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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岁那年,北厥的朋友传来消息,他们这次要去长安采办,途径东阳郡,他们或许可以约时间见一见。

“长安”两个字,生生戳动了她的心。

从十岁起,她偷偷在外面跑了四年,认识了走商的朋友,学了些做生意的本事,借用友人身份辗转投了几家赚的不多,分利够她用的铺子,接下来还准备用秦意的名义盘下一家快要倒的马场。

她要握住更多资源和人脉,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秦霈早已不是当初认养他们时的那个父亲,他变得阴鸷古怪,喜怒无常,母亲与他在一起,每一日都是更多的折磨。

她想离开秦家,也想帮一帮母亲。若她踏出这一步,一切都会天翻地覆,且会遇上更加麻烦的困难。

鬼使神差的,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去一趟长安。即便那时她心中了然,长安的约定只是她艰难时自己找的一个希望,一个奔头。

但心中隐秘的希冀,让她生出一种感觉,好像去一趟长安,她就能再汲取新的力量,迎难而上。

她故技重施,借身体不适去城外寺中小住半个月,想让朋友捎她一段。

秦金氏已经习惯她“体弱多病”,或者说已经没有过多精力管她,秦家人更不会在意她,倒是秦意,很意外她为什么又要出门。

路上,北厥的友人问她怎么盯上长安,长安可没有小买卖。她坐在拉货的车上,裹着厚重的披风缩成一团,迎面是割脸的风,没有回答。

友人只在长安停留两日,她要借路引搭车回东阳郡,便也只有两日时间。

然而,当她真正站在长安大街上时,一阵凉风让她清醒又茫然——她在干什么?怎么就站在了这里?

她不可能去忠烈侯府,更不能让伯府的人发现她。诺大的长安城,她要怎么见他?见到之后,又要说什么?

最后,她去了那个马场,牵了一匹马,也不骑。

她穿着一身讲究的骑装,却没骑马,有眼尖的训师凑上来,问她是否需要指点。

彼时的她,已不是多年前那个捉襟见肘的小姑娘,这些年的摸爬滚打,让她能熟练的自腰间钱袋里抽出一张银票递出。

训师大喜,殷勤的要为她牵马,她唇角轻掀,冷声道:“滚。”

训师一愣,也不生气,点头哈腰的就跑了。

啧,不用干活白得钱,被骂一句又如何。

她站在原地,恶劣的想,有钱有权,真好。

那年的马场,比几年前更宽阔漂亮,前来这里玩耍的贵族子弟仍是前呼后拥,一片热闹。

她想,这马场里,用石头随便丢一个人,都是她惹不起的贵人,又想,位卑者需要步步为营,细细盘算的事,对他们来说,可能只是起手落手间一个指示,谈笑风生时一句玩笑。

忽然间,她心中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戾气。这戾气夹杂着不甘,委屈,怨恨,嫉妒。

凭什么?只是因为她生的比他们差些,所以做每一件事,都要用尽全力,耗尽尊严?倘若将她放在与这些人同样的起步位置,她会做得更好!

这世道,真是不公平。

就在她陷于这种思绪中时,前方呼声暴起,将她的思绪拉回,抬首之际,一道红色自前方跑道飞驰而过,掠走所有目光与关注。

她心头猛颤,连马都忘了牵,一步步走向赛道旁的围栏边。

身穿红色骑装的年轻男人,黑发束起,额间绑两指宽的额带,一手持马鞭,一手勒缰绳,飞驰而出,一骑绝尘,白俊清隽的脸上,漾着轻狂不羁的笑,眼前于他,是一场势在必得的胜利。

她呼吸渐促,心跳加快,连掌心都握出了汗。

是他。

她痴痴地看着场中恣意驰骋的人,心重重的一声,然后是轻快又密集的好多声。

脑海中,被幻想无数次的身影,在这一刻被重新填充上色,曾经失真的记忆,被眼前的一幕打散,再也恢复不到原貌。

他赢得比赛,翻身下马,缰绳随意在手中一挽,牵着马大步往场外走,好些人迎上去与他说话,不用听都知道,定是迎合奉承的话。他来者不拒,悉数收下,只是那漫不经心的笑意,始终未达眼底。

走出马场,他手中缰绳一抛,几个人争抢着去捡,他也不看,被人簇拥着走向垂帘雅座。一旁,有年轻貌美,奴仆环绕的姑娘们偷偷打量他,仅一眼,便红着脸凑在一起交头接耳,然后笑闹起来,捏拳锤打嬉闹。

这番喧闹中,她原本剧烈跳动的心,反而开始回复平缓。

她怎么忘了,他始终是这繁华都城里的一个贵公子,谁的年少不曾纯粹简单,谁又能一成不变的长大?

