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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苏训的身子忽然靠过来,正巧挡住了她的手。

苏训一开始好像还勉力支撑,渐渐便有些衰弱,大半个身子都压在文臻身上,文臻毕竟是练家子,倒不觉得吃力,只是身高差有点大,撑着着实不大方便,她的手按在苏训的腰上,硬硬地触着他腰间的暗袋,随即苏训微微一让。

行走中,苏训的手忽然碰着了她的手背,湿湿黏黏的,文臻“嘶”地一声,才想起来自己手背上先前救苏训的时候,被刀风所伤还没来得及包扎,苏训好像也被这一触惊着,手指一弹,片刻后又摸了过来,文臻撑着他,无法让,只觉得这一摸,动作很轻,很珍重,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姿态,她竟然被摸得有些痒,忍不住一笑,怕人追来不敢说话,便伸过另一只手来,将苏训那只手拍开。

苏训被拍得手一缩,停了停,文臻下意识也停了停,有些愕然,没反应到此刻通道内黑暗,而苏训的呼吸微微有些急,气氛在这瞬间隐约几分暧昧生,一时两人侧脸相对,近到只差毫厘鼻尖便要相抵,而四面静得落针可闻。

文臻刚刚察觉有异,身子向后一让,苏训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然后“嗤啦”一声,衣袖撕裂的声音,随即柔软的布条裹上了文臻手背的伤口,一圈,一圈,又一圈,最后紧紧一扎,布头稳妥地收进掌心。

而那有力温暖的手指,最后轻轻地在掌心一按,也像某种珍重又复杂的心情表达。

文臻顿了顿,收回手时低声笑道:“多谢了,不过一点小伤而已。”随即她关心地道:“你也受伤了吧?是内伤?我听你声音嘶哑,可是伤了肺?年纪轻轻的伤了肺可不是好事,我这里有药,你吃一颗先。”

她絮絮叨叨,一副长辈和上级的关切姿态,听得苏训目光闪动,黑暗中那眸子莹然似有光,文臻一抬头,隐约觉得那目光中似乎带着笑意,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笑她故作老成。

她从袖子里摸出一颗药,便要塞进苏训嘴里,苏训却一偏头让过,伸手来接,文臻笑道:“怎么?不敢吃?怕我毒死你?”

苏训听了,一低头,竟然用嘴从她手中含走了那颗药,文臻想要缩手已经来不及,只觉得忽然指尖被湿软温暖轻轻包裹,似乎那舌尖还在自己指尖微微一挑,但那感觉实在轻若飞羽,恍若幻觉,文臻立即手一松,还好对方似乎也没打算含住自己手指,仿佛那真的只是一个赌气后的挑衅一般,退得比她还快。

文臻的手背到身后,在衣裳上擦了擦,方才那柔软微湿的触感仿佛还在,四周的空气都似乎变得更为湿润沉重,她听见自己的呼吸也急促了一些,在这沉黑的空气中,每一下都似乎能重重落地,苏训的呼吸却变得更轻了,游丝一般在四周摇曳,牵而不断,就在她身侧。

前方有隐隐的风吹来,快要到出口了。

文臻正要松一口气,忽然苏训一把拉住她,将她按在了墙上。

与此同时,文臻听见了衣袂带风和轻微的脚步声,就在一墙之隔。

果然那边还有一个通道,对方追了下来,但不知为何,却没有追到这一边来。

文臻被按在墙上,苏训的身体压在她身上,两人靠得极近,这回真是鼻尖抵鼻尖了,文臻清晰地嗅见男子身上的气息,很淡,很洁净,很好闻,哪怕在地道里钻过泥土里滚过,依旧不能掩去那人身上,仿佛与生俱来的淡淡香气,那香气和云气有关,和淡雨有关,和云后无声无息掠过的携着晚秋月桂香的清风有关,和风亲吻过千万年无人经过的飘满落花映着冷月的深潭有关。

而对方的目光也如两只深潭,明澈又深邃,沁凉而又柔和,那一片黑白分明的天地,文臻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而他一眨不眨,似要将此刻她的三寸眸光,都融化在属于他的飘荡落花的深潭里。

她忍不住模糊地想,醋王要生气了,醋王还没对我壁咚过呢!

