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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很急,太急了!

杨招凤极力抽打着胯下的战马,想让它跑得再快一点。但在厚厚积雪里,马儿再怎么使劲,终究无法全力奔驰开来。它不懂,不懂为什么背上的这个人会这么粗暴对待自己,只能以不时的响鼻来宣泄自己的不满。

现在的杨招凤恨不得长双翅膀,飞过这皑皑雪原,立刻到达遂宁县城。

因为走得太急,途中又极尽颠簸,杨招凤防寒措施并没有很到位。一路来,肆虐的风雪无情侵袭着暴露在外边的每一寸肌体,至如今,他的脸颊已经被冻得红肿皲裂,口鼻几乎都已麻木,若非一双眼睛还能在眼眶内转动,就连他自己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

只是他现在满脑皆空,根本忘却了自身正在遭受的苦难,仅仅一念为明:将旷琬救回来。只因昨日,有人追上开向东北方向的军队,寻到他,和他说了一件事——旷琬被侯大贵的人带走了!

对来人的话他并没有半分质疑,因为这个不畏途艰天寒前来通风报信的人,就是他随军走前特意留在营中负责保卫旷琬的几个亲兵之一。据亲兵所言,部队开拔不久,便来了几人,要带走旷琬。那几人手上持有总兵侯大贵的军令牌,自然无法阻拦,但在责任心的驱使下,他们还是推出一人追上来报知杨招凤这个突发情况。

不想其他,仅仅“侯大贵”这个名字就足以令杨招凤一阵心惊肉跳。他压根没去想侯大贵带走旷琬要做什么,但直觉告诉他定然不会是好事。

所以,在得知这个噩耗后,心急如焚的杨招凤甚至忘却了军纪,在没有通知宋侯真的情况下抢了匹马擅自离队,不吃不喝赶了一天一夜的路直到现在。

他实在是太在乎旷琬了!

被急催着的马儿穿林跃涧,兜兜转转,终于走出了积厚的雪地,踏上了一条积雪较少、颇为舒坦的道径。从道径两旁一路堆砌的泥雪可以看出,这条道路定是不久前刚给人清理过。

这条道路一眼看不到底,两边皆蜿蜒曲折向远方,杨招凤拿不定主意,却又不想原地耽搁,硬着头皮任意挑选了一个方向,纵马疾驰。奔出十余里路,沿途遇上个踽踽独行的老汉。杨招凤盘问后才知,这老汉是遂宁北部的乡民,为避兵灾北遁,不想在半途与家人失散了。沿着当前路途继续行进,即可至遂宁县城。

杨招凤大喜过望,暗自庆幸自己的选择不差,吆喝一声,飞马而出。

遂宁城外,气氛紧张。

两根香烛已经烧完,第三根也烧到了一半。侯大贵重新拔起插在地上的腰刀,开始在香烛前来回踱步。看得出,他已经十分焦躁了。

“总兵!”

身后,惠登相唤了一声,侯大贵闻声扭头,问道:“什么事?”

惠登相没有说话,只是拿刀在兀自垂首涕泣的旷琬脑袋上空轻轻比划了一下。侯大贵懂他的意思,怕是看到第三根香烛都快烧尽而仍未见着吕潜的身影特来向自己求证届时是否真的要杀旷琬。

“哼!”侯大贵没回答他,直接转过身去了。

惠登相见这般态度,基本上也了解了他的决定:照杀不误。

“呸,呸!”他将刀暂且插在雪中,向左右手掌各自喷了点唾液,而后相互抹匀了重新绰刀在手。这是他动刀前的习惯性动作,既然侯大贵真的动了杀心,作为下属也只有奉命行事。

期间有点点唾沫星子溅到旷琬的头发脸颊上,立刻引起她一阵震颤。她的哭泣在极大的恐惧下已然转变成了哽咽。

遂宁县城城门方向雪雾迷蒙,仍然不见吕潜的到来。侯大贵看着第三根香烛越来越短,心中基本也不再报什么希望。将身后披风一撩一甩,走回阵前,大声道:“准备动手!”