然而,哪怕她清楚眼前的一切都不复当年,也知道那个只有她记了许久的约定也早已泛黄褪色,仍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牵引着脚下的方向,一步步走向那个鲜活张扬的少年郎。

垂帘座中,世家子弟再随意,也是直身端坐,只有他斜身屈腿,长臂撑着身子坐没坐相,可无人说他没有规矩,反倒与他把酒言欢。

侍女奉酒,有人凑到他耳边,眼睛瞄着侍女,噙着坏笑说了什么,他捏着酒盏把玩,跟着笑了一声,忽然抬腿往那人腰上一踹,明明还笑着,眼中却带着不加遮掩的不屑和冷意,那人吃痛一声,半点脾气都没有,笑着抱手讨饶,他嘴角一挑,继续吃酒,恍若无事一般。

一个通身贵气,模样出挑的姑娘在奴仆簇拥下过来,骑装衬出一身飒爽,她挑着一个与他十分相似的笑,下战书来了。她要与他赛一场,带彩头的那种。

座中一片激动,眼神暧昧的在姑娘与他身上转动。

她站在不远处看着那个姑娘,又看了看场中其他姑娘,笑了一笑。

方才,被他的身手和风姿吸引的何止这一人,但只有这姑娘敢走过来,或许是足够大胆,或许是足够有底气,毕竟,她那一身讲究装扮和身后的奴仆,就已盖过场中许多人。

长安城,果然是讲究门当户对的地方。

身份不够,连搭讪都要谨慎衡量。

谁都知道,这姑娘是冲着他来,可他仍是那副懒洋洋的坐相,仰头看了她片刻,忽然招来随从,低语几句,不多时,一个明艳漂亮的小姑娘蹦蹦跳跳跑过来:“三哥,你找我呀。”

是个眼熟的小姑娘。

小姑娘一出现,所有人的目光都转过去了。

他指指妹妹,对那姑娘说:“你连她都赢不了,就别来这里自取其辱了。”

小姑娘愣了一下,然后转头看那个来邀战的姑娘,忽然明白什么,小嘴一撇,颇有些习以为常的无奈,手往一侧伸去,已有奴仆为她递上马鞭,她冲那姑娘抱手,落落大方:“请。”

姑娘羞愤应战,许是状态不好,当真输了。

座中一片哄笑,也有佩服他的,毕竟他只凭一张嘴,就能碾碎无数长安闺秀的芳心。小姑娘又跑来,娇滴滴与他撒娇邀功,要他给她买一匹好马。

他笑着将她一推,点头应付:“嗯,等我今年说服了大哥,就给你买。”

小姑娘顿时泄气,无精打采的要走,他将人一拽,另一只手摸出一块牌子,晃悠着诱惑道:“南郊望山温泉,殿下特许的,这天都凉了,是骑马吹风痛快,还是和小姐妹泡温泉舒服,自己选。”

霎时间,少女晦暗的小脸瞬间明媚,想也不想就夺了牌子,笑着与他道谢。

他看着妹妹跑走,笑着回到座中,有人笑着拿他妹妹打趣,忽然间,他脸上的笑意全部不见,目光凉凉的看着那人,那人自知失言,立马罚酒赔罪,座中又是一片笑语,他却冷着脸不说话。

她呆呆的看着座中吃酒谈笑的他,原本平复的心忽然又隆隆狂跳——他好像变了很多,身量更高,模样更俊;更懂得收敛情绪,另其莫测难猜;他不再笨拙无措的面对那个小姑娘,而是掌控着相处之道,游刃有余。但其实,他也没变,那张不满的冷脸夹杂的怒气,竟让她瞧见了一丝当年的小少年才有的情绪。