这么一想的时候,她下意识架起胳膊,人为地隔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不想这地方已经将近出口,附近就有机关,也不知道胳膊抬起的时候触及了什么,轧轧一声响,在寂静中听来分外清晰。

文臻还没反应过来,苏训蓦然又是将她一拉,文臻被猛地拉入他的怀中,苏训带着她转过一个圈,贴上了另一面的墙壁,同时文臻感觉到对方在收腹,背后的肌肉蓦然如铁。她下意识也收腹,随即反应过来自己不能收。

身后的人手掌似乎想要盖到她的腹部,文臻立即双臂一撑,那双修长的手掌也及时停住,撤开。

就在此时,她看见一截明光,无声无息地从对面墙壁中刺出来。

那是一柄很长的剑,如果她方才还在那面墙那里,现在已经被捅了个透穿。

但这还没完,随即又一柄长剑穿出对面墙壁,这回是冲着两人的方向,密道窄,剑长,文臻瞬间明白了身后人要收腹的用意,因为第二柄剑险险就要戳到她的肚子,停下时,离她的腹部只差一寸。

文臻低头盯着那一线明光,在那剑尖收回之前,无声无息地对着那剑尖吐了一口唾沫。

这可不是吐口水。

她齿间迸出一点小小的晶碎,落在剑尖上就化了。

君子报仇,立等可取。

身后的人似乎忍不住,在笑,胸膛和腹部都在微微震动,以至于她再次感受到身后人似硬似软十分有弹性和力感的肌肉。

这让她有种奇怪的感觉。

对面那个坑爹的杀手似乎发觉了这种刺杀方式又安全又阴险,竟然不过来,隔着墙连着一路刺了过去。

身后的人还在紧紧收腹,文臻嗤地一笑,然后从他身上挣脱,自己贴着墙一路挪了过去。

既然两个人摞在一起很可能碰到剑尖,分开了不就是了?

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还是……

现在没什么好担心了,对方不过来,用傻逼办法刺墙,厚度已经得到证实,刺不到她了。

她在挣脱的时候,手指在对方胳膊上略略一停。

如果齐云深在这里,就能看出来,她那手势,是她的一招拳法的化用,接着,她可以一指点住对方麻筋,另外四指把对方给顺势抡出去,抡向墙壁,或者……剑尖。

然而那手指在那手臂上微微一蜷,最终却松开了。

黑暗中不知道谁的目光微微一闪。

文臻转身,伸手在墙上摸索,很快摸到了开门的开关,这开关果然够响亮,叮当之声不绝,在通道里回荡,吵得很,穿墙的剑也就刺得更欢。

忽然熟悉的咔哒一声,连带机簧转动之声,文臻往地上一趴,嗖嗖几声破空声响,穿越狭长的通道不见了。

这一轮过去,又等了等,文臻才起身,出口是一个上行洞。

身后,苏训跟了过来,哑声道:“大人,我先上去。”

文臻回身,看了看他,道:“能说话了?”

苏训“嗯”了一声。

文臻没有再说什么,让开身体,苏训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过了一会发出安全的讯号。

文臻也便爬了上去,却原来是一口已经废弃的深井,井口苔痕遍布,井台满地雨水飘荡着落叶,四周竹林茂密,透过竹林隐约可以看见风格粗犷的建筑。

看那建筑风格,应该还在迎蓝山庄之内。

快到井口的时候,苏训伸手来接她,文臻笑一笑,自己撑住井口爬了上去,苏训垂下眼退后,一言不发。

文臻上去之后,并没有走,坐在井台上,对着井底看了看。

苏训立在她背后,诧异地道:“大人,您在看什么?”

文臻转头看他,道:“你方才怎么知道会有剑穿出墙壁的?”

她一边问,另一只手在那井壁边缘一扳,轰隆一声,井沿另半边忽然齐齐塌陷,一块大石落下,将整个废井堵死。

如果此时还有人从井底往上爬,那么一定会被砸成肉泥。

不过,并没有。

轰隆声响里,苏训十分诧异地道:“什么剑穿出墙壁?”

文臻凝视着他。

苏训的眼睛黑白分明,那酷肖燕绥的眉眼里,并无半分掩饰和退缩,他微微皱眉,道:“我好像在地下密室里晕了一会儿,醒来之后隐约听见脚步声,就顺着脚步声追了过去,我追到的时候,大人您正在摸索机关。然后门便开了。”

“你没碰见任何人?”

