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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臻在淡红的湖水中喘息。

冒头接那一箭,就是为了掩饰生产流失的大量血迹。

顺便诈死。

这是她选择翠湖生产的原因。

一来是赶回去来不及了,二来是和燕绝硬抗闯出明园,州军人多眼杂安全和隐秘性难料,也失去了借此事搞燕绝的机会,反而会被燕绝抓住把柄。她生产之后正虚弱,可不能真给他下狱。

三是她要营造自己“被定王刺杀”的假象,将这他再也无法承担的罪名狠狠扣在他头上。绝不再给燕绝任何机会作妖。

水中生产其实是很好的生产方式,对产妇伤害小,现在是夏天,水温也合适,她有武功会医术懂得如何水中顺利生产,而且孩子其实天生会游泳,这是她之前就思考过的方案,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唯一没有预料到的,是翠湖比想象中更大。

一旦大了,入水时间太长,自己和孩子撑不住,路上变数也就会增加。

而张钺等人需要在岸上控制住局势,趁机引开并钉死燕绝,张夫人等人在岸那头,湖水里这一段路,没人能帮自己。

她睁着眼,心想都说鱼没有眼泪,谁知道鱼是不是把眼泪都流在了水里呢。

湖水暖洋洋的,孩子的肌肤也暖洋洋的,就是感觉不太重,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水的浮力的原因,她努力地向里游,计算着离岸边的距离,现在是半下午近黄昏,因为光线的原因,湖面上水光粼粼,很容易扰乱人的视线,孩子不能一直憋气,她抱着孩子,背转身,轻轻地从水中冒出了头。

一眼看见岸上的人群已经向外转移,人们都背对着湖水,她轻轻松一口气。

伸手往下一捞,捞着小小的身体,用准备好的剪刀剪了脐带,剪刀无法再次消毒了,好在湖水非常洁净,古代毕竟没有污染,她又在剪刀上抹了一层备好的药物,打了结,脱下自己宽松上衣将孩子裹了,亲了亲孩子娇嫩的额头。

此时才能举起孩子看一眼,竟然不是她想象中的皱巴巴红彤彤的丑陋婴儿,流水哗啦啦从小小的身体上泻下,更衬得皮肤雪白,头发乌黑,虽是初生居然也十分漂亮的孩子,一双小小的脚丫凌空飞快有力地蹬着,险些蹬着她的脸,眼睛已经睁开了,从侧面看,里头乌黑的瞳仁大而亮,外层琉璃一般晶透,倒映着湛湛碧蓝湖水,和青空之上的火红夕阳,耀出一圈霓虹般的光晕。

文臻看得险些窒息。

简直……炫目。

就是看起来瘦了点。

文臻又掀开袍子看了一眼,好巧,就在这一刻,小牛牛翘起来,赏了她一泡童子尿。

文臻猝不及防,被浇了一脸。翘起一边眉毛,盯着这小子半晌,孩子也无辜地盯着她,然后嘴一撇。

不好。

文臻急忙抱着他颠了颠,孩子竟然不哭了,像是个好脾气的,文臻心情大好,心想长得好看脾气又好,像自己,以后定然吃得开,童子尿便童子尿,发财嘛,也便不计较了。

孩子被她举着,低头看看她,双足踏在水上,竟然就开始迈步,想要拔腿就逃似的。

文臻噗地一笑,这是怎么的?生下来发觉不对想溜?这小子滑头嘛。

她将孩子放在肚子上,她会仰泳,便用这个姿势继续游,以避免孩子泡水。

但游不了多久,她便没力气了。

耗损太大,浑身都在隐隐作痛,巨大的困倦席卷而来,她感觉一闭上眼就能睡过去。

她一遍遍提醒自己不能睡,孩子还在心口,她能感觉到他小小的身体在微微滑动,心跳细微又有力,睡梦中的小手指时不时在她肚腹中抓挠一把,痒痒的。

坚持一下,现在翠湖也好,张夫人也好,两边应该都有人下水来找她,只是翠湖太大,天色渐晚光线不好,一时找不着而已。

但也要提防着,是否还有唐家人再次出手。

文臻开始喘息,心跳如鼓,她将往下滑的孩子往上提了提,仰泳无法确定对岸还有多远,甚至很可能游错了方向,她心中有些焦躁,眼前却开始一阵阵发黑。

文蛋蛋滚了出来,在她身上一遍遍地滚着,它察觉到文臻状况不好,却对这样的情况无能为力,滚得越发滴溜溜转,看得文臻眼花。

心中第一次隐约涌起绝望的情绪。

时机不利,连番波折,她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

伏身,双掌心贴地,额头碰触掌背,一次,两次,三次。

他的动作和这长长一列的人们一般标准,不打折扣。

蜿蜒的人蛇长阵,一眼直接青天。

一步一跪,以膝盖丈量这万仞高崖。

我以我心献轩辕,献这一怀无尽的虔诚,不为这高天神祗,不为这残缺之躯,不为这人生梦想,只为那万里之外,血火之中一路挣扎前行的女子。

鼻端触及泥土,是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味,让人联想到腐尸在黑暗的地底伴随青苔和鲜血慢慢融化的气味。