面对在意的人,他一点都没变。

他只是换了一种姿态来爱护与相处。

众人见他不悦,立马吆喝着换场找乐,他懒洋洋起身时,似有什么感应,忽然转头看向她的方向,她转过身,将怀中面纱扯出来,遮在脸上,然后发现她原本牵在手里的马不知所踪。这马是马场租来的,有牌号区分,稍后得还回去。

她回头看去,那群贵族子弟已经离开,说不上是失落还是别的,她站了一会儿,在追去找人和找马之间,选择去找马。

这马场比她想象的更周到,也许时常会有马被租客随手丢待在一边,所以马倌看到落单的马,会牵到特定的马厩,若租客找马,可直接叫人去那处取,若租客不要了,交还号牌即可。

她没费多大力气便找到失马,帮忙看马的马倌含笑看着她,交叠伸出的双手是明晃晃的暗示。她因心事走神,没反应过来,这时,一只漂亮修长的手捏着银锭子落在马倌手中,他的气息陡然靠近,她浑身微僵,慢慢转过头去。

明明已经随友人离去的人,竟出现在面前。

他侧首看她蒙着面纱的脸,皱了皱眉,似在脑中搜罗人像,又笑开:“姑娘看着眼熟。”

她心头轻颤,已觉出端倪。若凑巧眼熟,怎会抢在开口之前先替她付了钱?摆明了是冲着人来,故意做此开场罢了。

她掌心冒汗,压抑着蠢蠢欲动的情绪,平声道:“公子识得我?”

他问:“姑娘是不是弘文馆直学士李楚的妹妹,李倩?”

李倩二字,如一盆凉水兜头泼下。她心绪渐平,暗想,他的确是冲着她来的,只是认错了而已,以及,那句眼熟八成是胡诌。

论理,她该直接否认然后转身离开,可触及他一双含笑的眼眸时,她鬼使神差的应了。

“我是。”

他了然点头,直接替她牵过马:“在下郑煜星,忠烈侯之子,家中排行第三,如今是太子伴读,与令兄熟识,我听他提过你。”

她与他并肩而行,笑了笑:“原来是郑三公子,家兄亦提过公子名讳。”

他无声的看她一眼,目光中滑过几丝疑虑,又很快散开,笑道:“你兄长刚上任,公务繁忙,今日来马场也有应酬,他担心你不熟悉长安,便请我过来看看,若有唐突姑娘的地方,请姑娘见谅。”

他一身鲜艳骑装包裹颀长身姿,额带衬得面白俊朗,言谈浅笑间,尽是温柔与耐心,与对那位邀战姑娘的态度相比,判若两人。她轻轻瞥他一眼,心道,原来是替友人照顾妹妹来了,他对照顾妹妹这件事,还挺上瘾。

她不知该怎么回应,索性不应。

“姑娘会骑马吗?”他状似不经意的问。

她心头一紧,端于身前的手有些不自在的紧握:“不会……”

他低笑两声:“所以将自己马都弄丢了?”

她忍不住去看他,那明朗的笑容里满含打趣。她刚刚才见识过他对别的姑娘如何出口无情,所以他此刻的言行举止,几乎可以称作暧昧;而他本意是要对一个叫李倩的姑娘暧昧,却认错了人。真是讽刺又好笑。

他看她的眼神越发古怪,甚至转头看了看马厩的方向。她心虚紧张起来,猜测他可能在怀疑自己认错人,若他怀疑,她刻意冒认一事就遮不住了,待拆穿时,他少不得要追究。

在他又一次要回头看时,上千个日夜的寄托和幻想,在心中合成了不可控的贪念和奢望,于她的动作,眼神情态中毫无保留的表达给他,她忽然拽住他的袖子,紧紧盯着他:“郑公子能不能教我骑马?”

