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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监亲自将云漪送出来,一扫往日高傲之色。看她黑发碧眼,不过四十来岁模样,听说是有华俄混血背景,陈太心下很是不屑。车子开出学校,陈太这才将贿赂学监,说动校长的经过细细说来,一面讨好地同云漪笑道:“那等混种女人一看就不入流,正经女子哪个肯同洋人厮混,生个混种出来真真丢脸!”云漪笑一笑,脸色愈冷,陈太也不知说错了什么,只得嗫嗫缄口。

车子突然刹住,二人身子急倾,陈太正要破口骂那司机,却听一阵震耳呼号声,夹杂着刺耳的汽车喇叭声胡乱响起,左右车子纷纷往道旁避让,街头瞬时乱成一团。

“严惩肇事凶手!查办卖国官僚!声援正义报人!”但见街头转角处转出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黑底白字大横幅高擎过街,当先几名男学生举了扩音话筒一路高喊游行口号,跟在后头的女学生们挥舞手中小旗,将传单散发给道旁路人,鼓励更多行人加入到游行队伍中去……眼看那百余人的学生队伍越来越壮大,将整条马路堵得水泄不通,传单漫天飞舞,呼喊声一遍高过一遍,震得人耳中发蒙,心尖子都揪紧。陈太惊惶失措,忙催司机快走快走。可车子哪里还动得了半分,眼看游行队伍越来越近,那横幅旗帜上的字已清晰可见,甚至能看清领头学生激愤的面容……陈太眼尖地看见队伍里有人高举几块牌子,上面画着扭曲夸张的人头像,寥寥几笔竟也画得传神,当先一幅画的是“公子打手”,接着是“祸国官商”“汉奸长官”“财色军阀”,分别影射了薛晋铭、李孟元、方继侥与霍仲亨四人。

陈太心惊肉跳,偷眼去看云漪,却见她目不转睛望着那游行队伍,神色淡漠如常,全然无动于衷,只是脸色愈发苍白了几分。假若那些人认出这部车子,认出车里的女人……陈太悚然不敢想象,忙按住云漪,叫她伏低身子避一避。云漪一言不发,蓦地挣开她,推门便要下车。陈太大惊,死命将她拖住,不知她几时生出这般蛮力,险些拖她不住。云漪嘴唇发抖,掌心汗湿,苍白脸颊浮起愤怒的潮红,刹那间脑中一片混乱,再想不起别的,只知道他们弄错了,他们错怪了仲亨,他们怎能这样侮辱他!那财色二字刺痛她的眼,像钢针戳在脊背,提醒她是祸水的事实……哪怕世人都误解他,只有她懂得,只有她看到了真实的他!她要说出来,将事实说出来,仲亨不是什么“财色军阀”,他是真正的男子汉,是她心中敬重爱慕的人!

然而她挣不开陈太粗实有力的双手,虽用尽力气也是徒劳。陈太那双骨节粗大的手像枷锁似的困住云漪,将她牢牢困在后座。陈太喘着粗气劈头叫道:“你是疯了还是想送死!”

我是疯了,必然是疯了……云漪绝望地笑出来,一切都是徒劳,即使冲出去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她的声音,不会有人相信她的话。就像车子淹没在浩荡人流中,就像她的声音被震耳欲聋的口号盖过,就像手握重兵的霍仲亨面对人言误解也只能沉默……乱世惊涛里,一切都微不足道。

游行队伍从车窗外浩浩荡荡地走过,有传单被贴上车头车窗,振奋挥舞的手臂隔着玻璃从云漪眼前晃过……陈太不由分说按下云漪的脖子,强迫她低头伏在椅背上,唯恐被人认出是军阀霍仲亨的情妇!

脸颊贴在冷硬的椅背,脖颈卡在陈太有力的手掌中,云漪不再挣扎,顺从地闭上眼,保持着这屈辱狼狈的姿势,任由泪水纵肆。

游行队伍还未过完,警笛尖哨又已响成一片,闻讯赶来的警察开始堵截驱散游行队伍。激愤的学生手无寸铁,许多人手挽手并肩前行,单凭血肉之躯向棍棒迎去。勇气终究难敌勇力,警哨声响起,全副武装的警察冲进游行队伍,转眼间哭叫惨呼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司机觑准人群空隙,踩足油门冲出重围,夺路飞驶……不止那一处,沿路又遇上几处小规模的示威,道路交通近乎瘫痪,商店纷纷关门停业,满城都似一只被捅坏的蜂窝。

车子驶入僻静林荫道,终于自混乱冲突中逃离出来,才听不到那揪心瘆人的口号。陈太掏出手绢来擦汗,瞟一眼身旁苍白的云漪,见她脸颊泪痕已干,漠然垂首坐着,眼眶还泛着微微的红。陈太虽不是什么人物,这风月场上的世故倒也见得多了,只瞧云漪方才那疯癫模样,已明白这女子到底是动了真心。陈太素来不喜欢云漪,甚而嫌憎她的张狂,此时却忍不住悄声唠叨,“做这行最忌一个情字儿,多少红倌都是毁在这上头!”