“没有……不过我赶到大人身后时,好像是隐约看见一条影子闪过,但随即门就开了,我回头看密道,没有看见人。”

他忽然反应过来,惊道:“大人,方才密道里还有别人?还有别人为什么大人你没察觉?难道……难道对方冒充了我?”

文臻点点头,转头看着底下,那块大石正卡在井的中央,透过边缘的缝隙,可以看见底下黑洞洞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对底下道:“唐先生,你说,你这是何必呢?”

底下毫无动静。

“我不知道你打算在湖州布置些什么,但想来我任职湖州,必然阻碍了你的路。当然,你在湖州作祟,也会阻我的路。不是我搬走你这块绊脚石,就是你铲除我这个拦路者。你我既然已经无可调和,又何必眷念往昔的那一点虚无的情分?”

风声从石头的缝隙倒灌入深黑的废井,听来像是人无奈的叹息。

“湖州的钱、粮、以前都是你的吧?甚至本地不产丝麻,却年年收丝麻,那些需要高价去购买的丝麻,据我所知,定阳倒是盛产。湖州粮赋重,百姓无力再去照管桑蚕,湖州却不取消丝绢定额,甚至定得高高的,逼百姓不得不拿出全部积蓄,去买定阳的高价丝麻以交税,这中间,定阳又赚了多少?唐羡之,唐家富有三州,却依旧寄生于区区湖州之上,跗骨之蛆,不断吸血,湖州人民又有何辜,起早贪黑,日日耕作,除了喂养湖州,喂养朝廷之外,还要喂养你唐家三州?”

苏训立在她身后,听着听着,眼神微微一颤。

文臻语气平静,眸光却很冷。她想的是更重要的事。

之前查到丝麻买卖牵扯到定阳,她才发现湖州赋税竟然还有这一层猫腻。

明明本地不产,却不取消,要的就是肥了全境养桑蚕,大兴织造业的定阳。

定阳的丝、麻、棉布、绸布,到了湖州,就是几倍的利润。

明明湖州也不是不能养桑蚕。

由丝麻倒推,钱粮之前这么多年如果真的多收,多出来的自然是归了唐家三州。

唐家竟然这么多年都在吸湖州的血!

现在军方明显也有唐家的势力,如果湖州真的军政之前实际全部掌控在唐家手中,那么一旦唐家出兵,原以为的第一道屏障湖州,就会成为第一道口子,到那时,整个中原都会在唐家面前敞开!

多亏了李相心血来潮,派她前来,等于朝廷忽然踢过来一块石头,拦在了唐家大业通衢大道之前,唐家如何能不用尽方法将她踢开?

但是,唐家也可以不用对付她。如果唐家渗透太深,她没能及时力挽狂澜,唐家依旧能够从湖州长驱直入,那么,第一个死的还是她!

湖州难,难的并不是查出赋税低的真相,过往那么多年赋税是怎么收的,人多口杂,谁来最终都能查出来。

难的是是否有命活到查出来。

又是否有命活下去。

文臻心中有火,径自对着井底道:“唐先生,你该知道,我要拿到唐家自湖州吸血的证据并不难。要以此取信于朝廷也不难。说到底,你唐家也并不怕被朝廷知道真相,因为你们清楚,无论是朝廷还是我,过去的赋税也不可能让你们唐家再吐出来,不过是心照不宣,各自加紧罢了。但是从今以后,唐家还想从湖州吸血,那是绝无可能。请先生转告唐家诸位,之前的事我不追究,之后的湖州也请唐家及时收手。请立即离开湖州,否则,我一定会让你们所有人,明白什么叫清洗。”

她说完就站起身来,准备离开,走了两步,又轻声道:“说起来,方才你在底下,确实又救了我一命,但是我也放弃了将你甩到剑尖上……再次两清,我就不说谢了。下次希望,不要再见。”