他转回目光,迎上她的视线时,微挑的长眉栽了几分惊讶。

她被这个眼神盯得不能动弹,她原以为,走上来长安的路,已经是她最大胆的逾越,但其实,此刻的她才最大胆。伸出手的那一刻,她甚至看清了自己隐秘的希冀里,到底渴望得到什么——她想将他变作一个真实的存在,而非脑中勾画描摹的虚影,他曾给过她最大的善意和温柔,他就是她踏出接下来每一步,源源不尽的力量,像当年一样。

然而,她心中的百转千回,似乎只是他面前的转瞬即逝,他几乎没什么犹豫,又像是终于确定什么,爽快道:“好啊。”

他一句回答,令她心花怒放,理智震荡,她像过去的很多次一样,自动自发摒除他眼中玩味的深意,只见这当做纯粹的善意,只对她的善意。

“会上马吗?”他轻抬下巴,低声询问。

她像是迷了神智一样摇头,心中只想借机亲近他,更亲近他,恨不得所有话本戏剧的巧合和趣味在此悉数验证在他们身上,他会发现她是谁,想起那些事,而他记得她,甚至还有点喜欢她,不用她对他那样的痴念,只要一点点,她就能有无穷的力气走下去,走向他。

他像是看不到她眼中的着迷,一手扶她的臂,一手托她的腰身送她上去,动作又快又稳,不带一丝龌龊的留恋,可这份干净利落,更让人心动痴迷。

他牵起缰绳,她暗暗做好准备,可惜马都动了,他并没有像当年那样大吼一声吓唬她,然后得意洋洋的告诫:“保命第一条,不要在马上尖叫……”

他只是帮她牵着马,漫无目的走,不似当年的急躁,却又不像是在认真教。

正当她疑惑时,周围隐隐传来骚动,她后知后觉打眼望去,发现不少姑娘都在偷偷看她,然后交头接耳的议论,与他在马场比赛时的议论不同,此刻的她们,目光翻白满脸不屑与不悦,全冲着她来。

她紧张的抓紧缰绳,一次次瞟向为她牵马闲步的少年郎。从小到大,她听过无数的冷言冷语,第一次从长安回家后,因为有他,她不再害怕那些言语的暴力;而今,仍是因为他,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闲言碎语落在心头,也可以变成甜滋滋的蜜糖。

这甜滋滋的味道,能蛊惑人心,盖住理智,令虚荣膨胀,让悄悄窃窃藏在心中角落的期盼,冒头攀升急速生长,汇成一个将她多年来的打算全部颠覆的念头——她何不想办法嫁给他?

念头一经滋生,便一发不可收拾。

为什么不可以!?

若能嫁给他,做他的夫人,她的身份也能跟着水涨船高,那些累人烧脑的生意,多得是人求着帮她打理,她再也不用对那些贪心冷漠的人笑脸相迎,为了一次抬价压价,绞尽脑汁揣摩算计,显尽丑态。

她不必再惧怕秦家的威势,有他护着宠着,她可以直接做主将母亲接来长安安顿,若秦家发难,她便撕破脸皮,将秦霈的事都抖出来!秦意不必再跟着掺和家中生意,有忠烈侯府做靠山,她甚至可以为他求一个官职,好过一生为商。

她深深地凝视他的侧影,心神荡漾。他是她悄悄放在心中,怀念了好久的人,若能嫁给他,她定会用尽全力成为他在意的人,因为他会极力爱护自己在意的人。若她能被他爱护照顾,她为什么要筹划一个人去走更辛苦的路?这条路这么长,有人陪着不是更好吗?

围着马场走一圈,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她已经可以放弃筹备多年的计划。

她想,如果这世上还有人能让她改变主意重新选择一条路,这个人只能是他。

“郑公子。”她轻声喊他,他转头:“嗯?”

她努力将身段凹得曼妙勾人,故作不知:“我坐着腰有些累,是不是坐姿不对?你能不能……为我指导一下?”

他看一眼周围,笑了一下:“指导姿势,怕是要唐突姑娘。”不等她回答,他接着道:“姑娘是想在这里指导,还是去没人的地方指导?”

