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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唯一的亲人,尚不及那个男人的分量?”薛晋铭踱至云漪面前,笑容满是嘲讽,“痴情若此,可真不像你了。”云漪笑得漫不经心,“无物似情浓,我为何不可痴情?”薛晋铭不答,目光如芒,似要看进她眼中,直钻入深心里去。

他笃定她在说谎。风尘红颜,苦守冰心一片,这戏码纵然演上无数遍,也不会在她身上上演。只因她和他是同样的人,他了解她远比任何人多。她每骗他一次,他便多了解她一分,她对他有多少欺骗,他对她亦有多少了解。“除却痴情呢?”薛晋铭索性单刀直入,“霍仲亨还给你什么好处,都说来听听。”

好处,云漪含笑回味这两个字,心头泛起丝丝苦涩。区区好处两个字,便将她和那人之间的种种都带过,嗔痴亲疏仿佛都做了玩笑。也罢,到这地步还有什么不能摊开。云漪撑了额头笑道:“也没别的好处,不过是留我一条生路。霍仲亨若在,我多半还有生机,他不在了,我同念乔都活不了。就算你放过我,他们也迟早要灭口。与其枉做小人,倒不如利落一死。”

她果真坦白至此,却令薛晋铭失望到极点。他久久盯住她,叹息道:“原来你到这时候,还指望着霍仲亨给你生路?生路明明就在眼前,你却宁可为他赌上性命,也不肯信我一次?”

云漪静了片刻,缓缓开口,“你给我的,不是生路,是另一个囚笼。”

“难道他给你的便是海阔天空?”薛晋铭冷笑,“云漪,不要自欺欺人了,你心里很明白,他能给你的,我一样不少也能给你;我能给你的,他给不了!”云漪愕然抬眸,有刹那的迷惘,忽而回过神来,顿时骇然失笑。可薛晋铭一脸肃容,没有半分玩笑意味,令她笑了半晌再也笑不出来……他指的是爱情,霍仲亨给不了,而他能给的爱情。

两人一时都静了下来,谁也不出声,似乎都被这不合时宜的突兀之念震住。薛晋铭目光灼灼,云漪侧头避过,颓然一笑,“你以为我需要这个?”薛晋铭笃定地迫视她,“你需要。”

在这般境地下讨论爱情,再没有比这更滑稽的,偏偏这滑稽,又让人笑不出来。云漪摇头,不愿再与他讨论下去,然而薛晋铭陡然拽住她手腕,将她揽了起来,“傻丫头,躲不过去的!不如我们来赌一把,看看你的英雄会不会来救美?”

云漪一惊,只听他笑道:“如果不出所料,霍仲亨这时已知道你的下落。”

租界码头是耳目繁杂之地,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抓走她,消息不出半个钟头便能传回霍仲亨那里,这也是云漪仅存的一线希望。薛晋铭似也看穿她想法,越发笑得狡猾,“我们就来赌,两天之内,霍仲亨会不会来救你。若他不来,算你输,便要答应我的要求;你若赢了,我从此再不出现在你面前。如何?”

云漪神色僵硬,抿唇不答,越发令薛晋铭觉得快意,“我的要求其实很简单。你放心,暗杀那等下三滥的事,从来不是我的做派。你若输了,仅仅只需在质询会上,露面十分钟,将你所知道的事情说出来,告诉内阁特派调查委员会,督军大人是如何接受色贿,如何与保皇余孽勾结,故意拖延战事,阻挠南北统一大业!”

薛晋铭每说一句,云漪脸色愈白一分,待他说出霍仲亨祸国殃民四条大罪,她连唇色都已泛白。沉寂片刻,云漪艰涩开口,“什么质询会,特派调查委员会又是什么意思?”薛晋铭笑容可掬地解释道:“因为战事延误,近日与日本外交纠纷迟迟未得解决,更有恶化趋势,内阁对此十分焦虑。数日前,总理下令组建特派调查委员会,亲自赶赴本省协助斡旋,同时调查一干官员相应责任……不只霍督军,连同方省长和我也在调查之列。而且,质询会是公正的,内阁两边派系各占一半人员,谁也偏袒不了谁。你只要说出事实,并没有什么艰难的,对不对?”

云漪不开口,垂着睫毛,似瞬间化作一尊瓷雕。

“只是几句话,不害人,不做恶。”薛晋铭的声音似梦幻般蛊惑,“从此你便脱离梦魇,有我陪伴在身边,永远保护你,宠你,不再让你蒙受半分委屈。”

云漪还是不开口,瓷白的脸庞隐隐透寒,没有了生气,连薛晋铭也瞧不出她是喜是悲。

“特派调查委员会的专列今晚就到,有他们在,我打赌霍仲亨不会轻举妄动,更不敢英雄救美。”薛晋铭笑容愈深,耐心愈好,“云漪,你一向大胆爱玩,这么好玩的事情怎能不同我赌?”灯光暖暖照着她玲珑眉目,令他越看越爱,竟不忍移开目光……快了,很快她便将彻底属于他,这一点他笃定无疑。

云漪抬眸,眼底无波,笑容飘忽,“好,我赌。”

