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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敬可叹的是,这篇文章居然出于一个二十岁的宗室之手,如果不是徐子先的文字一贯的这么淡漠从容,和策问的风格相当近似,何纲几乎是要怀疑,是老相国为了给徐子先造势,找人做的代笔。
但转念一想,不说文字风格一致,就算是风格不一,以徐夏商的身份地位,想找一个在军政两道熟悉,对马政也相当熟悉的人才,似乎老相国的夹袋里头,一时半会也找不到这样出色齐楚的人物。
而况最后一段,徐子先是建言在东藩大岛上养马,岛上地广人物,植被茂密,虽然天气潮湿不及陇右,也不及河北,山东等地,但胜在地方广袤,可以将马儿放养,任其奔驰跑动,这算是东藩大岛天然的优势。
虽然山高林密,但在岛南区域也是有数百里的平原地方,用来养马也足够了。
据徐子先言,倭人也是在虾夷岛上放马,唐时也曾经在福建各岛放养牧马,以为东南兵备,当时的剑南道的唐军骑兵,战马多取自福建。
有这些明显的佐证,说这篇奏疏不是徐子先的手笔,何纲这个进奏院使都不信。
配合上重骑兵的策问,由不得何纲不感慨一句,这个南安侯,果然不是简单的角色。
这等人才,也亏得老相国从福建的几百宗室子弟中发掘出来。
“估计老相国会荐进。”何纲道:“我们也做个空头人情,荐进吧。”
普通奏疏,特别是论事的奏疏,如果不加个荐字,怕是送到宫里就被厚厚的一摞奏疏给压的找不到了,得到进奏院和两府举荐的奏疏,天子也会亲自御览,不会掉以轻心。
这篇论事札子,哪怕是出自公心,荐奏上去也是理所应当,何纲不会有什么压力。
眼看奏疏被内院收入,又抄录送到政事堂,何纲突然轻轻一笑,南安侯徐子先,还当真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物。
一策问一奏疏,冲淡了其悍勇武夫的形象,就算是何纲也是对徐子先的印象大为改观。这位君侯还真不是普通人,勇能披坚执锐入大参府杀人,智能廷对策问,于马政一道明显是相当精通,下了不小的功夫……原本僵作一团,死气沉沉的大魏朝堂,有这样的新鲜血液进入冲涮一下,想来也是件好事?
就是不知道天子会怎么想,对天子来说,徐子先把目光放在福建,放在养马的杂务上,怕是天子也会松一口气,心里放松许多吧?
……
内奏事院勾当进奏事苗焕抱着奏疏,步履轻快的步入福宁宫。
前两天夜里刀光剑影,官家在接仙台站了半夜,转天又见宰相等大臣,也是颇费心力,从内东门小殿回内廷之后,官家就有受寒冒风的症症,罢朝两天将养,每天喝温补去寒湿的汤药和饮子,总算是回过神来,身体逐渐康复。
若是官家还病着,事情就有些麻烦了。
新科进士已经全部圈定,只是要官家亲自定下名次,然后在集英殿召见所有的新科进士,由官家认下这些门生,天子门生的做法已经流传二百多年,就算是官家也破不得这个例。
若是病到不能接见新科进士的地步,京师里还不知道要传出多少谣言。
以大魏祖制,近支宗室和有家室的宗室一律不得在京师居住,就是怕有悖逆反乱之事,哪怕是有乱臣贼子,急切之间也找不到拥立的对象,有些大事,迟一天都不得行,何况最近的宗室都是在江陵,只有偶然的机会才能到京师来,比如三年一朝,或是进京袭爵,参加锁厅试的考试等等。
徐子诚和徐子先都是前来袭爵和考试,谁料想就惹出那么大的风波出来?
苗焕至殿门时,却听到天子正在训斥期门令徐子威。
殿阁阔大,一阵阵穿堂风自檐下吹过,给人的感觉是阴森寒冷,苗焕久立不动,被寒风吹的浑身冰冷,心里却是替天子叫屈,富有四海,住的殿阁却是多年未整修过,到了冬春时就寒气逼人,好人都能冻出病来,何况是身子骨向来不算强壮的天子。
过不多时,徐子威气冲冲的走出来,看也不看苗焕等人,大踏步的走了。
苗焕对一个内侍押班道:“又出了何事?”