不正经的话,却被他说的一本正经,她今日得了太多的嫉妒和羡慕,整个人飘飘然,只想与他更亲近,此刻,他带她去哪里,做任何事,她都愿意。

他只看了她片刻,便笑着点头:“行,我给你指导。”说着,他招手唤来一个马倌,开了一个贵宾单用的场地,一句话交代下去,已有人鞍前马后的替他准备,他牵着马带她往那处走,走进私人场地后,嘈杂被甩开,这片静谧的地带,透着隐秘的暧昧。

她坐在马上,期待的等着他。可他只是站在马前,口头纠正她的姿势,她轻轻拧眉,不仅是遗憾他没有亲自纠正,更因为他在胡乱指导,给她指了一个完全错误的坐姿。

他笑着说:“对,就这种姿势,非常标准,你练习坐上个把时辰,以后就知道怎么坐了。”

明明前一刻还当着那么多人对“李倩”温柔暧昧的男人,此刻眼中尽是玩味戏谑,像是在看一个笑话。

这姿势实在难受,她咬牙转换策略:“郑公子,我有些累,能不能扶我下马?”

他垂眼低笑,漫不经心伸出手来:“下来吧。”

她看着他伸出的手,计算着两人的距离,在蹬着马镫翻身下马,伸手去握他手的同时,将整个人的重量向他倾斜,伴着一声惊呼朝他摔去,然而,他的手在一瞬间收回,人向后退开一步,任由她整个人摔在地上,支地的手肘狠狠擦过砂石。

她摔懵了,浑身剧痛之下,被美梦和幻想迷惑的心智终于回归。

他是故意的。

头顶传来一声低笑,她忍着屈辱抬起头,看着他抱着手臂在她面前蹲下来,偏头玩味道:“喜欢我?”

她茫然的看着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很显然,他对这个答案一点兴趣都没有,径自说下去:“喜欢我什么?出身好,长得好?能给你脸面,还是能送你上天啊?”

她撑在地上的手掌慢慢握起,抓了一把砂石:“你是故意的。”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摔倒在地的她,好笑道:“生气了?方才你在马上受尽众人艳羡目光时,不是挺开心的吗?”

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语态,将她整个人生生剥开,她这才知道,那一刻的虚荣和丑态,在他眼中尽显无疑。

而那时,她在天真做梦。

她定定的看着他,似乎想将他看穿,他怔一下,别开目光看向一旁,笑了笑,又转回来与她对视,带着点“我不会输给你”的狠厉:“李姑娘这眼神,直勾勾的有些吓人。好似我是你看中的一块肥肉。”

她心中慢慢凉下去,面上却慢慢笑起来,反问他:“怎么,不可以吗?公子出身高贵,相貌不凡,倾慕觊觎你,多正常。”

他拧了一下眉,大概是对她的态度有些意外,但话都说到这里,无谓再遮藏,他也笑着:“当然可以。但是李姑娘,谁规定我扶你上马令你风光,就必须护你下马保你安稳呢?别说你我男女有别毫无关系,这世上男子娶妻,尚有半道辜负伤害欺辱的呢。更何况……”他目光扫过她的身子,满是嘲讽:“方才是我勾你朝我怀里摔的?我扶不起,还躲不起啦?”

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个耳光,狠狠打在她的脸上。

他笑得冷情:“让我猜猜,姑娘正值妙龄,寒门出身,兄长出头不易,若能嫁得高门,不仅能帮衬令兄和李家,于姑娘你更是风光体面的事,对不对?可世事哪有尽如人意的,你想靠男人攀升得到什么,就不能只挑着好处去得,他令你扶摇直上风光无限时,你要受着,他令你委屈受辱深陷绝境时,你也要受着。你既选将自己交付依托,苦乐荣辱,都是搅在一起的。若你觉得自己没有能力承受,那就最好收了心思,别想着跨出这一步。”

她呼吸微颤,低声道:“所以,你也如此?”

他像是听了一个笑话,张扬的大笑起来,每笑一声,她都觉得刺耳戳心,直至他笑声骤收,神情沉冷,垂眼看着她:“不说整个长安城,仅是这马场里的姑娘,十个里头有十一个都想高嫁,可十一个里头有十个都知道,男人都是如此,绝不单指哪一个。剩下一个不知道的就是你,所以你才能问出这么蠢的问题。”

他站起身:“李姑娘,奉劝一句,将眼睛洗干净,好好看路,踏实做人,省得你兄长人在朝中公务繁忙,还要分心牵挂你肚里的花花肠子会毁了自己,带累李家。好高骛远贪心不足者,迟早自食恶果。即便你再渴求高嫁抬运,也请记好,男人又狗又坏,不要随便期待。”

