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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指将雪茄搭到烟灰缸边缘,指尖轻轻点了点,燃后的烟灰扑簌簌地落进去。

梁宴辛冷眼盯着手里的雪茄,想起刚才跳舞时的某个画面。

小姑娘仰头看着他,眼底的急切和慌乱慢慢褪去,目光里渐渐掺杂了点别的。

这样的神情他在无数人脸上见过,只是她的更干净、简单、纯粹。

他把她当小孩儿,所以没能察觉什么异样,但事实是这小姑娘似乎没把他当长辈看。

十六岁。他把雪茄送到唇边,慢慢吸了一口,忽然有点烦躁。

“她告诉我,那温家千金对你有意思,小姑娘亲口说的喜欢。”坐在旁边的人在短暂停顿后,终于把话说完。

梁宴辛动作一顿,片刻后缓缓吐出烟雾,指腹轻轻摩.挲雪茄表面,神色与眼神在烟雾缭绕中晦暗不清。

“这么小,懂什么喜欢。”

“梁少真有兴趣,等两年又有什么关系。”

兴趣?梁宴辛面色冷淡下来,一个因为兄弟交情而给了几分关照和耐心的小孩儿?

“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我能有什么兴趣。”他起身灭了雪茄,抓起外套走出吸烟室,“你脑子放干净点儿。”

麻烦,他这是给自己惹祸上身。

然而下一秒他就和这个“麻烦”迎面碰上。

少女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脸色和唇色都泛着苍白,整个人像是被吓傻了。

他一怔,停下步子。

温书瑜没料到他就这么突然出来了,一瞬间,她整个人像变成了僵硬的木头,思绪和呼吸也一同停滞。

走廊冷色调的灯光让她视野中的画面恍恍惚惚褪色似的,变得发白、黯淡。

他都知道了……

知道了自己喜欢他这个秘密,还用轻飘飘的、或许还带着轻蔑和认为她荒唐与不自量力的语调,不以为意地击碎了她的幻想。

“她?还是个小孩儿呢。”

“这么小,懂什么喜欢。”

“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我能有什么兴趣。”

一句又一句,像逐渐加重力道,毫不留情地锤在她心口,自尊心和今夜及以前的所有快乐雀跃,在顷刻间粉碎。

紧绷的神经像被针刺了似的,她回过神身躯颤了颤,下意识后退两步。

仿佛凝固的血液,在这一刻一齐涌上头顶。

羞耻,难堪,愤怒,埋怨。

他会说什么?他现在怎么看待自己?

短短几秒却像噩梦一样漫长。

温书瑜发现自己竟然连“我没有”这种简单的辩驳都说不出,她心跳重得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她蓦地转过身,想也不想地往大厅跑了回去。

然而慌乱中裙摆忘了提,弄得她一个踉跄。

温书瑜眼眶骤然一热,泪水差点夺眶而出。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还要让自己出丑!

她像跑在火焰上,每一步都是煎熬,满脑子只有赶快逃离这一个念头,甚至不断祈求他千万别叫住自己。

跑到门前,她猛地一把推开,然后迫不及待地踏了进去,反手关上门。

火焰仿佛熄灭,被她牢牢关在背后的这扇门里。

心跳依旧又快又重,但她好像能呼吸了。

站在门边的侍者被她吓了一跳,“……温小姐?”

温书瑜恍若未闻,转身垂着眼步伐急促地走向楼梯,同时竭力调整着自己的表情。

像她希望的那样,他没有叫住自己。

可他怎么会呢?她又自作多情了一次。

“眠眠?”温治尔疑惑关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一僵,拼命眨眼深呼吸,紧张而恐慌地不断告诉自己一定不能被看出任何破绽。

“二哥。”她尽力若无其事地转过身。

“眠眠,你怎么了?”温治尔走过来,“脸色怎么有点差?不舒服吗?”

“可能是吃太多凉的了,胃有点不舒服,我想去休息室待会儿。”

温治尔顿时紧张,“胃不舒服?我让医生来一趟。”

“不用啦,二哥,我就是想上去喝杯热水,你不要每次都这么小题大做嘛。”她垂着眼晃了晃温治尔的手臂,“顺便上去偷个懒,我不想待在这下面了。”

“你确定没事?”