说了这话,陈太便有些后悔,料定云漪会反唇相讥。但出乎她意料的是,云漪只侧首看了她一眼,露出一丝难得的温柔笑意,隐约有感激之色,倒令陈太不安起来。正欲讷讷找话,车子已缓速驶入路口,陈太松口气,“阿弥陀佛,总算平安回来了!”

话音未落,猛然一声巨响,车窗玻璃伴随着嚓啦脆声绽裂四散,无数碎玻璃渣如霰飞溅,劈头盖脸打在三人身上。陈太尖叫,只觉脸上颈上火辣辣的痛,似被无数小刀划过!

“伏下!”云漪开了口,声色依然镇定,一面拉起外衣遮住头脸,一面将陈太按低。司机惊骇之下,车子已熄了火,只见路旁不知何时冲出十余名学生打扮的高壮男子,手持棍棒砖石向这里冲来,其中一人竟举起个铁皮桶,里头点燃了火,似欲砸向车头!

司机大骇,仓促间发动车子,却见去路已被那些学生手挽手结成人墙堵住,立时惊出满身冷汗!却听云漪在身后断然道,“冲过去!不要停!”迟疑的刹那,又一块石头砸上前挡风玻璃,大块玻璃咔嚓尽裂,司机一咬牙,猛踩油门——

车子轰然冲向前方,眼看就要撞上路中央的人墙,却听有人大喊一声,人墙立时溃散,众人四散奔逃,车子险险擦着一人衣角冲过,将那人掀翻在地,直滚了好几转。

“他妈的臭婊子!”叫骂声里,有人抛出点燃的铁皮桶,轰然砸中车子尾部,撞出巨大凹痕,车内云漪和陈太也被撞向前座,只看见后面一片火光浓烟。陈太撕心裂肺地尖叫,满脸都是碎玻璃划出的血迹,惨状可怖。司机猛踩油门,一路飞驰,直冲入公馆铁门,方才堪堪刹住。

云漪扶着陈太跌跌撞撞下车,全未察觉自己也是鬓发散乱,颊边淌下触目血痕。司机到底是跟随秦爷的人,迅速恢复镇定,忙叫人锁上铁门,命所有男佣守在门口,不让暴徒闯入。

女仆们慌忙扶云漪和陈太进了客厅,一面找来药箱,一面打水帮她二人清洗。陈太伤得不轻,满脸都是血痕,也幸好有她替云漪挡过了碎玻璃,只有零星几点划到云漪脸颊手背。万幸脸颊的伤口浅细,倒是手背上一道深深血痕,也不知是玻璃划的,还是在哪里剐蹭的。

正忙乱间,忽听外面一声巨震,铁门被砸得哐啷啷乱响,火光阵阵腾起,打砸叫骂之声不绝。

女仆们惊骇尖叫,陈太已是面无人色,云漪甩下毛巾,快步走到窗后,一眼便望见院子里的火光浓烟。那些人已追到这里来,将门口团团围住,不断投掷石块和点燃的铁罐进来。仆人们慌忙扑火,一面扑打火苗,一面躲闪四下横飞的石块,已有人被砸得头破血流。

有女仆战战兢兢问要不要报警,陈太略缓过劲来,见着情状又惊又怕,抬手一耳光甩在那丫头脸上,气得说话结巴,“报报,报什么警,当然是通知督军!快去摇电话!不知死活的兔崽子,动手动到秦……动到姑奶奶头上!”

小丫头捂了脸立刻飞奔去摇电话,却听云漪冷冷叫道:“回来。”

“不用通知督军。”云漪放下窗帘,转身对仆佣们挥了挥手,“都出去帮忙,这里没有事了。”众人面面相觑,连陈太也愣住,直待云漪沉下脸色,眼看要发火,这才忙不迭退出去。陈太尖声问:“你犯什么糊涂,人命关天还不通知督军!秦爷再有办法,这一时半会哪里顾得来!”

云漪却泰然坐下,拿起剪纱布的剪子把玩,脸上浮起古怪笑容,“有人精心安排这出戏给督军看,哪里用得着我们去通知。”陈太瞠目,“什么意思?”