放弃把唐羡之甩在剑尖上,是因为她没有把握成功,但这并不影响她现在拿来抵消人情。

也许有点卑鄙,可唐羡之的情,一分也不能欠。

最后她撕下一截衣襟,用随身的胭脂匆匆写了几个字,扔下了井。

竹林因风簌簌,雨后的竹叶伴着落红碎英飘零斑驳的井台。地面湿漉漉的,沾染着苔痕的脚印一路远去。

废井之下。

他立在地室后的黑暗中,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长长地吁了口气。

她善于见微而知著,湖州的事瞒不过她,方才地道的事也瞒不过她。

原本并不想相见,却在看见她那几张留条之后,忽然就被彻骨的相思冲垮了理智的堤岸。忍不住等在这密室之下,趁苏训坠落打昏他李代桃僵,原以为好歹能共行这一段地底密道,却原来她如此啬刻,连这被黑暗浸染过的一段美梦也要戳破。

天意予他尊贵的一切,唯有爱如此卑微,无法坦然于日光之下献上心花,连相见都只能于黑暗的地下,借助别人的身份,靠着蒙蔽和欺骗,才能求一段同行的缘。

想着她临去时候说的话,他浅淡地笑了一下。

她说,不愿再见呢……

她不是说狠话的人,说到便是能做到,他从未低估她,所以听闻朝廷有意派她去湖州任刺史,曾经打算破坏这个任命。奈何家族那些老家伙,却未将她放在眼里,都觉得如果朝廷一定要换刺史,一个女人终究好对付一些。

这也是唐家没有全力阻止她做这个刺史的原因。

他原本觉得,这次不同往常换将,朝廷已经起了疑心,过往二十年,唐家吸湖州的血已经足够多了,既然被发现,就此收手也罢。

那些老家伙却还不肯放弃,总觉得还能像以前那样努力一把,先给新刺史一些下马威,再拉新刺史上自己的船。但从文臻上任,一系列事件都解决得毫无烟火气,完全没有家族想象的焦头烂额,并且她所展露的能力和威慑力,令湖州官场暗中畏惧,原本和唐家合作愉快的许多官员,已经开始渐渐割裂和唐家的关系。

家族原本想要拉拢文臻的重礼都已经准备好了,依旧只有他反对去送,但如果他们知道文臻在做什么,就算他不反对,也没有人敢去送了——文刺史上任没几天,官场并没有大力整顿就令一群人成了瘟鸡,然后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盯上了军权。

家族那些老东西,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这位女刺史绝非往日那些庸官可比,想要继续玩那一套怕不能成,又想要将她折了。

所以他们在酝酿一场巨大的风暴,要在文臻拿到军权之前,就将她斩于马下。

但如果今天文臻能拿到军权……

唐羡之微微挺直身体,一叹。

唐家基业太过庞大,尾大不掉,很多事他和父亲都不能一言而决,很多机会便在这样的内耗和杂乱的声音中失去。

或者,唐家发展成如今这样,也有燕绥的一份功劳。

他凝望着前方,前方是微光明灭的黑暗,今天她会拿到军权,而唐家暗中布置的风暴就在顷刻,他几乎可以预见到那场风暴最后会怎样反噬回自身。

需要提醒那些老家伙么……

不了。

狂狮们已经老去,还要盘踞山林狺狺咆哮,令人生厌,也该得到一点教训了。

他缓缓走到井底,看见地下那一截淡黄色的布条,就着一点上方的天光,胭脂色的字迹依稀可见:“把卷草还给我。”

他凝视那布条良久,将那布条凑到鼻端,轻轻地嗅了嗅。

淡淡甜香,馥郁醇美,蜜一般清甜,那一抹胭脂红在眼底晕染,仿佛那一抹红唇摇曳眼前,温软的,饱满的,石榴花绽放一般娇艳的,颤颤在风中,看一眼那甜意和欢喜便似乎要渗入心底。

他的唇亦轻轻于那一抹胭脂红上一触。

仿若一个隔绝了时间和温度的吻。

石榴花瞬间开放又凋谢,四季于一霎间流转翻覆,沙漏里流沙满了又泻,那些曾经相遇的最终音尘绝。

透过那块石头看过去的井上天空,依旧是阴沉的,灰黑色鱼鳞状的乌云自天际涌动堆积,风雨欲来。

而天空也在静默将那井底人注视,看那一片黑暗里的皎白如雪,看那缝隙里闪烁的清明与苦痛交织的眸光,直至那雪色那眸光,渐渐寂灭于永恒的混沌与暗昧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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