“确定确定!”她笑嘻嘻的,“也就刚才难受一下,现在缓过来了。”

“那好,我送你上去之后再下来。”

温书瑜急着离开大厅,忙不迭点头,“走吧走吧。”

两人上二楼进了休息室,温治尔倒了杯热水,用手背隔着杯壁试了试温度,觉得水温合适才递过去。

温书瑜接过,催促道:“好啦,你快下去忙吧,不用管我。”

“这么急着我走?”温治尔故作不满。

“免得爸爸找不到你嘛,而且,”她余光瞥见放在桌上的手机,赶紧拿起来晃了晃,“而且我还准备跟葭柠打电话呢,你在这里我怎么打啊。”

“好好好,”温治尔无奈,“我走,我走总行了吧。门口有人守着,有什么事让他跑腿,知道吗。”

“知道啦。”温书瑜应声,低头开始摆弄手机。

门打开,然后又关上了。

她握着手机的手抖了抖,下一秒屏幕上忽然落下一滴水珠。

温书瑜蓦地站起身,径直快步走进一侧的盥洗室,关门锁门飞快地一气呵成。

做完这一切,她直接靠着门蹲下,把脸埋进臂弯里。

攥紧的手指节渐渐青白,肩膀和脊背渐渐颤抖、抽动。

过了会,安静的空间内忽然响起一声没能克制住的抽泣,接着抽噎声愈发频繁地响了起来。

温书瑜不知道自己一个人这么蹲着哭了多久,只知道因抽噎太久已经有点缺氧了。

她勉强长舒了口气平复,接着昏昏沉沉地抬起头,探手胡乱抽出几张纸捂在脸上,泪眼朦胧地一边抽泣着一边拨出某个号码。

“葭柠——”电话刚一接通,温书瑜就没忍住带着哭腔喊道。

“眠眠?!眠眠你怎么了,别哭别哭,发生什么事了?”

“我……”话刚开头就被抽噎打断,她忍不住缩成一团,手用力攥紧纸巾团竭力平静下来。

“别急,不着急,”宋葭柠语气轻柔地安抚,“你慢慢说。”

温书瑜闭着眼深呼吸,眼眶里盈满的泪水又顺着眼睫和脸颊接连滚落下来。

“他,他都知道了……”

……

晚宴结束,温书瑜跟着父母哥哥一起回了家。

她原本害怕自己会瞒不住异样,但可能是害怕担忧到了极点,竟然一次次出奇地镇定,躲过了家人的怀疑。

她假装时也欺骗了自己——把那些话那个场景压在门板后面,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地和家人说话谈笑,竭力避免去想任何与他有关的东西。

当然,回到休息室后直到晚宴结束,她也没再下楼一步。

事实证明,逃避有用。

虽然效用也很短暂。

当深夜一个人躺在床上时,那些拼命回避抗拒的事全部钻进了她的脑海。

她裹紧被子,缩在被子底下悄悄流眼泪。

其实,她偶尔也会天真且不切实际地幻想:他可能会喜欢自己吗?

她能感受到他对自己的耐心和照顾,所以常常在想就算还不喜欢,对她是不是也是不同的?

幻想来源于她小小的窃喜——因为家里与他交好的缘故,她可以比其他人更接近他,并且享受这种照顾与亲近,就像晚宴时没有人能得到他青睐,但她却可以和他跳一支舞。

当然,也因为她过去从不缺人喜欢,所以难免有点隐秘的骄傲与自尊。

所以这份感情被人戳破且被人看清,并且听到他笃定地说“没兴趣”时,她不仅难过,而且难堪。

起初她希望时间能倒回并永远停留在那支舞结束的时候,可现在……

她想起夏令营那晚在山顶对着极光许愿的场景,现在看来只觉得可笑。

穹顶是假的,极光也是假的,对着假的东西许愿又怎么会成真呢?

就像他说的一样,“再逼真也是假的”,何况是她基于幻想所期待的“以后”呢?

他对自己的好特殊得再逼真,也不可能是真的。

温书瑜抹掉眼泪,鸵鸟似地把脸埋进枕头里。

她现在只想回到没见过他的时候!而且如果可能,她想永远永远也没可能遇见他!