他却在此刻想起那女子,并不爱胭脂水粉,周身却永远涌动着蛋糕一般的香甜气息,如同她的人一般,柔软,馥郁,清甜,没有攻击性,却无处不在,便似那家常烟火的温暖香气,远远嗅见,便觉安适。

他出身皇家,未曾尝过那所谓母慈子孝,父爱如山。也未曾行过乡村巷陌,走过田间地头。更未曾尝过嬉戏归家,灯下饭菜等候的平常百姓家醇厚气息。那些远离家乡的游子有所牵念有所回忆的时刻,他总是漠然的,并不明白那些挂记和想念的厚重。因为他自己,是个没有凭依的人,像一只鹰隼,早早高飞,双翅承载高天风寒霜冷,不见那人间烟火昏黄。

直到有一日遇见她。

直到那一日见那小鱼锅巴,花楼里相对机锋,踩着她的头跨过湖水,一转头看她笑颜如花眼神却在怒骂。

多么鲜活的她。

他唇角微微弯起,额头轻轻碰上手背。

就像碰上她的额头。

遇见她后,才终于明白什么叫温暖和牵挂,明白便是走了千万里,心中依旧燃一盏灯火,那灯火亮处便是一个家,有饭桌一方,热菜几盘,香气袅袅,对面坐着含笑的她。

我的蛋糕儿,愿你一切安好。

一个长头。

神山脚下,雾气横流,他抬起额头的一瞬间,指缝间开出一朵莹黄色的花。

她喜欢的颜色。

……

天际虹霓渐收,湖水的温度在缓缓下降,得尽快游出翠湖了,初生的孩子很容易流失体温。

不知何时,文臻忽然觉得神智一醒,像一缕清明忽然唤醒迷障,她抬头,隐约看见远处岸边一簇鲜亮的莹黄色的花。

那色彩让她精神一振,一反手拔出匕首刺在自己胳膊上,剧痛让神智一清,平添了几分力气,她咬牙加快了动作,一缕鲜红丝丝缕缕散入湛蓝的湖水中。

靠着这份清醒又挣扎游了一段,孩子开始嘤嘤啼哭,声音细弱,许是饿了,她却没法现在喂他,她用胳膊将孩子揽住,一只手划水,同时全神聆听着四周的动静,婴儿的哭声可能会引起救援者的注意,也可能会引来敌人,这就要看她的运气了。

隐约有水流拨动的声音,她的意识却有些模糊了,抬眸一看,却见苍青色的天幕上一轮朦胧的月,月色里驶来一叶扁舟,扁舟上一人乌发雪肤,双目湛湛生辉,她视线忽然也朦胧了,忍不住喃喃道:“燕绥,你终于来了……”

不知何时脸上微湿,许是这微温的湖水染了双颊。

桨声欸乃,那小舟近前,一只手伸了过来,文臻仰头,神智稍稍清醒了点,“……苏训。”

苏训目光复杂地看着她和她怀中的孩子,闭了闭眼睛,拉着她上了船。

文臻一上船便从身上挂着的防水小皮袋里摸出准备好的药吃了,补充体力调理身体,苏训脱下外袍递过来,他虽然下过水,但天热,衣服已经干了,文臻便换下湿衣服,给孩子重新包裹好。然后才撕下衣服给自己包扎伤口,她忙碌的时候,苏训便轻声和她说先前发生的情况:“……我先跳下水,后来寒鸦姑娘也下来了,但是定王护卫又射了一轮箭,我听见寒鸦姑娘叫了一声,可能是中箭了,我也不敢露头,就一直游,也不知道张大人他们在岸上怎样了,后来发现一艘采莲的小舟,就划了来找大人,怕惊动人也不敢喊,正急着,谁知就听见了孩子的哭声……”

他住了嘴,脸上神情百感交集。只觉得自跟随这位女刺史,所见所得,多有震动,但今日依旧是最为震撼最难以忘怀的一日,从看见她那孕肚,到定王的忽然发难,到她决然投身翠湖,然后湖上再看见她时,她竟然已经水中产子……

想到她连分娩的血迹都事先算到,故意在定王护卫箭下受伤,竟然真的在众目睽睽之下秘密产子,他就觉得,这天下还有什么事是她不敢做不能做的?