他丢下这话便转身离开,她撑着身子坐起,发现手肘处的衣衫都擦破了,她解下护手撩起衣袖,果见手肘大块破皮,那块鲜红胎记,像是一滩血,格外刺目。

她抬眼望去,他已经走得很远,她一直等着,可他一次都没回头。

眼中所见渐渐变得模糊,轻轻眨眼,便有大滴的灼热滚出来,她死死咬着唇,说不清楚那一刻的心情如何,只知道极力睁目,看着那道背影,努力将他与几年前那个黄昏的身影合在一起。

可是不行。

那个被她在脑中思念过无数次,近乎失真的身影,终是被渐行渐远的那个人完全占据,任她怎么回忆都想不起,那年夕阳之下给与她温暖和善意的少年,到底是什么模样。

可怪谁呢?是她不打招呼,擅自将他本就带着目的的示好当做寄托,他一无所知,自然没有义务为她一直守着当年的模样;也是她执意来这一趟,硬生生震碎了脑中的幻想,留下满心残渣。

……

两日后,友人启程回北厥,她仍是裹成一团坐在马车里。友人看了她好几眼,终究什么都没问。

可笑的是,她来时靠借口生病,回到东阳郡时,真的生了一场大病。也许是长安和东阳郡两地水土气候有差,也许是这一路寒风吹得渗人,她住在城外寺庙中,一连三日发热,秦意急得快哭了。

三日之后,她高热褪去,迅速康复。

睁眼之时,回想这一趟长安之行,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

她以为她会一直想他,但其实,从回长安开始,她脑子里走马观花一般闪过的,并不单单只是他,还有这几年来所有的事。

她愕然发现,自己也变了好多好多。

世事最难一帆风顺,见多了世人丑态,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她竟也染上不少恶习,当年她站在那个马场里,只觉得局促紧张,除了学骑马再无多想;可现在她站在那里,心中会生戾气,会不服和嫉妒,她还学会用银子去羞辱别人,并且觉得痛快。

在对他动了那个念头时,哪怕他是她幻想思念多年的人,第一时间吸引她的,是他的出身和地位,令她主动去盘算的,是她的身价如何抬高,往后的一切如何运作,母亲如何安排,秦意如何入仕。

他或许认错了她的身份,但却并没有看错她骨子里透出的贪婪和欲望,所以他的每一句话都如一把刀,歪打正着的入心三寸,刃身映照着她贪婪的心思,丑陋不堪。

她并没有自以为的那么了不起,她苦苦熬着筹划多年的想法,仅仅在他的吸引下就能毫不犹豫去推翻。那往后呢?累极了时,再出现一个合适的男人,她是不是也会考虑托付自己,求一个安稳?

可男人都是坏透了的狗东西,谁能给她一生安稳。

她坐在寺庙简陋的房间里,听着晨钟与暮鼓,低低的笑起来。

其实,出发前的感觉是对的,这趟长安之行,的确发人深省。

否则,她要怎么看清自己在这条路上走偏多少,怎么看清自己的心里已积攒了许多脏污念头?继续浑然不觉的走下去,终有一日,她还是会走歪的,会不甘于事倍功半的辛劳,会在愤恨和嫉妒里寻找捷径。

虽然很久以前的少年,已经彻底从心里消失,但她应当不需要了。

温暖和善意,不该靠别人来给,自己疼自己,更体贴周到。

自那以后,秦意觉得她变了很多很多,即便是对他这个亲弟弟,也鲜少手软。他总觉得她在长安城出了什么事,问得多了,她也烦了,索性顺着他的猜想点头,是,出事了,很危险,还好有人救了我。

他大惊,忙问什么人救她。

她想了想,说,是恩人就对了。

后来,秦意觉得她对男人毫不手软,从不依赖,是因为在长安有不好的回忆,他也不知道,他也不敢问。

她看在眼里,也问自己为的是什么。

有个声音告诉她,如果以后还有机会再见面,至少不能活成恩人最看不起的样子。

没多久,秦家为她定了亲事,是陈家五公子,陈彻。

原本,陈彻人并不差,这门亲事轮不到她。是她打算盘下那家快倒的马场时,与同是去探地踩点的陈彻偶遇,浅谈之下算作相识,然后是东阳郡中相遇,再是秦府相遇,陈秦两家有联姻之意时,他选了她。