她讨厌那个胡乱抖出自己秘密的施晴,可也埋怨和宋葭柠大意讨论隐私让别人偷听到、并且在今晚面对那人时因为太怂而直接转身跑掉的自己。

好歹应该否认一句,说那人说的都是编造的。

温书瑜恨恨地锤了锤枕头。

房间里是安静的,窗外也是安静的,可是半个夜晚过去,她却依旧没有任何睡意。

流了太多眼泪的眼睛像困了似地充满倦意,她抬手搭在脸上,难过又颓然地轻轻呼吸着。

她这辈子喜欢的第一个人,居然是以这样丢脸的局面收场。

……

晚宴之后第二天,温书瑜以陪伴因父母出国而不得不独自在家的好朋友为理由,简单收拾了衣服和日用品住到了宋家。

她没办法控制自己一整天在家人面前强颜欢笑,所以只能想出这个办法,同时也是因为依赖于唯一知情的好朋友的陪伴。

整整三天,温书瑜没有强迫自己开心,整天都恹恹地缩在沙发或者躺椅上。

宋葭柠没有强迫她振作,而是耐心地默默倾听、安慰和支持。

夜晚,两人并排躺着准备一起入睡。

温书瑜睁着眼毫无睡意,“葭柠,你说施晴的表哥会把这件事再告诉别人吗,比如我爸爸,或者我哥哥他们。”

“你放心,他这种人可没那么傻。之前告诉梁……那个人,也肯定是为了亲近巴结,可是告诉别人有什么好处啊,被你爸他们知道了能有什么好下场?”

“也是哦。”她闷闷应声。

“明天我就打电话骂那个施晴一顿,顺便让她警告她那个表哥。”宋葭柠安慰,“现在可以放心睡觉了吧?别再想这些烦心事了。”

“葭柠,”温书瑜没有闭眼,反而忽然涩然道,“我觉得我这辈子可能都没有那么丢脸的时候了。”

“傻不傻,你一辈子才走了多长呀,语气这么老气横秋的。”

她沉默下去,过了会才轻声道:“我为什么偏偏要喜欢他呢?”

难过和委屈随着尾音飘散在昏暗的房间里。

“那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咱们还不稀罕喜欢呢,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男人了,你肯定会遇到那个郑重对待你的喜欢,而且也同样喜欢你的人。”

半晌,温书瑜轻轻“嗯”了一声。

手蓦地一热——宋葭柠把手伸过来,安抚地握住了她的。

她鼻子酸了酸,侧身将脸靠在对方肩上,眼泪悄悄沿着眼窝与鼻梁滑下。

“太丢脸了,”她压下心底的酸涩与难过,像说悄悄话那样喃喃,“我再也不要喜欢他了。”

几天后,在家人的催促下,温书瑜不得已结束小住回了家。但好在这几天给了她时间调整情绪,让她不至于再那么脆弱和失控。

她打定主意以后都要避开他,然后强迫自己不去想,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与此同时,某个酝酿已久的决定也因此变得越发迫切起来。

温书瑜在某天晚餐时宣布了自己想要出国留学的决定,显而易见的,这在温家掀起了轩然大波。

所有人不仅不支持她的想法,反而极力反对。

“家庭会议”不欢而散。

温书瑜闷头快步跑上楼,房门“砰”一声利落地合上,客厅里四人面面相觑。

“这……”温治尔头疼地叹道,“现在该怎么办?”

坐在沙发一侧的温朗逸忽然开口:“我先去和眠眠聊一聊。”

“就你?”温跃悻悻地坐回原处,“可别到时候聊完了就立刻被说服了。”

“放心吧,爸。”温朗逸无奈摇了摇头,然后站起身,“有你在,我怎么也不可能是第一个被说服的人。”

这之后半个月,出国念书的事成了温家的头等大事与争论的主题。

第一次谈话不欢而散后,几人轮番出动去苦口婆心地劝解,然而这反而给了温书瑜启发,她开始改变策略,各个击破。

“怎么样?”看见温跃从女儿卧室里走出来,赵棠如迫不及待地问道。

温治尔颓然地往沙发上一靠,“看他那表情也知道肯定失败了。”

赵棠如一愣,“真失败了?”

温跃心里还还难受着,却不得不装出一副淡然镇定的样子。

他瞥一眼一言不发的大儿子,不冷不热地轻咳一声:“这回我可不是第一个同意的了。”

“你不是第一个同意的有什么用啊!”赵棠如气坏了,“你这最后一道防线没守住更丢人!”

话音落下,客厅里安静了,半晌,温治尔幽幽叹了口气,抬眼环顾一圈,“……那就这样了?”

