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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恳请阁下支持我等提出的战时特别奉仕国债的提案!”
几名帝国陆军在大本营的幕僚代表,正襟危坐在大本营会议室的座位上,提起全部丹田之气大声的发出了议论。
而他们发言指向的对象,是坐在会议桌正中前方的伊藤博文。
短短几天,那个曾经意气风发,强悍得如同钢铁铸就一般的帝国首相,虽然现在还是衣衫整洁,以无可挑剔的姿态坐在那儿,摆出一副全神贯注倾听的姿态。但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与会的人都感觉得到,上天将什么东西,一下从伊藤博文身体当中抽空了。
原来他只是懒散的坐在哪里,连角落的笔记员都能感到这位中年人的威压,能感觉到这个会议室,甚至日本四岛,都在这个中年人的掌握当中。
现在,这种掌控力不见了。
换句话说,这短短几天,伊藤博文成为了了解内情的帝国军人口口相传的国贼。
在这短短几天里,他拒绝了陆军海军提出的进一步动员的计划。而且携着外相等政府内部英美派的代表,离开了广岛,旋风一般的和驻在东京的各国公使会谈。并且在帝国议会特别召开的听证会当中,断然宣布,他正在谋求东亚大陆的和平。日本可以撤出已经进占的全部地方,只要求清国确保不提出对帝国已经吞进肚子里面地琉球问题就好。
西方列强驻东京的公使。都是代表着他们的国家,他们地势力在日本的观察员。如果说战前和战中,他们的倾向性基本是偏向日本的话。那么现在,他们的态度却变得完全中立起来。已经先后正式或者非正式的发表意见,表示对伊藤博文意见的极大赞同。并且认为中日之间的战争是悲剧性地,他们乐于见到双方在公正的立场上迅速取得和平。
讽刺的是,反而是战前对日本作战行动表示冷嘲热讽的俄国公使,现在却成为了日本这场战事的同路人,俄国公使在和伊藤博文的会谈当中,表示支持已经文明开化的日本对蒙昧的大清帝国的惩诫性战争。并且以俄国人特有的粗鲁宣布,在远东,俄国有十万把刺刀随时准备应日本邀请,加入东北战事。俄国同时也表示可以在国际金融市场上,购买日本发行地战争国债---天知道就是这个俄国,还在以最苛刻的条件,从那些高卢银行家手中取得一笔又一笔的贷款,以支撑他们那个千疮百孔的财政体系!
在这种条件下,任何一个西方列强国家的示好,都能激起日本民间的激动。连续几天。都有民众自发的前往俄国公使馆门前献花。而俄国公使的调门也越唱越高。
在大多数日本人看来,不管这场战事牵扯着多少白人国家背后的互相较劲。反正有人支持他们和清国打下去就好。不是天皇的海军取得了全歼清国舰队地胜利么?不是帝国陆军已经占据了清国的山东和东北了么?
而伊藤等人,对俄国公使的提议只不过是淡淡一笑,不加回应,反而利用他们部分控制的舆论工具,大肆宣扬对清协和地必要性。最常用的调子就是日本帝国已经展示了在世界上的存在,已经取得了声望,现在要做的就是象开化的文明国家一样,有节制的撤军。
伊藤博文这样的死鸭子嘴硬,当然激起了更大的反对声浪。在帝国议会特别会议上。这曾经倍受尊敬地首相遭遇了空前地嘘声,在他的私邸和首相官邸前后左右,到处都有不怀好意地浪人在游动。曾经被他铁腕镇压下去的西南藩阀的余孽开始大肆攻击伊藤是英美奴,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在为西方鬼畜谋求利益。而他们这些正统日本武士。反而成了乱臣贼子…………
就连被伊藤扶植起来的,在拓殖兴业计划当中发家的明治新兴财阀们,也开始通过各种渠道活动,看有没有将伊藤弄下去的可能。新兴财阀的胃口是无限的,他们为这次战争奉献了大量的财力,也需要回报,战事如果这样完结,得不到赔款。得不到特殊权益。那么他们手中的那些国债,就是废纸!
在种种阻力之下。伊藤本来想绕过陆海两军,经帝国议会形成终战的决议,再帷幄上奏给明治天皇的打算,自然落空。帝国议会什么决议也没做出来,反而更大的声音是要求将战事继续下去。伊藤博文最后展示了一次他的铁腕,立即让帝国议会无限期休会,转而再度运用大本营这个工具。本来大本营就是天皇直属的幕僚机构,法理上也可以通过这个机构通过终战提案,再联合帷幄上奏给明治天皇,强行结束战争!