他这一声令下,使红旗下的旷琬受到惊吓,复又泣不成声起来。她既害怕冰冷锐利的刀锋砍向自己的脖颈,同时也在心中悲切自问吕潜以及父亲为什么还没来救自己。

侯大贵不说话了,但惠登相的眼睛死死看着远处雪地中的那根香烛。他心中默念倒数着。

“九、八、七……”按照他的预估,这根香烛应该会在数到“一”时完全熄灭,到那个时候,面前这个惊恐万状的女子,就将在自己无情的挥斩下香消玉殒。

那边侯大贵似乎已经开始吩咐军将们准备开拔撤离的事宜了,惠登相的注意力稍稍一打岔,就立刻被他自己摆正了回来:“五……四……”还剩三个数了,也不知何故,惠登相感到自己的手竟而都开始微微抖动起来。

当真寂寞如雪。

侯大贵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惠登相以及旷琬。于她而言,一个女人罢了,杀了就杀了,没什么大碍。他真正放不下的,是自己本该得到的那份功劳。实在无法想象,为了宋司马这么一个狗才,遂宁城中的旷昭居然真的忍心看着自己的掌上明珠殒命于此。

“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却读成无情无义之辈。”很多时候,侯大贵都不明白那些读书人心中在想什么。他们看上去斯斯文文、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但有时狠起心来,所表现出来的残酷与烈度甚至超出自己的想象。自己和他们,难道真的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想了想,不想再想。类似的问题,他想过无数次,想了也白想。都随它去吧,活成什么样的人,自己心里最清楚。既然不是一类人,那就要么老死不相往来,要么就你死我活。

不管是主观意识还是客观环境使然,侯大贵的选择显然是后者。

“行了,砍吧,砍完了把脑袋挂旗杆上插这儿,咱们就走!”等了许久,又吹了不少风,侯大贵有些不耐,朝惠登相喊道。

听到这么露骨的话语,正自垂泪的旷琬心灵终于承受不住,在接近崩溃中尖叫了起来。

惠登相微微点头,举起腰刀默念一句:“这位小姐,杀你非我意,要怪就怪你投错了胎!”言讫,就要将刀用力挥下。

千钧一发之际,脑后忽然传起一阵纷乱,紧接着一个声音石破天惊般贯穿而来:“且慢动手!”

惠登相当即只觉侧后风紧,情急之下,他下意识撤刀一滚,余光到处,一匹快马有如闪电,堪堪从侧急掠而过。

“什么人!”不速之客的到来令侯大贵惊怒交加,他持刀怒吼,凭空挥舞,“快将此人拿下!”

余音未尽,那匹马却自己先停了下来,众目睽睽下,一人翻身下马,即便已给冷风吹红了脸庞,但侯大贵与惠登相还是看的清清楚楚,来的可不就是杨招凤!

“你怎么在这儿!”侯大贵愕然问道,“你不是随军去了蓬溪?”

杨招凤此时口齿冻僵,“呜呜咽咽”中基本上说不出话来。但见他横跨两步挡在旷琬身前,双目圆瞪。

“你狗日的!”侯大贵大怒说道,“我定下的军令无人能改!赶紧给老子躲开!”他此刻已然气得七窍生烟,他不管杨招凤是如何从天而降的,只要有人敢挑战他的权威,他就无法忍受。

杨招凤摇摇头,后退一步,将旷琬蜷缩着的身子蔽护在自己身后。他似乎看到旷琬透过凌乱披散的发丝看过来的哀求眼神,这眼神是那么可怜而又无助,就如同受了伤的小兽期盼着救援的到来。

这时候惠登相也以刀驻地爬了起来,他认得这个叫杨招凤的年轻人,知道他是赵当世面前的红人。所以,他没有轻举妄动。

“愣着干啥呢,赶紧把这小子架走!”侯大贵挥刀呼喝,“老惠,动手!”

军令如山,事到临头惠登相也没有其他选择。他向杨招凤拱拱手道:“杨参谋,请让一步。”见杨招凤木然不理,沉声道,“那便得罪了!”说罢,暴喝一声,持刀挺进,周遭十余名赵营兵士也同时一拥而上。

杨招凤本就不擅长格斗,马上还行,步战甚差。历经风霜摧残的他勉强挡住惠登相的一击,虚弱下已经站立不稳,加之尚有十余兵士围攻过来,他完全无法抵抗。只是,他似乎怀有一份必死之心,所出招数有攻无守,皆为搏命杀招,惠登相等人顾忌到他身份,也不敢下狠手,故而两边缠斗,久未分出胜负。

侯大贵看得心焦,怒骂:“一群废物,十几个打一个还拿不下!你们尽管上,只要不伤他性命,所有责任,主公面前我一力承担!”