于是即便大家再不愿意,留学的事也这样被正式敲定下来。

得知结果,温书瑜心里蓦地一轻,就像压在心口的一块石头被忽然挪开了。

“别高兴得太早,”赵棠如拧眉,“就像你之前说服我们的那样,必须要住在温家在英国购置的房产里,成年前我会安排人照顾你们,同时我们可以常去看你。”

“知道啦!”温书瑜打起精神,头靠在母亲肩上蹭了蹭,“再说了,我也舍不得你们,你们要是能常来看我我肯定很开心。”

由于牵涉到一系列手续,所以这件事很快提上日程。

温书瑜因此而忙碌了起来,那些乱七八糟的心事得以被埋藏在心里。她同样也很庆幸没有再见到那个人。

一晃眼到了8月底。

温书瑜每天除了陪伴家人就是缩在房间里和宋葭柠一起练习英语,两人之间默契地对某个人和某些事只字不提。

这天下午,她陪着赵棠如聊了会天,接着就要上楼去看书。

刚起身,外面忽然传来车子行驶和停下的响动。

赵棠如抬眸看了看窗外,“是不是朗逸回来了,张婶,你去看一眼。”

“好的。”

没多久,张婶去而复返,“少爷好像喝了酒,让我帮他取一套替换的衣服。”

温书瑜正好走到楼梯中央,于是开口主动道:“张婶你忙吧,我去帮他拿。”

“那好,麻烦小姐了。”

走进衣帽间,一侧衣柜里全挂的是套好防尘套的成套西装,温书瑜随便选了一套提着下了楼。

她穿过花园,走到大门外。

黑色轿车停在那里,然而却不是今天早上司机开走的那辆,她脚步有点迟疑地停了停,最后慢慢走近。

走到后座边,她抬手敲了敲车窗。

下一秒,车窗缓缓降了下来。

“哥——”温书瑜微微倾身往里看,声音却戛然而止。

光线略暗的车内,靠近她这一侧的并不是温朗逸。

温书瑜瞳孔因惊诧而紧缩,脸颊因为羞耻和难堪而涨红。

在她飞快直起身的前一刻,男人目光漠然地掠过她,脸上的表情连细微的波澜也没有。

就好像她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就好像不管是她还是张婶过来都不会有任何区别。

她僵硬地站在原地,后知后觉回忆起刚才俯.身时隐约嗅到的味道。

不再是她熟悉的冷洌木香,而是换成了别的,那气味有种不近人情的冷——就和他此刻对她的态度一模一样。

他为什么突然换了?是因为联系她喜欢他这件事,从而猜到夏令营那次她撒了慌,实际是用了和他一样的香水吗?

……所以,是讨厌她这种行为,也以此再次把她的幻想一丝不剩地打破?

温书瑜手指用力收紧,指甲在掌心印出愈深的掐痕。

就在她快忍不住落荒而逃的时候,温朗逸从另一侧推门下了车。

“眠眠?怎么是你送衣服过来?”

别在这里丢脸,更不能功亏一篑让人发现异样。

这么想着,温书瑜抬起头,绕过车子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张婶手上有事要忙,我就顺便帮忙啦。”

温朗逸接过衣服,笑着揉了揉她的发顶,“乖,进去吧。”