黄昏的时候下起了细雨,庭院里寒枝簌簌,青石小径被雨水润透,五色雨花石在路面嵌出精巧花形,越显晶莹可喜。一只不起眼的灰羽雀鸟掠过树梢,停在露台阑干。忽有轻细的笃笃声响起,惊得鸟儿扑棱了下翅膀,侧头朝声响处看来。露台的木门后面,云漪用指尖轻叩玻璃,专注地逗弄那只鸟儿,仿佛连有人推门走到身后也未察觉。

管家连唤了两声,她才回过头来,依然带着轻悄柔和的笑容。管家低咳一声,欠身说:“云小姐,您可以下楼了,四少在竹廊等您一起用晚餐。”云漪笑着点头,顺从地拿起外套,便要步出房门。管家忙将捧在手里的盒子打开,取出一套堇色繁花排绣旗袍,满脸堆笑道:“这是四少专程为您从瑞和斋定制的……”云漪一眼扫去,好一袭华衣,端的是美若云锦。见她笑着接过,毫无抗拒之意,管家这才如释重负地退了出去。

早听说这是个厉害的主儿,连四少都吃过她不少苦头,可亲眼所见之下,管家只觉人言可恨――两天前,四少将她锁在房里,再也不闻不问,除了取送三餐,严禁任何人进出。换作寻常女子必是哭闹不休,可整整两天过去,这丽人始终沉静无声,比他所见过的四少身边任何一个女人都更温柔顺从。

开门声打断管家的胡思乱想,转头间,只觉眼前光亮骤盛。云漪已换上那身旗袍,素面未施脂粉,乌黑长发松松绾起,对他懒懒一笑。管家呆了好半晌才收回魂魄,匆忙低头,径直在前领路,再不敢抬眼看她。

仿泰式建造的竹廊里,窗下蕉叶灯已点亮,隐约的檀香气息在深冬雨夜里氤氲出一派异域靡丽。薛晋铭看着云漪袅袅款款走来,含笑起身相迎,给她一个轻轻的拥抱。云漪并不回避,垂眸从容一笑。薛晋铭在她耳边低声问,“这两天过得好吗?”云漪点头,“好极了,谢谢你的款待。”薛晋铭凝视她许久,忽而一笑,不再多言。

二人落座用餐,每一道菜肴都用这个时令罕有的鲜花镶嵌,美得令人不忍下箸。云漪饶有兴致地品尝着佳肴,不时露出温柔笑颜,只是格外沉静寡言。薛晋铭也不多话,只替她斟上酒,一面斟酒一面不经意笑道:“今天回来的路上遇着了霍督军。”云漪的手一顿,夹在筷端的玉兰片掉落桌上。薛晋铭笑吟吟另夹了一片在她碟里,“尝尝我家厨子的手艺,师从北平御厨,不容易请到的。”他笑看她,怀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希望在她眼底发现些许狼狈痕迹。可惜她是舞台上的“中国夜莺”,演技无与伦比。看她神色悠然,专注品尝玉兰片的美味,薛晋铭便又笑道:“督军好雅兴,正要去戏院捧那苏莲生的场子。”

“今晚演《良缘记》么,苏莲生的场子自然是要捧的。”云漪笑着点头,对近来红得发紫的昆曲名伶也饶有兴趣。薛晋铭却摇头叹道:“苏莲生也算美人,若比起顾青衣,却是庸常脂粉了。”他蓦然提及顾青衣这名字,令云漪一怔,却听他淡淡笑道,“有顾青衣陪着督军看戏,只怕是抢定了苏莲生的风头。”

顾青衣,苏莲生……这绮丽的名字似丝线缠绕心尖,渐渐收紧,勒入血肉。云漪默不作声,低头细细嚼那一片玉兰片,将万般滋味都嚼碎在其中,似连血带肉生生咽下。“我认得她。”她端起酒杯,漫不经心地笑,“她爱穿奇装异服,弹得一手好钢琴,却偏偏喜欢拉吓死人的二胡,我若是男人也会迷上这奇特女子。”

那是个风月场里的异类,比云漪更早成名,在“中国夜莺”出现之前,已多年无人能与她争辉。直至云漪红极一时的当口,顾青衣才略减了锋芒。随后“中国夜莺”被藏入金屋,从风月场上销声匿迹,顾青衣重又艳帜高张,风头无两――原来是她,如今伴在霍仲亨身边,取代云漪位置的人,原来是顾青衣。

薛晋铭似笑非笑,“原来美人之间也会惺惺相惜。”

云漪笑而不答,将酒杯缓缓送到唇边,手腕没有半分颤抖,一如她神色的平静。薛晋铭也举了杯,朝她欣然扬眉,“对了,你还没有祝贺我赢得赌约。”云漪笑起来,爽快地仰头便喝,却被他蓦地扣住手腕,“借酒浇愁可以,但不许借我的酒,浇那人的愁。”

云漪唇角带笑,眸色如霜,“那人,谁是那人?”薛晋铭哑然失笑,“这是唱的哪一出?”话音未落,云漪一翻腕,半杯潋滟如血的美酒兜头朝他泼去,空杯扬手掷出,脆生生碎在墙上。