话音刚落,就听旷琬一声惊呼,不过受伤的并不是她,而是杨招凤。他的手在混战中不小心给惠登相划伤,鲜血顷刻间滴到了旷琬的腕部。

惠登相本来叫苦,但听到侯大贵信誓旦旦的保证,顾虑全无,开始全力猛攻。这般一来,杨招凤三两招后便刀法散乱,立显颓势。

“走!”趁着杨招凤疲于应付兵士夹攻的当口,惠登相找准时机,一刀递出,轻轻巧巧在对方的膝内侧划了道口子。杨招凤吃这一招,当下无法站定,以刀撑地,痛苦地单膝跪倒。

众兵士见状,七手八脚地将旷琬向外拖去,旷琬哭喊着极力挣扎,但却无济于事。杨招凤大叫一声,弹身要追,岂料腿伤实在难当,起到一半就支持不住,整个人重新倒在了雪中。

“立刻将她宰了!”侯大贵不想再浪费时间,冲着惠登相大呼。惠登相点头抢上前,刀锋一立,当空就要直戳旷琬心窝,谁知就在这时形势峰回路转,侯大贵的吼声再起:“慢着!”

惠登相生生将刀在半空打个圆弧,收招回式,一脸迷惑顺着侯大贵的目光看去,只见不远处,人影绰绰,冒雪而来。人到十余步外,看清楚了脸,赫然便是久久未归的吕潜!

吕潜铁青着脸,望着眼前的狼藉一幕,并没有多说话,而是缓缓弯下身子,将手中端着的一个木盒轻轻放在了雪地上。

不等侯大贵使眼色,惠登相已箭步上前端起了木盒。他先打开盒盖看了看,面露喜色,而后朝一言不发的吕潜点点头,携盒转回。

扑在雪中的杨招凤错愕地瞅着吕潜一步步走向旷琬,他不知道这个男子想要干什么,本能驱使着他以手抠地,全力匍匐着爬向旷琬。

团团围在旷琬周边的赵营兵士挥刀挺枪,意欲阻拦缓步靠近的吕潜,只不过,他们还没来得及动手,便先瞧见不远处的侯大贵摇了摇手。很显然,他看过了盒子,很满意。

旷琬也因此得救了。

眼前有个小坡,阻挡了杨招凤的视线,他身子实则已经十分疲惫,腿伤在寒冷的侵袭下更是令他痛不欲生。他急喘两口气,鼓足了劲儿,想继续前进,却在这时听见旷琬颤声哭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

杨招凤闻言,心头巨震,心情激荡下快爬两下,眼到处,蓦然呆滞。原来,旷琬适才的这句话并非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伏雪凝望,木然看着被解了绳索束缚的旷琬哭着扑入吕潜的怀中,世间的一切在这一刻都似乎黯淡了下来,只剩黑白两色。他身处黑白之中,单调且寂寥,而眼中唯一的彩色,却仅有不远处的吕潜以及旷琬二人而已。

“我们走吧。”安静的世界中,杨招凤的耳边唯有雪片飘落的呼呼声,但吕潜这极轻的一句话,在他听来,却响如洪钟。

于是,当旷琬被吕潜从地上拉起来的时候,杨招凤只能眼睁睁看着。在侯大贵的默许下,赵营的军阵一片寂静,无人阻拦、无人呵斥,所有人都静静看着这一对人儿转身在风吹雪飘中慢慢离去。

杨招凤的视线停在旷琬的背影一刻都未曾移动,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不该属于这里。这是吕潜与旷琬之间的故事,甚至是吕潜、侯大贵、惠登相他们的故事,无论从哪个角度,自己都没有理由,没有身份出现在此时此刻此地。

可自己终究还是来了,顶风冒雪跑了数十里,出现在了一个最不该出现之地。

为了什么?终于,杨招凤的心头出现一个声音质问起了自己。

不过,还没等他解释这个问题。他心中又是一荡,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跟着吕潜离开的旷琬,竟然在某一刻,回首看了自己一眼。即便那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可那双眼眸在杨招凤的眼里好似停留了极为漫长的时间。

他解读不出旷琬这一回眸所透露出的寓意。或许果真如他所想的那样,旷琬仅仅只是想回头再看自己一眼,再看一眼自己这个奇怪而又荒唐的人。

或许这就是现实的残酷。多少年之后,等杨招凤真正到了能将这份情愫看淡的年纪,他还是会偶尔想起当年这份真挚却没有结果的爱慕。那时的他已经不像这时候那么痛彻心扉,但真正想起,微微一笑间,他总还会有些淡淡的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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