于是,秦家上下无不觉得她攀了高枝,一个认养的嫡女,到底和秦家嫡亲的姑娘隔着一层。秦金氏无力出头,对闲言碎语充耳未闻,只专心为她准备嫁妆。

秦意看出她不愿,摩拳擦掌要与她筹划怎么毁婚。

她坐在镜台前,侧首戴了一边耳珠,淡淡笑道:“便是高攀,我不想嫁,还有谁能按着我嫁?我有信心让他们陈家主动退亲,赌吗?”

论理,定亲后顶多半年或一年就要开始筹备婚事,可她和陈彻的婚事,硬生生拖了两年,原因无二——有风声传来,朝中可能要对皇商下手。秦家和陈家都是皇商,若朝中要动皇商,他们两家联姻就等于绑在一起死,秦家自然不可惜一个女儿,但陈家需要好好观望,家中男丁若能迎娶长安权贵,不管朝中怎么动作,他们都有出路。

那时,陈彻指天誓日做了不少保证,无非是不会辜负她,她听了就过,然后向他求教养马之道。陈彻没见过她这样的女人,聪明不自傲,稳重却不枯燥,偶尔一个抬手,一道眼神,竟有些勾人,可她也守礼,所以他只能忍着,养个外室,剩下的,便是倾囊相授。

拜这门亲事所赐,她得了大把自由时间,从前投的铺子回利,加上攒的钱,她总共盘了两个马场,又因学到许多门道,直接打通北厥友人的商道,一路投铺子,留资源,握人脉。

也遇见许多人,收到许多感情,太过磨人难缠时,她索性不拒绝,但也没想过负责,这些感情,无一例外铩羽而归。

直至各地受灾,安阴一党惑乱大齐,朝中派出官员赴各地整治,她终于等到机会,将秦家与陈家的事打包一起解决。

她总共去过两次长安,两次都是寒天去的,第三次到长安,是个热天。

马车停在敬安伯府门前时,她竟有些恍惚。

小表妹跳下马车,还没站稳,一道呼和声让她欣喜若狂。

小表妹在忠烈侯府的好友,刚从并州回来,来找她了。

她坐在马车里,除了心头最初那轻轻一颤,再没多的感觉了。从容下车,侧首望去,一个高大的青年,大摇大摆走到秦金锐面前,凶狠的往他手里塞小金锭子……

然后,伯府院中,她安顿好母亲后去见小表妹,刚跨过一道院门,他靠在墙边,小心翼翼试探——

“我就是觉得姑娘眼熟,此前难道认识?”

她毫不犹豫摇头:“不认识。”

再然后,一次又一次交集,她终于发现,那个看似张牙舞爪潇洒不羁的青年,心中也种着一块心病。

原来,他出身高门,也并没有比她轻松愉悦多少。

那就……帮帮他吧。

权当报恩。

……

夜色沉凉,秦蓁躺在床上,已经放弃睡觉这件事。

其实,男女之间的相互吸引,她已见惯不怪,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可成为心动的□□。

她并不排斥这件事,可郑煜星,不行。

她听了他的话,受了他的教,一路走来从不动摇。

凭什么一次两次,都是为他改变?

他想得美!

作者有话要说:郑煜星:等等!你说,是我自己敲碎了我蓁对我的十级滤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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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最难的一章写完了!!!我真的能起飞了!!!!!!

继续发红包,谢谢大家的包容!!!!!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向歌mua~、星仪10瓶;35333397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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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身一等国公府,自小混迹贵女圈,凭借自身优越的条件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终于成了准皇后的内定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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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顾澄郢发现徐宛然那个女人竟然试图攀上自己小舅舅,顾澄郢震怒:“你还是人吗?我小舅舅是个出家人。”

此刻一身白衣黑裤的冯修止懒散半倚在门边,清隽的面庞上晒着三分笑意,悠悠懒声道:“还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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