“戏子无情,唱哪出都是一样。”云漪倾身靠近薛晋铭,似笑非笑道,“四少用不着奚落人,不过是愿赌服输,换个主子而已。”

薛晋铭不说话,抽出餐巾缓缓拭去脸上酒迹,目不转睛地望住云漪。未待云漪有所回应,他猛然站起,凶狠地将她拖入怀抱,一伸手掀了桌布,连同餐盘呛啷啷掀翻一地。两人纠缠着跌倒桌台,暴怒的薛晋铭一反怜香惜玉之态,将云漪粗暴地推倒,俯身狠狠吮吻她的唇,一路吻下颈项。云漪不挣扎,亦不闪避,木然任由他摆布。裂帛声里,他扯开她旗袍上整排银纽扣,滴零零溅落一地……狼藉的桌台上,仰躺着衣不蔽体的女子,长发凌乱披散在肩头胸前,黑发雪肤,如死凄艳。

薛晋铭停下来,定定俯身从上方凝视她,看见她睁大的眼睛,和眼里波澜不兴的空洞。他抚上她透凉的脸颊,紧贴她柔软的身体,眼里情欲的火焰却渐渐熄灭,终究只余哀凉。

“我知道你伤心。”他轻吻她额头,指尖抚上她赤裸的胸前,停顿在心脏的位置,“没有关系,这里所有的旧伤,我会一一修补起来。”

薛晋铭深深叹息,俯身将脸埋在云漪耳鬓颈间,埋在柔滑清香的发丝里,似个温顺的大孩子。他温热呼吸拂在她耳畔,令她紧绷了两天两夜的心,终于软塌下去。她的眼泪滑落鬓角,渗到他脸上,他默默将她抱得更紧。

“我知道他不会来。”云漪轻轻地笑,笑得薛晋铭越发心酸,忍不住叹道:“那你还同我赌?”云漪眨眼,眨落泪珠点点,“不输光手里最后的筹码,赌徒总不会甘心。”

清晨,薛晋铭来到云漪卧房门前,见房门大开,云漪早已梳妆完毕,静坐在沙发上等待。她一身黑衣黑裙,却化了冷艳的妆容,以掩盖脸色的憔悴和双眼的红肿,显然昨夜一宿未眠。

见到薛晋铭进来,她才收回恍惚神色,缓缓起身去取外套。薛晋铭拦住她,揽她在沙发坐下,眉心微微蹙起,似在斟酌语句。云漪疲惫地笑笑,“昨晚吩咐的话,我都已记下。”薛晋铭凝视她片刻,仿佛比她更忧愁,“可是云漪,有一件事,我总不放心。”

云漪静静等他说下文,却见他低头摆弄手里小小一个铝制盒子,自进门就攥在手中,仿佛很是要紧。云漪再看一眼那盒子,蓦然明白过来,在刹那间瞧见最真实的人心。不待他开口,云漪已笑着点头,“理当如此。”薛晋铭脸色稍缓,语声也温软下来,似笑实嗔道:“你骗我太多次,我防备你一次,算是从此两清,好不好?”

他眼神款款,真诚得令人不忍。云漪却笑起来,虽已是意料中事,听他当面说出来仍觉微微透凉。薛晋铭见她沉默,正欲再解释,却见她乖巧地点头,“好极了,给我瞧瞧是什么?”她劈手夺去他手中盒子,打开来却是两支药剂,一只针管,药盒上全是日文。云漪好奇地眨眼,“怎么用的?”薛晋铭翻过药盒,抽出底下的英文说明卡片给她看。

云漪蹙眉念出那拗口的词汇,“失能性毒剂?”

英文说明写得很详细,标明了药剂的功能和效应――失能性毒剂,注射后将对精神活动和躯体功能产生抑止,导致暂时性失能反应。毒发初期肢体无力,体能下降;中期将失去语言及行动能力;后期将会昏迷。一般的失能性毒剂不会造成伤害或死亡,中毒后一小时内没有任何症状,两小时内注射解毒剂有效,两天内恢复正常,无后遗症。

云漪对着简单几行英文字反反复复看了几遍,抬眸问道:“若是超过两个钟点呢?”薛晋铭看她神色如常,并无异样情绪,便柔声答道:“超过时间,解毒剂有可能失效,昏迷之后可能再也不会苏醒。”云漪点了点头,轻轻一笑,“这倒是很有用的毒药,科学真可怕,一面救死扶伤,一面发明出更厉害的东西来害人。”

此时若有旁人听到这二人饶有兴味的谈论,必然想不到他们讨论的毒药,稍后却是用在她自己身上。薛晋铭看一眼时间,离质询会开始还有两个钟点,便握了云漪的手笑道:“所以呢,待会儿你要乖乖听话,在我安排的时间内说完该说的东西,离开庭上便有人为你注射解毒剂;若是你淘气,又同我玩花样……”

云漪侧首一笑,“我还能玩什么花样,待会儿便是木头人一个,提线全在你手里……这世上,怕是再没有比四少更聪明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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