温书瑜点点头,笑容勉强挂在脸上,眼睫也在眨动时克制不住地细微颤抖着——她就这么强撑着转过身,迫不及待地迈开步子。

她只庆幸自家大哥喝醉了酒,观察不如平时敏锐。

明明知道他肯定不会留意自己,可是背对着车往里走的时候依然觉得如芒在背,煎熬得几乎快要不会走路。

很快,温书瑜听见了车子发动开走的声音。

她迟疑地停下脚步,转过身。

当然什么也不可能看见,车就这么开走了,他连一个眼神、一句话也没有给她。

原本以为那晚的情景就足以让她伤心难堪到极点,可直到刚才她才知道,他只需要漠然地坐在那里就能再给自己一记重击。

她眼眶一阵酸涩,忙眨了眨眼深呼吸,扭头一路跑回房间,从柜子里翻出那瓶香水和那张手帕。

这些东西就像是烧烫的石头,不停地烧灼着她的羞耻感。

——提醒着她做了什么荒唐事。

温书瑜吸了吸鼻子逼退泪意,翻出个不透明的袋子把这两样东西装好,然后塞进柜子角落里。

她决定等下次和宋葭名约出去见面的时候,就找个地方把它扔掉。

*

离开莛城、踏上离开家人的航班远没有温书瑜想的那么轻松。

虽然她的确是能逃离那些难堪的记忆和人,也能实现自己和好朋友期待已久的计划,但依然会觉得格外不舍与怅然若失。

他们两人被家人送到机场,然后再由目前时间最为充裕的赵棠如陪同他们一同前往英国。

父亲和哥哥们因为事务缠身不能一同前往,温书瑜憋了一路最终没忍住,在机场抱着他们哭了一场,最后被眼眶微红的温朗逸笑着推开。

“行了,”他捏了捏她的脸,再帮她仔细擦掉眼泪,“又不是不见面了,下个月我就去看你。”

温跃为了表现出父亲的稳重可靠,忍着泪没说话,可心里已经在计划尽快把生意交给两个儿子打理,这样他就能空出时间和妻子一起飞国外陪女儿。

最后实在快到时间了,温书瑜才抹着眼泪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飞机起飞时,她湿着眼眶望向窗外,抿唇吞咽着忍下哽咽。

脑海里突然又出现了那个人的脸,她赶紧眨了眨眼,挂在眼睫上的泪珠吧嗒吧嗒往下掉,被她用了点力气抹去。

也没什么不好的,这本就是她期待已久的计划不是吗。

“睡一觉吧。”赵棠如轻轻叹息,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

温书瑜深呼吸,在轻微的失重感里闭上眼。

……

抵达英国后,一切很快步入正轨。

温书瑜沉下心和宋葭柠一起融入了崭新的高中生活,而因为有家人时不时的探望与专人照顾,异国念书的生活她也适应得不错。

高中三年一晃而过,最后她和宋葭柠分别考入了各自心仪的大学,然后搬进了新物色好的公寓。

原本温家的房产,还有专门负责照顾她们的人,则被温书瑜以自己已经成年为由拒绝了。

没了这层束缚,加上越发精彩丰富的大学生活,让她对一切都有些目不暇接。

忙碌,但很充实。大学三年时间中的大半也这样匆匆流逝。

在这样的日子里,起初温书瑜还会经常想起那个人,从回忆起那些场景和那些话觉得煎熬、难过与羞耻,慢慢的,她开始学会和这些不好的记忆和平相处。

同时她也渐渐意识到,那种年少的喜欢更多是一种对于神秘感与外表的迷恋,所以当一切骤然暴露时,她的惊慌难堪大于了被伤害和暗恋结束的痛苦。

过去她的难堪与愤怒基于一种矛盾——平时其他人的宠爱与喜欢使她骄傲,但这骄傲只会让她面对梁宴辛时所产生的自卑像玻璃似的颤巍巍易碎。

等她成年且年纪渐长后,就再也没像十六岁时那样觉得二十六岁的男人与自己隔着高高在上的鸿沟。

她觉得过去的自己很幼稚很傻——二十六岁的梁宴辛没可能喜欢一个未成年小丫头,但是她也用不着这么小心翼翼和自卑。

如果是现在,温书瑜觉得自己大概能应付。

当然,有时候她也会想,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因为一个误认的拥抱,就那么莽撞地喜欢上他呢?

或许是被外表迷惑,但更多的,还是因为他带给她的、不同于其他人的感觉。

漫不经心又冷淡,痞气里透出一点坏,一句话一个抬眸都能让她脸红心跳。

或许是年纪小,所以当这种特质出现在一个长辈式的人物身上时,才会尤其吸引人。

在国外念书的五年里她也回国过很多次,但却再也没见过他。

从温朗逸零星提到的一点信息里她能推测出,梁宴辛这几年很少回莛城,一直待在淮市,而且将梁家的生意操持得风生水起,让旁人更加难以企及。

所以他们很可能不会再见面。

再到后来,这些记忆被她有意无意地清扫到了脑海里的某个角落。

这几年里不少人跟她告白,直白或者含蓄的都有,她也不是没有想过试一试,但却没有谁能真的让她有脸红心跳的感觉和恋爱的欲.望。

“眠眠,”次数多了,某天宋葭柠随口问,“你到底喜欢什么类型的?不会还是梁宴辛那种吧?”