“你瞧那些人真像学生吗?”云漪眼底有光芒闪过,“穿了学生装还是从头到脚的痞气,身手这般利落,哪是毛孩子可比?先前只砸车不伤人,眼下硬闯进来也不难,反倒客客气气堵在门口扔石头放火,这么点手段,在你看来不嫌嫩了些吗?”

经她这么一说,陈太也回过味儿来,却被她最后一句讥诮得脸色青白。云漪冷眼觑着陈太神色,心里倒越发笃稳,相信这一幕至少不是秦爷的筹划——原本云漪心头第一个疑心的就是秦爷。除了他,旁人不会轻易知道霍仲亨金屋藏娇的地方;而秦爷一直处心积虑想要搅浑这潭水,若能借此激怒霍仲亨,逼他向学生发难,加剧民众对军阀内阁的反感,自然会令秦爷满意。可是细细想来又不对,外界虽不知道霍仲亨与内阁正在对峙中,秦爷却是最清楚不过,此时若逼霍仲亨与内阁站到同一阵线,长远看来,对秦爷的大计有害无益。

“你是说,外头那些人只是吓唬咱们,不会真的冲进来?”陈太头脑灵活,颇有些历练,立时便想到,“这是摆明嫁祸给那帮子学生,好叫督军跟他们过不去!谁这么大胆子?”

云漪还未回答,只听电话铃声响起,陈太忙忍着伤口疼痛,蹒跚去接起来,果然是从督军府打来的。那头是许副官,语气镇定关切,只说督军已经知道公馆的事,问云小姐有无大碍。

陈太回头朝云漪看去,顿时手上一颤,惊得摔落了话筒——只见云漪拿了那剪刀,毫不犹豫就往自己手背伤口划下去,已经止血的伤口顿时豁开,直撕裂到腕处,鲜血汩汩涌出,伤口几乎纵贯整个手背!

“喂喂?”摔落的话筒里传来许副官焦灼的声音,陈太被云漪的目光驱使着,捡起话筒颤声答道:“云小姐受了伤……”

“伤得怎么样?”许副官追问。

“流了很多血,伤势,伤势……”陈太一紧张,再度结巴起来,电话那头立即挂断,挂断前匆匆留下一句,“我即刻赶到!”

陈太挂上电话,回头望着云漪一手鲜血,只觉手脚发软。那血还在不断涌出,顺着手指滴在地板上,转眼已是触目惊心的一片猩红。云漪脸色苍白,咬了嘴唇,却垂眸看着伤口微微地笑,仿佛那不是伤在自己身上,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血。“叫他们不用扑火了,烧多少是多少,让它烧吧。”云漪一双幽幽的眸子盯了陈太,盯得她背脊发凉,心中生出不妙之感。

片刻之后,两辆军车呼啸而来,围堵门口的暴徒闻风而逃,荷枪实弹的士兵跳下车去追击,另一辆车径直驶到门前。来的不只是许副官,还有霍仲亨。

映入霍仲亨眼中的小公馆已经一片狼藉,庭院里四下腾起火光浓烟,花木焚毁,门窗玻璃尽被打碎,满地都是玻璃碎片。当他冲进滚滚浓烟,踢开大门,只见云漪瑟缩在大厅沙发旁的角落里,似一只惊恐的猫,长发凌乱披散,苍白脸颊犹带血痕,环抱双肩的手上满是鲜血,身上也是血污斑斑。

霍仲亨耳中只觉轰然一声,似有什么狠狠撞上心口,从深心里传来重重捶击的回响。

他竟从不知道,有一种痛,分明没有挨到皮肉,却也似剜心一般酷烈。

“你来了。”云漪茫然抬眸看他,身子蜷缩得更紧,却露出一丝笑容。他定定看她,一个字也说不出,猛地将她拦腰横抱起来,转身大步冲出房门。

霍仲亨抱着云漪上车,命令副官立刻去医院。

云漪弱声挣扎,往日红润柔软的嘴唇因失血而苍白,“我不去……会被人看见……”

霍仲亨低头看她,听她在这样的时候还记挂着自己不能见光的身份,越发心如刀割,惊觉自己对她的残酷。怀中人竟是如此单薄纤细,他仿佛一伸手就能折断,同样也能伸出手将她好好呵护起来。然而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丢弃她在凄风冷雨中,冷眼看她能结出怎样绮丽的花朵,给他锦绣的人生再添一抹艳色。

原来自己竟是这般冷酷可耻。

霍仲亨抱紧了云漪,俯身在她耳边缓缓说道:“那就让他们都看见,我们再不必闪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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