人坠落在地,扭动着爬不起身。

一只脚忽然踢在那个花街里花掉了满身肉的烂子屁股上,将他踢到那人身上,一个声音平平静静地道:“愣着干什么?干活了。”

那人觉得有点不对劲,一摸,险些惊叫,声音还没冲出喉咙,便觉得屁股一凉,什么东西嗤地射来,将他腰带割裂。他能感觉到那东西并没有离开,依旧散发着寒气,停在他背后。

“每人三次,每次一刻钟,时辰不够就加次数。”那把嗓子又邪又淡,“不要想着蒙混,你们时辰不到就停下来,屁股后头那东西就该干活了。”。

“这个……这个这个……”那人结结巴巴地道,“男人……男人……”

“男人怎么了?你既然是花街一霸,不知道在哪开门?”

黑暗中不知道谁在呼哧呼哧喘气。

叮叮几响,传说中被扣进去就无法挣脱的琵琶钉解开了。

有脚步慢慢挪出门外的声音,几个最底层最拆烂污的人,绝望地听见门被关上的声音。

还是那个闲淡又低磁的嗓子,隔着门,漫不经心地道,“加油,我看好你们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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