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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无恤听罢,故作沉吟:“子贡乃是卫人,却为何要赎买鲁人?”
“君子有所不知,赐在曲阜拜了一位夫子为师,所以常年往返晋、卫、鲁之间,夫子之国,亦学生之母邦,故见鲁人受难,同样会心有不忍。”
“不瞒君子,此次来晋,赐已经在路上赎过两名沦为臣妾的曲阜鲁人,放其归国,若非财力不足,天下之隶臣,无论籍贯,我都愿意赎买之,还其自由!”
赵无恤慨然而叹道:“我听说古之贤人对民众,不论其出身籍贯,男女老幼,都是一样看待,同施仁爱,说的就是子贡这样的人啊。”
子贡以为他已经同意了,顿时欣欣然。
然而赵无恤语气一变:“但,这件事,我却不能答应你!”
端木赐见赵无恤一口回绝,方知今天的事情不会那么容易,他再拜道:“君子,赐愿意以两倍价钱赎买之!”
赵无恤饮了一口浆水,笑道:“端木子是把我当成那范氏小吏,或是寻常商贾?这也太小瞧我赵无恤了。”
“赐不敢……”
“我且问端木子,可知道这些鲁国陶工从何而来?”
“我已问过那郑商,他其实是食于齐国一位大夫的,这些鲁人,就来自去岁被齐军所破的郓地、阳关。”
赵无恤知道,鲁国历来以工匠精巧闻名诸侯,这其中是有缘由的。
昔武王灭商,周公旦兼制天下,大封诸侯。各诸侯的核心,自然是来自宗周的国人,他们善于农业,属于一等公民。而殷民丧失原先的贵族地位,常常被举族迁徙,成为第二等庶民,他们不得不从事其他方面的职业。
周公在儿子伯禽之国时,以周成王的名义赐鲁国殷民七族,其中就有从事治陶的陶氏、从事冶炼铸造的铸氏,所以鲁地的手工业是比较发达的。
如此想来,过上几十年,鲁国能出现公输班这个逆天的工匠,也就不奇怪了,日后墨家的影响也集中在在鲁宋卫等殷故地。
而鲁国虽然号称有千乘战车,战斗力也并不差,可惜应了曹列那句话,“肉食者鄙”,统治者懦弱无能,所以便沦为泗上的小鱼腩。今日齐人攻来,明日楚国碾过,鲁国屡次被迫结城下之盟,遭到勒索。
而各国首先相中的,自然是鲁地工匠。
比如,鲁成公二年,楚国侵鲁至于阳桥,孟孙氏求和,贿赂楚人之执斫、执针、织紝之工,皆百人。此次齐国攻鲁,也对鲁地工匠大肆掠夺,那位齐国大夫贪眼前之利,又让商贾将俘虏转卖到晋国。
赵无恤对国际大事也颇为关注,自然清楚这两处是什么情况。
他说道:“善,那子贡也应当知道,齐国国氏、鲁国阳虎至今还在郓地、阳关拉锯,战火纷飞,你让那些匠人在此时归乡,这不是驱人蹈火么?子非救人,是害人也!”
端木赐微微一怔:“这,赐可以将他们安置在卫国端木家的庄园……”
“那和背井离乡有何区别?他们又要以何为生?”
端木赐哑然,他毕竟也才二十左右,考虑的不是那么周全,平日的巧舌如簧在赵无恤面前竟然没派上什么用处。
却见赵无恤眯着眼睛,伸出了三个指头。
端木赐大惊,难道说了这么多,目的是要他以三倍价钱赎买?无恤小君子不是这样的人吧!
却听赵无恤缓缓说道:“三年,我不是那范氏匠作坊,不会将那些鲁人束缚一生一世,我只要他们在我的领地上做工三年。不视为隶臣妾,而是自由的工匠,其家眷可以饱食安居,若是在鲁国有亲人欲避战乱,也可以接来。”
仿佛后世为农民工讨薪的律师般,端木赐急切地问道:“那三年之后呢?”
“三年后,我准许他们恢复自由身!若是愿意留下,自然好,若是想归乡,也任他们离去,且赠送路上所需,和返乡后安家的钱帛。我晋国目前一片安宁,也省了他们奔波劳累之苦。”
端木赐心里暗道,你晋国六卿,在去岁冬至时,不也差点打起来了么?
不过他口上却只能称善。赵氏君子这样做,虽然和他最希望的结果不太符合,但也算考虑周到,可以接受。且对方作为卿族,能用商量的口气与他一商贾洽谈,已经是极为难得的事情了。
于是,那些鲁人的命运就这么决定了,虽然有端木赐为他们请命,但他们自己却没有选择的权力。
既然好不容易才搭上了子贡这条线,赵无恤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他又故作好奇,询问了一下子贡在鲁国的那位“夫子”的情况。作为历史上最力挺孔丘的弟子,子贡自然是赞不绝口。
赵无恤可是读过论语的人,之乎者也还能背出不少,对孔丘的思想学术也略有所知,所以和子贡很能聊到一块,倒是叫子贡再次对他刮目相看,视为同道中人。
在和子贡拉近了一些距离后,赵无恤意味深长地说道:“子贡此次与范氏匠作吏起了争执,日后在晋国的生意,恐怕要难做了……”
端木赐苦笑着点了点头:“没想到范氏如此蛮横,但天下之大,邦国数十,足以任我行走,赐也不至于失了生计。”
这是往后绕着晋国走的意思?这可不行,你还是得到我碗里来。
于是赵无恤便身体前倾,向子贡建议道:“何必如此,无恤敬佩子贡的为人,又听闻你善于货殖,臆测市场行情则屡中,若是不嫌弃,可愿意受赵氏庇护?”
但端木赐面色却很坚决:“君子好意,赐心领了,然赐行走诸国,自由惯了,且行商只是副业,主要心思还是在鲁国向夫子求学上,不愿食于公卿,让子孙也受此束缚……”
一旦食于公卿官府,重新成为“工商食官”,那样的话,商之子恒为商,是端木赐不愿意的。
赵无恤摆手道:“非也非也,不是要子贡成为食于赵氏的隶商,而是与我单独盟誓。以后便以我为东主,提供货物,并庇护你不受范氏刁难。你则为我销售各国,从此以后,关卡一律畅通,不需纳税,是双赢双利的合作,并非束缚你的主从关系!”
端木赐听后,不由得一愣,但仔细一想,却又觉得大有可为。
当今之世,虽然各国盟誓时都宣誓“交贽往来,道路无壅”“关市几而不征”,说要开放关卡,不得阻碍商旅,不得乱收取商税。
但实际上,贪婪的贵族连土地税都从十一税加至二一税,还说什么“二,尤不足”,对于富裕而弱势的商贾,又怎能不雁过拔毛?
于是,不仅邦国官府设卡,其下的卿大夫在各自领地的路段也设卡,端木赐往日经商,就曾屡受盘剥,苦不堪言。
可若是有了赵氏的庇护,持有上军将符节,至少在晋国,这一切都可以免除!
赵氏君子的仁爱之心,他们孔门师徒是十分赞赏的,这样有利无害的条件,又怎能叫他不怦然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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