文臻软软地瘫在船上,将孩子抱在怀中,她累极了,耳中轰鸣,心跳如鼓,看人双影,整个身体似乎一半在实处,一半已经飘空,这感觉实在不大好,她脸上神情却还是稳定的,似乎还有心情和苏训聊天,“不想问问这个孩子是谁的?”

苏训垂头看了孩子一眼,眼神怜惜:“确定是大人的就行。”

她辛劳太过了,孩子有点瘦。

文臻为这回答笑了起来,嫣然道:“是啊,反正他那个没良心的老子也不待见他。”

苏训又回头看她一眼,这样的话正常女子说着必然满是幽怨,然而她自然是没有的,而他也不觉得奇怪。

文臻又轻轻道:“湖上很安静呢。”

“嗯。”

“苏训,你说,今晚这么一个好机会,一直在背后作祟的唐家和那位他们的盟友,为什么没有趁机出手呢?”

“许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他们没有机会?”

“……也许吧。”

孩子又哼哼唧唧地哭起来,文臻抱着他轻轻地哄,月光镀满她的侧颊,线条温柔而饱满。

苏训转过身去,方便她喂奶,然而文臻不会在此刻喂奶,孩子刚生下来几个时辰不吃问题也不大。

婴儿并不像爱闹的性子,母亲一哄便好,湖面寂静,只余桨声欸乃。

苏训忽然轻声道:“依稀记得小时候,我母亲也曾抱着我泛舟湖上过。”

“是翠湖吗?”

“应该不是吧,我是定州人氏。”

“定州就该是挽春湖了。”

“挽春湖是平州的,大人记错了。”

“一孕傻三年啊……你父亲有陪你游湖吗?”

苏训似乎顿了顿,才道:“……也不记得了,父亲总是很忙。”

“我记得你家虽然是定州望族,你父亲却并没有出仕,因何而忙?”

“……是的。虽说是望族,但我家已经是旁支,家道中落,无钱打点县令和族长,自然也就没有那察举名额,父亲……忙于营生罢了……”

“说来你父亲没有入仕,你也未曾参加察举考试。不过我瞧你对本朝官制律令倒还算熟悉。”

“……跟随大人后,有心仕途,便留心了些……”

“是吗?”文臻眼波流动,“你有这个心,自然是好的,我往日瞧着你,还以为你对仕途无意呢。”

苏训缓缓笑了笑,轻声道:“孩子睡着了。”

文臻笑容便柔和了许多,“嗯,比他爹乖多了。”

“大人……”

“嗯。”

“殿下……不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吧。”

“这么大的事,他不知道……您又是怎么打算的?”

“没什么打算啊。生下来就好好养,我养。”

“可是您不打算让殿下知道吗?你打算独力抚养孩子吗?属下不是瞧不起您的意思,只是这世道,父亲不在,终究要艰难一些……”

“我是需要燕绥帮忙喂奶呢,还是需要他帮忙处理政务?你倒是说说,艰难在何处啊?”

苏训一下卡了壳。

文臻笑了起来,柔和地道:“我明白你的担忧。不过无妨的。我既然敢要他,就敢对他的一生负责。如果我不能负责……”她忽然转头看苏训,“比如,今日在这湖上,真的出了一些连我都不能预料的意外,那么,孩子就只能托付给你了。”

苏训偏头,不接她的目光,道:“不会有意外。”

“是吗?”

“是的。”

文臻眉眼弯弯;“那最好。”

她闭上眼,苏训以为她是闭目养神,然而随即听见她呼吸轻轻,竟然是睡着了,孩子趴在她的心口,被她紧紧搂着,母子都睡得香甜。苏训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他从未见过文臻如此毫无防备,可以想象她必定衰弱疲惫到了极点,湖面的风掠过来,吹起她鬓发,发色乌黑因此显得两颊愈白,他左右看看,又看看自己,实在没有多余的衣物给她盖上,只得轻轻移动身体为她挡住风。

远处有隐隐的鸟啼,三长两短,声音幽邃,他垂下眼,转过头。

前方不远,就是和九曲林相隔的那一片围墙了。

苏训的眉毛却皱了起来,他听见了一些异常的动静,本该有人来接应的,也没有人来。

正要摇醒文臻,忽然那鸟啼声音尖利,就在头顶响起,他心中一跳,却依旧没动,然后他便听见幽幽一声冷笑。

冷笑响起时他心知不好,向文臻猛扑过去,但已经迟了。

哗啦一声,船翻了。

船翻那一瞬间,文臻直直落了下去。

她霍然睁眼,猛地把孩子往苏训方向扔来,苏训下意识接住,眼看一道黑影蹿来,一头撞在文臻胸口,竟然就那么顶着文臻,直接把她顶到了水底!