“才不是。”她轻哼一声,否认,“我现在喜欢的是稳重内敛型的。”

“也是,有你那个……”宋葭柠顿了顿,别开眼继续若无其事笑道,“有你那两个性格稳重的哥哥在,受影响是肯定的嘛。”

“我二哥才跟稳重不沾边呢,你说的是我大哥还差不多。”

闻言,宋葭柠笑嘻嘻揭过话题。

5月底,大二下半期的期末考试结束,虽然成绩还没有完全公布,但学生们却都已经进入了暑假状态。

宋葭柠被课外活动绊住,温书瑜只能自己先回国。

这次她没告诉任何人自己回国的日期,而是先和大学里结识的朋友同行回国去了霖城。

为了玩,也为了她期待的一份工作。

*

阳光洒进落地窗,在室内制冷设备不断运转的低温中,炙烤似的温度被隔绝在透明玻璃外。

光线在男人搭在身侧的那只手上蔓延,勾勒出明晰凸起的掌骨轮廓后,在那只银色的腕表上折射出光晕。

那只手忽然抬起,执起通体黑色的钢笔在白色纸张的右下角写下几笔。

笔尖与纸面利落摩擦出最后一声,钢笔又被放回桌上,碰撞出轻响。

站在桌前的人蓦地惊醒回过神,忙不迭把视线从自家老板那只手上收回,转而抬起眼上前,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

两本杂志一份文件,整齐地重叠在一起。

“梁总,这是梁氏旗下刚开始发行的那本杂志的销量报表,数据……不太乐观。”女员工硬着头皮道,“封面模特的因素占比很大,这是我们决策的失误。”

桌后的男人没有说话,长指动了动,翻开文件扉页。

办公室内安静得只能听见纸张翻动的声音。

听得出翻页的人显然心情不佳,并且没什么耐心。

“这个数字,就是你们信誓旦旦的结果。”

声音低缓且磁性,却透着淡淡的冷。

“对不起,梁总,只是当初我们在分析比对两个模特时,数据表明我们聘用的这位更具有商业价值,所以……”

“你觉得我是来听你解释的?”

下属不敢再说话,立刻心惊胆战地闭了嘴。

“被你们放弃的人选被其他公司聘用,然后以两倍差距压了我们一头。”

“梁总……”

“我没精力一直关注‘暗格’,如果你们胜任不了,可以直接离开梁氏。”

下属脸色一白,“我明白了,梁总。”

梁宴辛不耐地将面前的东西推至一边,“你可以出去了。”

战战兢兢的员工立刻应声离开。

他拧眉,微微抬起下颌,半垂着眼,抬手扯了扯一丝不苟的领带。

眉头微松,他伸手去拿桌上某份文件,手却碰到了由整齐变得稍有凌乱的一叠东西。

是刚才下属送来的杂志和报表。这么一碰,最下面那本露出了一小半。根据上面印着的字样可以辨认出不是梁氏旗下‘暗格’杂志社的那一本。

他径直将这本杂志抽出。

暖色调的封面逐渐显现出全貌。

巨大到占满整个画幅的玻璃墙面中充斥着水波、气泡和零星的浆果,穿着黄色连衣裙的年轻女人坐在这面墙前,浑身像湿透了一样。

黑发潮湿卷曲,贴在口红花掉、晕出边界的嘴唇旁边,短而贴身的裙子湿了大半,镂空处露出纤细柔软的腰线。

色彩以极强的冲击感扑面而来,仿佛能让人嗅到水汽。

梁宴辛没有动,目光定在画面中模糊了少女与女人边界的面孔上。

那双眼尾微微上翘的杏眼透着狡黠,看到的第一眼,他就有了种陌生的熟悉感。

下一刻,记忆回笼,他眯了眯眼。

虽然在六年前没见过太多次,但他记得很清楚。包括最后那个荒唐的结尾。

梁宴辛目光动了动,指腹缓缓摩.挲着杂志纸页的边角。

忽然,门被叩响,“梁总?”