伊藤的铁腕,往日在日本就是绝对的威权,但是这次却激起了空前的风潮。他的所乘坐的专列从东京开往广岛的时候儿,车窗外全是愤怒抗议的人潮!各种各样的天诛天讨的条幅,蔽日遮天一般。日本警察和陆军军人竭尽所能的维持着秩序,阻挡着这些人潮向伊藤博文所乘列车的冲击。列车发动的时候,外面所有的声浪汇聚在一起,变成了一个日文单词,国贼!国贼!
在那一刻,伊藤的秘书发现铁人一般的首相,将头无力的靠在列车车窗,头发已经是花白一片。
“打不下去了呀…………一个小国想崛起,只有借重世界的大势所向…………本来帝国可以利用成为西方在远东看门犬的机会,一下站稳脚跟…………日本有人命,有大和魂,可以忍辱负重地为西方看住俄国五十年…………这五十年里面。西方会为我们开放市场,会对我们在清国的扩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五十年后,帝国也许就强壮得足以挑战西方在亚洲的旧秩序!让亚洲成为日本地亚洲!但是现在。西方发现,日本居然连清国都无法一下击垮,又如何能对付更强壮的俄国?下一步,他们要不扶植清国,要不就干脆自己插手。没有他们的支持,我们没有钱,没有军火,没有船。没有一切!帝国在开化维新之前的家底太薄了,哪怕苦干到现在,我们也还没有单独击败这个庞大清国的实力,我曾经以为,只要获取西方的支持,我们有在这一年取胜的机会,但是没想到,世事总是出乎意料…………胜利曾经离我们那么近!那么近…………都是因为一个人,仅仅一个人…………他们了解么?他们不了解……真累啊…………”。
火车上,伊藤博文喃喃的自言自语好久。从那一刻起,秘书就发现曾经支撑着伊藤博文呼风唤雨地精神支柱仿佛一下就崩塌了。
而在大本营的会议上,伊藤的最后努力也宣告绝望。陆海军代表,绝不同意伊藤博文的和平计划,反而要再度发行特别公债,拿出日本最后一分家底,哪怕与俄国合作,也要将战争进行下去!陆海军两军都是法律天皇统帅,他们同样有帷幄上奏权。伊藤压制了帝国议会,却压制不住他们!
几个陆军将领喷完吐沫星子。伊藤才缓缓的将目光转过去。看着其中一人,淡淡道:“儿玉君,你也跟着他们胡闹?”
他看着的人是日本陆军大臣次官,儿玉源太郎中将。在陆军当中。儿玉源太郎和川上操六两人都号称是智囊,不过儿玉为人比较低调就是了。现在陆军军令部门的参谋次长川上操六给徐一凡干掉,陆军大臣大山岩现在在辽南作为征清第二军司令长官。儿玉实际就是留在国内的陆军一把手了。在大本营里,他向来是伊藤博文的得力助手,并且谨慎的躲在伊藤博文巨大地阴影里面,勤勤恳恳的操办动员,后勤,兵站等等业务。并且还协助着伊藤博文尽力压制住陆军一些头脑发热的妄动。伊藤也亲切的称许他为“日清战争中的萧何”。这个时候。就连儿玉源太郎也站在了伊藤博文的对立面。
儿玉苦苦一笑,微微点头:“阁下。请准许陆军所请。现下是大势所趋……”
砰的一声,伊藤博文狠狠的拍了一下厚重的橡木桌子,猛的站了起来:“什么大势所趋?你告诉我,陆军还库存有多少步枪?多少子弹?有多少船舶吨位可以继续征用?还有多少经过训练地后备兵,就算发行最后的国债,不顾财政体系崩溃,我们购买到了军火物资,要多长时间,才能装备到位?儿玉君,你不是头脑简单的人,你要记住,日本是小国!”
往日伊藤博文这样爆发,满座的人都会噤若寒蝉。但是这个时候,多数军官却用恶狠狠地目光回击着伊藤的逼视。
儿玉苦笑着低下了头,伊藤的目光转向海军的军官。那些海军将领虽然没有和陆军同僚一块儿发言,但是这个时候,却都躲开了伊藤博文的目光。
海军同样不可能认输,他们在海上根本就没有输过。海军也是和新兴财阀关系最为密切的,新兴财阀们需要海军打下去,也承诺给予海军更大的支持,好让海军能够保护他们在海外拓展利益!