“这位又向官家建言了。”内侍押班笑道:“要召徐子先入宫,伏刀斧手,摔杯为号,将南安侯擒下斩杀。”
“他怕是三国的评书听多了。”苗焕一撇嘴,说道:“这样的话,官家的脸面还要不要,怎么面对宰相,百官,好不容易才把局面安定下来,为了一个就要出外的宗室国侯,值得么?”
“说的就是了。”内侍押班也道:“官家就说,史笔如刀,做这样的事,将来国史记录下来,后世人怎么议论?”
“期门令怎么说?”苗焕差点笑出声来,原本期门令还是很得宠的,天子很疼爱这个兄弟,毕竟自己年过三十而无子,身体又弱,在后妃身上折腾的劲力都快没有了,如果天子再过几年无子,真的就得抱一个小儿进宫来养育,除了徐子威之外,天子还有别的人选?
现在看来,就算徐子威能在将来成为“皇父”,出息也未必比赵王强不了多少,就算是赵王殿下,又有什么好名声?
在福建路,赵王受的弹劾与非议,这些年可是并不少!
“期门令说,于一时之利相比,一点名声上的受损算得了什么?”
“他还真的敢说。”
徐子先只要出外,说来说去也就是能在福建路折腾,算什么真正的威胁?
在福建路,徐子先也要受制于齐王和赵王两家宗室重镇,还有安抚使等诸多地方文武大员,徐子威明显是在嫉妒这个同宗的堂兄弟,不惜叫天子的名声受损也要除之而后快,想的法子也是相当的荒唐……这叫非刑杀人,天子也不能如此随意的对臣下,一旦传扬开来,谁还敢替这样的天子效力?不要说后世名声,就是以现在的局势来说,原本就是处于走钢丝般的平衡之中,还能经的起这样的折腾?
“天子对南安侯是真忌惮,但还是觉得期门令太荒唐。”内侍押班最后道:“最终将期门令赶了出去,叫他回自家府邸,认真多读几本书。”
“说的是了。”苗焕一笑,说道:“赵王府还有个公子叫徐子文,听说文采出众,我看多半也是吹嘘出来的,若真的出众,怎么不见一首传世的好诗,一篇妙文?倒是南安侯,人家从来不吹自己文采,几篇文章都相当出色……”
“你说的是重骑兵的策问吗?”内侍押班道:“官家也看了,当时说有几分道理,但缓急难办,所以还只能说是纸上谈兵。”
“今天有新的了。”苗焕笑道:“论国朝马政札子。这篇一上,南安侯可了不得了。”
“谈军国大政吗?”内侍押班道:“确实比冲入大参府邸杀人要好的多。”
这几天宫中也是没有少议论徐子先,相比官家和徐子威这兄弟俩,同样是文宗之后的徐子先,能力和性格上可是比官家和期门令强的多,现在很多年老的内侍都能回忆起当年之事,老南安侯是不肖之子,纵情酒色,年纪轻轻就坏了身子,文宗大为不悦,亲生儿子才赐了六百官庄,给的金银器物也最少,还只是封了侯,放到福州去由得老南安侯折腾去。
现在看来,文宗疼爱的赵王一脉,终究还是不及南安侯一脉?若是真的,神文圣武的文宗皇帝,可是真的看走了眼。
只是这种议论中,不乏杂音。
宗室强梁,给人的感觉还是太危险。不管是百官还是内侍,总是喜欢性格仁柔些的天子,过于杀伐决断,乃至杀人不眨眼的性子,给人的感觉还是太过危险了一些。
现在看来,南安侯也并不全然是莽夫,只要见事明白,行事有章法,就是军国重臣,杀伐决断就不是缺点,而是优点了。
也还好徐子先看来就是志在福建,不然的话,天子的头疼之疾,还得再加重几分。
苗焕没有再耽搁,将手中大摞的奏疏抱入福宁殿中。
天子虽然身体未曾痊愈,但大权不可有一日旁落,奏疏也是每日递进,只是天子神思倦怠,一般看看就丢在一旁,由得政事堂去处置便可。
今日奏疏的最上方,便是徐子先所书的论国朝马政札子,经过政事堂,进奏院两重举荐的奏疏,放在最上,苗焕的处置也是毫无问题。
一切按规矩来就不会犯错,特别是在天子疑心病较重的时候。
“论国朝马政札子?”天子对这个题目没有太大兴趣。