苏训目眦欲裂,然而手里还抱着孩子,他不能不管孩子!

转头四顾,看见一片漂浮的船底,他咬牙,将孩子往船底上一搁,猛地潜了下去。

潜下去的时候一大团黑影撞过来,他避过,这才发现这是具尸首,对方已经死去,想必在把文臻撞入水底的同时也已经死于文臻手中,但文臻并没有浮起来,苏训一眼看见她双目紧闭,在水中浮沉,就知道她想必已经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晕过去了。

他扑过去,带着文臻向上游,却见她面色青紫,已近窒息,无奈之下只得凑过唇去。

文臻神智迷糊,只觉得胸间窒闷,宛如万斤大石压迫其上,喘不了动不得,难受至极,她知道这就是窒息的滋味,却完全无法挣得一丝呼吸的空间,正迷糊地想一路挣扎至今,难道真要葬身此地?小兔崽子一口奶还没喝过,燕绥也不知道能不能见一见儿子……忽觉一抹冰凉柔软压在了自己唇上,随即喉间一畅,气流涌动,心肺便开,那山石便忽然消失,于莹莹水光间得见一抹模糊的月光和一张魂牵梦萦的脸来。

她有些恍惚,喉间发出微微的呢喃,随即再次醒觉,不是燕绥。

她立即动了动脸,对方却比她更快察觉,飞快转开脸,揽住了她的腰,气泡咕嘟嘟一阵上涌,两人飞快上升。

哗啦一声,两人升出水面,文臻神智瞬间清醒,霍然睁眼——苏训下来救她了,孩子呢!

而苏训看向船底,如被雷劈——一条黑影掠来,抄起了那孩子,随即便要飞起。

两人刚刚出水,从水里出来无法纵起,苏训脸色青白。

那人忽然从半空栽下,一颗琉璃珠子滴溜溜一闪。

留在孩子身上的文蛋蛋出手了!

苏训刚刚松一口气,就看见那临死的人死而不甘,伸出尖尖十指,抓向孩子咽喉!

那人手上应该有硬功,指甲铁硬,光泽乌黑,而孩子也在他身边落下,脆弱的咽喉就在他手边。

文臻眼睁睁看见那手指已经扼上了孩子咽喉。

那手指只要触破一丝皮肤孩子就可能丧命……

她自己比苏训还后一个身位,只来得及将苏训往前一推,自己都不知道推这一下有什么用,苏训今天已经用过一次异能了。

苏训借着这一推,咚地一声一步上船底,猛地一跪,一指点在了那落下的人背后,“收!”

微光一闪,那人的手猛地弹开,回到了出手之前的状态,而这时文臻也到了,一拳打在他背后,彻底碎了他五脏六腑。

噗通一下,水花丈高。

文臻接住了落下的孩子。

这般起落上下,孩子竟然没哭,嘴角一边斜着,像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文臻险些笑出来,却又笑不出来,扭转身看苏训,苏训将她推上船底,自己滑了下去,轻声道:“我推着你过去……”

四面又恢复了寂静,尸首也沉入水中,仿佛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幕不过是一梦。

九曲林那道墙就在一射之地,安安静静的,也仿佛没有任何变故,但是没有人来接应,就是最大的变故。

本不该出现这种情况的,那边岸上潘航张钺带领州军拖住燕绝护卫和其余势力,寒鸦苏训下水护持,这边君莫晓张夫人布置人手接应,两边都已经封住,不会有人员潜入,她只需要渡过翠湖中间一截就行。

然而就是这短短一截,成了天堑。

方才出手的两人,都穿着水靠,当她预备在翠湖生产后,翠湖再不能有人进入,那就是之前就早早潜伏在翠湖中的,那就得是水性极好的好手,所以人数不会多。

但是接下来的路,和九曲林那边,又会有什么等待着她呢。

水声悠悠,翻倒的小舟也能慢慢前行。

文臻忽然道:“你的异能今日明明已经用了一次了,如何还能用第二次?”

苏训沉默了一会,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能用第二次了,也许……是情急之下,不得不为吧。”

“好一个不得不为。”文臻转头看他,“你真正不得不为的事,不是这件吧?”

苏训抬起头看她,湿透的额发黏在雪白的额头,这一刻的他看起来特别像燕绥,只因为神态忽然很远很静,“大人,您想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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