伊藤喉咙干燥,他自己仿佛也知道无能为力,但是仍然坚持说下去:“…………日本是小国,清国是大国!我们能打痛他们,但是他们只要不投降,他们就能拖死我们!我们取得胜利的全部基础就是两条,一是列强地支持,二就是清国地软弱…………儿玉君,你也明白,发起一场战争就要知道怎么终结,这个前提不存在了,战争就无法继续下去…………现在第二军第三军分布在两个不相呼应的战场,每个月需要六百万日币地战费。需要三十万吨位运输船舶输送物资补充兵员。而帝国已经没有后备兵力,国库也空虚了,帝国全部自有商船吨位不过十三万吨!我们是小国!而小国战胜大国的机会和气运都没有了。你知道,坚持下去,只会是更大的惨败,我们战前所有地一切,反而保不住!”
说到最后,他的语调里面已经带上了凄楚,可以说,他从来不屑于将他的决策举动解释得这样清楚。甚至有点低声下气。可是看到他变成这样,军人们反而加倍的高傲了起来。有的人,还从鼻孔里面发出了喷气的声音。
儿玉源太郎是唯一一个还带着礼貌回应着伊藤的陆军军官,他神情也有些苦涩,仿佛在说着自己也不相信的话:“第二军第三军常胜不败,前日只是为了表示帝国善意才停止进击,现下只要发出直隶会战地指导,两军必将奋勇挺进,会师于北京城下…………”
伊藤博文的反驳来得又急又快:“第三军驻足山东威海一带,清国嵩武军。从徐州等地抽调的武毅铭军等部,就有数万人,就算他们不抵抗,按照正常旅次行军,要多长时间才能到北京?支撑他们前进的物资呢?军火呢?陆上长达几百公里的补给线如何设置?不要忘记,那个在朝鲜击败我两个师团的徐一凡,现在正在第二军正面!就算第三军能前进,第二军呢?他们能冲破徐一凡的阻挡么?而且这一切都建立在你们能空手搞出补给他们的军火物资出来!清国民气已经被那个徐一凡激发出来了,清军也许会继续战败,继续溃退。但是他们不会投降了!战事这样迁延下去,你知道西方列强会有什么举动么?他们会转而支持清国,他们想要的只是快速结束这场战事!”
儿玉无言,他知道伊藤博文说的都是事实。可是陆军有陆军地立场,他身为陆军在大本营的代言人,一举一动,都要符合陆军的利益。帝国陆军,早就是一头活物了,它有着自己的意志,为了自己的存在,它甚至不惜拖着整个帝国一起殉葬。什么大和魂。什么尊王攘夷,在实际的利益面前。都是哄老百姓和当兵的话…………明治那些重臣本来凭借着能力威望,可以压制住还显得稚嫩的陆海军。但是现在这些重臣呢?死的死,被当作叛贼讨平的讨平,伊藤独掌了大权,可是现在,他地威望也早已一落千丈,再也无法压制住陆海军了……儿玉源太郎不说话,其他陆军军官却再也忍不住,七嘴八舌的大声开口。
“和这个国贼还有什么好说的?”
“英美白鬼见风使舵,但是我们还可以取得其它白鬼的支持!俄国承诺给予我们支持!军火、物资、甚至出兵!陆军可以单独和远东俄军合作!”。
“儿玉阁下,和国贼已经无话可说了,陆军和海军合作,独走!”
伊藤双拳握紧,死死地盯着儿玉源太郎:“你们想和远东俄军合作?”
儿玉回避着伊藤博文目光,喃喃道:“这只是一个讨论的方案…………”
伊藤用尽平生之力大吼了出来:“你们想让日本毁灭吗?”
他的吼声,甚至震得屋子的玻璃都嗡嗡回响!
一点又腥又热的东西涌上了伊藤博文的喉头,他却用力的咽了下去。伊藤用尽最后一点自制力,让自己坐了下去,深深的埋着头理了一下头发。沉闷地声音仿佛是从他胸腔里面挤出来地,每一个字都在快速消耗着他的生命力。
话语背后,是一种最为深沉地绝望。
“…………我要单独帷幄上奏,制止你们的独走行为,我要提请陛下解散大本营,暂时取消陆海军的帷幄上奏权,我是首相大臣!”