他收回手,神色淡淡地往后一靠,“嗯。”

……

机场里人来人往,除了声音柔和的播报提醒,剩下的就是脚步与说话声的嘈杂。

忽然,来往的行人神色各异地侧目看向某道纤细的身影。

肤色白皙的年轻女人穿着蓝色的吊带裙,极细的肩带勾勒过骨感莹润的肩与锁骨,布料极为贴身地包裹至大腿中部,曲线毕露。

介于少女与女人之间的气质——既有少女的娇俏,又有女人的性.感,许多人忍不住驻足欣赏。

而当事人却浑然不觉,手里捏着摘下来的白色钟型帽,一路穿过人群走到头等舱休息室。

休息室里人不多,大多也被吸引了目光,纷纷抬起头,眼中闪过惊艳。

年轻女人一手举着手机贴在耳边,小声地说着话往里走,很快就找了个靠窗的空位坐下。

“……杂志我留着呢,等你回国好好让你欣赏。”

“我自己是挺满意啦,毕竟秦栩了解我的风格,选用的那张成片也是我最满意的。”

“销量还不错,似乎比同样定位的其他杂志高了不少。”

声音轻柔,语调轻快,语气里有点藏不住的得意。

斜后方的男人蓦地掀起眼,浅棕色的眼瞳镶刻在深邃的眼窝中,目光淡淡的,令人捉摸不透。

女人开始低头在包里翻找,拿出一支口红后,忽然又从包里抽出一条墨绿色的领带。

“诶?”她略有些惊讶,“阿周的领带落在我这里了,看来只有下次再还给她啦。”

“……肯定是早上起床的时候太匆忙让我帮忙拿着,结果我随手就塞进包里了。”

梁宴辛垂眸看着手里的的文件,那边放轻的女声却还时不时钻入耳中。

像窗帘掩在未紧闭的窗户边,丝丝缕缕的风漏进来轻轻掀动窗帘,轻薄的布料再流淌似地鼓动,触碰人的肌.肤。

“我现在反而庆幸被‘暗格’拒绝了,毕竟当初可不知道是梁氏的企业。”

女人一手将小巧的镜子举在嘴唇前,另一只手攥着拔掉盖子旋出膏体的口红。

他的视野中,有窗外明亮的光线,有滑落开的蓬松卷发和露出的肩胛骨,还有镜中映照出的饱满红唇。

墨绿色的领带被她缠绕在手腕,一端忽然松散,顺着雪白小臂下滑。

而那口红颜色红得明艳,随着她一次次涂抹而加深,唇肉也被轻微牵动着。

有了肤色的细腻白皙过渡,一切浓重色彩越发肆意。

“当初不肯要我,现在肯定后悔啦。”她笑嘻嘻的说道。

梁宴辛蓦地挑眉,半晌,淡淡收回目光。

温书瑜收好口红和镜子,这才说完后半截,“他们最终选的那个模特在国内的社交平台上有好几万的粉丝,可最后却反响平平。”

“有粉丝,却不一定讨其他年轻女孩的喜欢。这本杂志本来就是针对年轻女孩的,可惜他们没摸清楚受众的喜好。”宋葭柠总结,末了没忍住笑出声,“不过‘暗格’决策失误,我怎么就那么开心呢?”

两个人捂唇低低笑起来。

聊了一会,温书瑜才意犹未尽地挂断电话。刚放下手机,身侧忽然覆下一片阴影。

她一怔,抬头朝忽然停在旁边的男人看过去。

对方衣着整洁考究,看得出家境优渥。

“你好,不知道介不介意交换联系方式,我们认识一下?”男人礼貌又殷勤地笑了笑,同时朝她晃了晃手机。

这种搭讪在国内国外经历过太多次,温书瑜已经熟练到麻木了。

她礼貌婉拒。男人遗憾离开,其他有同样心思的人见状也暂且打消了念头。

左侧视野骤然开阔,温书瑜无意中一瞥,看见斜后方的矮几上摆着一个空了的酒杯,很快,这杯子就被侍应生收走。

她收回视线。

三个小时后飞机在莛城降落,温书瑜径直从机场打车回家。

当她在瞒着所有人的前提下突然出现在家门口时,意料之中地收获了母亲喜出望外的惊叫。

惊喜之后,赵棠如忍不住抱怨,“怎么一声不吭就回来了?该让你哥去接你的。”

“为了给你们一个惊喜嘛。”温书瑜亲昵地抱着母亲的手臂撒娇,“而且回国之后我先去了一趟霖城,所以就没跟你们说。”

“去霖城做什么?”

温书瑜没敢说她在那边玩了好几天,抽出包里的杂志笑嘻嘻地递过去,“你看这个。”

赵棠如立刻惊喜地喊了一声,接过杂志翻来覆去地欣赏夸赞,成功地被转移了注意力。

“妈妈,”她提醒,“今晚你记得找个借口把哥他们叫回来。”

这几年温朗逸和温治尔都购置了别的住处,常常一周只有周末才会回来。

“知道知道,放心吧!”