大魏的马政提起来是令人伤心,陇右不稳,传统的汉家养马地归了西羌掌控,然后是在河北,山东,还有河南等地诸州县养马,各马监加起来一年才出两万多匹马,而且多半是不合格的劣马,拉车都嫌瘦弱。
多半的战马还是通过走私渠道买过来,组建了一共不到五万人的精锐骑兵,各路都是抢着要,天子在京师还留得五个军万余骑兵,那是不管怎样都会留在京师,拱卫天子安全的精锐,万万不会派出京师的心肝宝贝。
这么多年下来,大魏的马政早就被提起来骂过多少次了,群牧使这个位子已经成了标准的高位闲职,算是往宰执过度的诸司使之一,其实际的职权范围已经极小,能发挥的作用也是微乎其微。
不管是国家牧监,还是保马法下的分散给百姓民家散养,效果都是极差,对此天子当然是心知肚明。
徐子先的奏疏从谈积弊来说并没有太多新意,但立论的点极高,从历史传承到大魏现阶段的弊病,一一阐述的相当清楚详细,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宰相才么?”天子轻声嘀咕一句,眉头皱的更紧了。
徐子先光是一莽夫的形象尚不足惧,一策一疏遥相呼应,给天子的感觉就是相当不好了。
“福建兴马政?自请到东藩大岛养马?”天子的眉头逐渐舒来,轻声道:“看来父王和三弟都错料了此人,究竟还是要回福建,和他们打擂台啊。”
“这倒好了!”
对天子来说,徐子先意在福建,剑指赵王,这反而是件好事。
以赵王的手腕和积攒起来的人脉实力,徐子先想要破局,非得开一番功夫,没有十年十几年的功夫,想扳倒有天子支持的赵王,岂不是痴人说梦?
就算其能成功,也是天子乐见其成,宗藩在福建强势,并且在马政上有所成就,对朝廷,对天子都是件好事。
十年之后,储位早定,徐子先名头再响,立功再高,了不起仿齐王例,建节大都督府,封亲王,也足够酬其功。
以福建一隅之地,五个禁军,只要中枢不乱,储君大位早定,徐子先就没有任何机会。
未必徐子先能以几千人的兵力,一路从福建杀到京师来?
北方好歹几百个军的禁军,兵变是有韩钟这权相支持,事出仓促,天子不愿一手铲平整个朝堂,要真是哪个宗室敢造反,却得拿脖颈试试禁军将士手中的刀矟是不是足够锋利,就算文武百官,当着造反谋逆的宗室,也绝不会有一个人出头支持。
真要有那一天,不过是自掘坟墓罢了。
苗焕肃立在一旁,内侍不准干预国政,所以在天子览阅奏疏时,诺大的福宁殿中寂寂无声,所有内侍如泥塑木雕一般,眼观鼻,鼻观心般不敢乱说,更不会有人敢妄言妄语。
但观着天子面色,总还是办的到。
天子久阅无话,苗焕悄悄退出殿外,叫过一个小内使,交代道:“你出宫到我府里,有人在等着,告诉他,事情成了。”
小内使不敢多话,苗焕这种大貂珰却不是这种小内侍招惹的起的存在,当下点头应诺,连忙出宫往外去了。
苗焕再悄然入殿,天子却已经唤人将新科进士的名单拿了进来。
徐子先原本写在进士出身,也就是二甲,天子思忖再三并没有定论,骑射技击,金鼓旗号布阵,徐子先俱是一等,策问也是中规中矩,原本可以说是言而无当,空浮泛泛而谈,配合这个马政札子,再把徐子先黜落下去,足以显得天子小心眼……天子取了御笔在手,这一次却没有太多犹豫,直接在徐子先的名字上划圈。
在场的人没有说话,但是已经知道,崇德十四年进士名录的位次已定,这也是继徐夏商在四十年前成为文进士之首的宗室状元之后,大魏宗室又出的一位武状元。
难得之至,难得可贵。
“拿下去。”天子吩咐道:“交由政事堂誊清,明早发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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