周围一片刷的起立声音,陆海军军官们不约而同的站了起来,也不约而同的发出一声冷笑。椅子被这些军人碰得哗啦直响,这些军官转身就走,马靴还刻意的在会议室内踩出了最大的声音。只有儿玉站在那里,静静的看着伊藤博文,直到他抬起头来。
“…………阁下。陆海军已经联合奉请近卫师团长北白川宫能久亲王殿下,单独向天皇陛下行使帷幄上奏权,请陛下解散大本营幕僚机构。直领陆海军将战事进行下去……在您离开东京地时候,北白川宫殿下已经到东京了…………”
伊藤僵在那里,满室不敢吭声的文官们亲眼看见这位首相大人仿佛以惊人的速度衰老下去,他脸上神色变幻,到了最后,却变成了平静。他摘下了自己地眼镜,轻轻擦着镜片,同时淡淡的道:“是山县的主意么?”
儿玉源太郎恭敬的行了一个军礼:“…………阁下。没错,是山县阁下当初的遗命。帝国大权集于阁下之手,万一阁下有妨害帝国和陆海军的举动,陆海军将联合行使此最后手段…………阁下,请多保重。”
他轻轻的一磕马靴,转身大步走了出去,只留下满室呆若木鸡的文官们。
“不愧是最有政治野心地山县呀…………”伊藤低声感慨了一句。
一切都完了,他已经失去了对局势的掌控,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更多的却是平静。
北白川宫不是随便就推出来的。这位明治天皇的亲弟,曾经在幕末战争当中被佐幕残余当作另外一个天皇推出,号称“东武天皇”。随着奥羽越列藩同盟失败,这位当时还什么都不懂的少儿天皇被赶下台来,却被长州藩保护住了。这个时候,这位亲王代表陆海军行使帷幄上奏权,就代表日本帝国的统治阶层联合在一起告诉明治天皇,如果明治不遂行他们的意志,那么这位东武天皇不是没有复位的可能!(真实历史中,日本陆军皇道派在进行二二六兵变的时候。也曾经有某宫亲王乘火车赶赴东京,准备在皇道派支持下继位,所谓日本天皇在日本国民和军人当中绝对权威地神话,在利益集团的真实权位面前。也不过如此而已----奥斯卡按)
财阀害怕战后破产,陆海军害怕战后必然的裁军甚至在列强监督下的非军事化,失去现在的政治地位,新贵们依附着这些财阀和军阀。国民们正是热血沸腾的时候…………他们不愿意承认失败…………
自己还可笑的以为历史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伊藤低声苦笑,缓缓站了起来:“诸君,回家…………,过去几十年中一直支撑着我们前行到现在的梦,不过只是一场梦而已!”
言罢。他踉踉跄跄的离开了会议室。等候在门口地秘书看伊藤跌跌撞撞的出来,赶紧扶住了他。伊藤低声道:“准备马车…………”
“阁下。回东京么?那要车站准备专列……”
“不是,去马关,我想去看看海…………”
西元一八九四年十月五日,日本陆海军联合行使帷幄上奏权,明治天皇陛下解散大本营幕僚机构,直领陆海军。明治天皇谕可,并勉励陆海军将战事进行到底,膺惩清国。
同日,英国、法国、美国、意大利四国宣布联合调停中日战事,并宣布要以各国远东舰队联合保证黄海渤海的中立非军事化,所有运送军事物资的船只都要检查扣留,以促进和平迅速实现。清廷喜出望外地立即表示接受,日本帝国却暂时保持沉默。
同日,俄国驻清国公使向总理事物衙门提交照会,声称清国在东北的动员,已经影响了俄国在远东的利益,而且清国禁卫军在朝鲜的战事也伤害了俄国在朝鲜的商业利益。俄国保留用一切手段保护自身利益的权力。而这次以领班军机大臣掌管总理各国事物衙门的世铎,却强硬的回绝了俄国地照会。
风云仍然在东北土地上激荡,这风声当中隐隐有雷,仿佛预示着这场仍然在进行地战事,将给东亚大地带来百年的回响!
“阁下,您要静养…………上车地时候,您吐血了…………”
伊藤博文挣扎着从马车上坐起,从广岛直抵马关的铁路还没有开通。而伊藤坚持要乘马车尽速前往那里。也许是颠簸,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在车上就吐血了。然后就一直昏昏沉沉的在那里半睡半醒。
他在秘书的扶持下坚持坐了起来,裹了裹身上斗篷,从西洋式马车的大车窗向外望去,左边是海,右边是山,秋日映照下,风景如画。
“我做了一个梦,真美呀…………在马关的春帆楼,我让李鸿章签署了条约。我们得到了满洲、得到了朝鲜、得到了台湾,还有两万万两白银的战争赔款…………最后宴请李鸿章的时候,我请他吃了河豚鱼!他的脸色真难看…………这场梦里面,没有那个徐一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