傍晚温跃和兄弟俩回了家,反应与赵棠如如出一辙。

温书瑜故技重施,拿出杂志转移重点,眼见父亲和二哥中招,她正沾沾自喜,结果一转头就看见温朗逸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自己。

她一阵心虚,忙讨好地笑了笑。

果然,自家大哥还是不好糊弄。

……

刚回来的前几天温书瑜犯了懒,一直待在家里哪儿也没去,等彻底调整好时差作息后就开始蠢蠢欲动想出门购物。

这个念头刚出现,她就立刻付诸实践,让司机开车送自己到目的地。

温书瑜精力充沛地逛了整个下午,司机默默跟在后面提了满手的战利品。

正准备回家,手机却突然响了,她空出一只手接起来,“爸?”

“眠眠,你妈妈说你在外面逛街,现在在哪里?”

“我在岘安路呢。”

“离得这么近?正好,我和你哥在岏御,让司机送你过来一起吃饭吧?这里请了位新厨师,拿手的都是你喜欢的甜点。”

温书瑜正好饿的厉害,于是答应下来,“好,我这就过去。”

岏御离岘安路只有一街之隔,在靠近市中心的地方极为夸张和奢侈地占了块不小的地皮闹中取静,待客消费都是会员制,需要有持股人介绍才能进得去。

温书瑜知道自己的父亲也是持股人之一,常常谈生意或应酬都喜欢去那里。

十分钟不到,车就停在了岏御门口。

“温小姐,”门口戴着白手套的侍者上前拉开后座车门,然后恭敬地微微俯身,“请跟我来。”

温书瑜颔首,下车被侍者带着去到最顶层。

“温小姐。”门两侧的侍者礼貌问好,接着一手背在身后,倾身将门推开。

门后是顶吊得极高的宽阔空间,但只有靠窗的沙发上坐着人,因此显得格外清净。

还没进去,温书瑜就先听见了温治尔的说话声。

她笑了笑,抬脚往里面走,“爸,二哥。”

“眠眠来了?”温跃笑眯眯起身,“快过来。”

温书瑜目光却忽然顿了顿。

——除了父亲和她二哥,窗边还坐着第三个人,那人背对着门的方向坐着,肩膀撑起衬衣挺括的肩线,修长的手臂搭在一侧。

她眉心难以察觉地蹙了蹙,不知道为什么,心跳莫名有些急促,还有点心慌,“你们还没谈完生意吗?”

“谈完了,只是跟宴辛多聊了一会。”

什么?

……宴辛?

梁宴辛?!

心跳漏了一拍,温书瑜神色一僵,脚步因震惊而顿住。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温跃笑道,“毕竟五六年没见了。”

所以,真的是他?!

可不是说他在淮市吗?前几年也明明没有遇见过。

她收拢五指,急促的心跳伴随着猝不及防到来的尴尬与微妙,整个人不可控地有些不知所措。

不记得?怎么可能不记得……

温书瑜眨了眨眼,敛去脸上异样的神色,心情复杂地重新抬脚慢慢走过去。

视角变换,余光从他的背影掠至侧脸,最后在温跃和温治尔之间的空位上坐下后,她就完完全全与那人正面相对。

她背后是落地窗,傍晚光线范围极广地洒进来,将他面容身形每寸线条都勾勒清晰。

他长指幅度极小地轻点几下扶手,然后淡淡掀起眼。

温书瑜呼吸一顿。

男人的眼神不像几年前那样玩世不恭、散漫痞气,而是多了些幽深难测,带着几分沉沉的漠然。

面无表情盯着人时,让人背后发毛。

这人似乎……变了很多。

也是这种变化,让温书瑜有些恍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五年没有见过这个男人了。

仿佛只是一眨眼,又恍若隔世。

她脑海里刚涌现出熟悉而遥远的记忆,紧接着就被这陌生弄得乱了阵脚。

——原本她设想过,如果哪天真的再遇见,一定要从容不迫,让他明白那些事已经是过去式,自己已经完全不在乎了。

“不会真的不记得了吧?”温治尔半开玩笑道。

下一秒,温书瑜放下轻巧的手袋,抬眸时扬起笑脸,“怎么会呢,我当然记得啦。”

她望着他,笑意盈盈地开口:

“梁叔叔,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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