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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月下,寒风嘶啸,秋叶飘飘。
远处山溪流已薄,浅波漱石潺潺有声,夜虫已默,大地斑驳。
巨石之上青苔遍布,辜雀已然盘坐良久,或许是月光太白,他沟壑纵横的脸上也显得无比苍白。
老道士盘坐在虚空之中,道韵缠绕着他的身体,并朝四周缓缓流淌着。拂尘轻轻飘摇,他满头白发也随风而起。
淡淡出尘,犹如仙人,他缓缓道:“记忆是什么?”
辜雀摇头。
老道士道:“如果你的眼睛看得足够深,你便会知道这个世界很多东西,都是被蒙蔽的双眼罢了,凡人永远看不透本质。”
他眼神深邃,目光闪烁,沉声道:“记忆,是你眼所见、耳所闻、鼻所嗅、口所尝、身所受、心所感。是你与这个世界的交点,是世界对你灵魂的映射,我这么说你懂吗?”
辜雀点头道:“勉强能动。”
老道士道:“所以封印记忆,实则是封印你曾经眼见、耳闻、鼻嗅、口尝、身受、心感。封印你对这个世界的所有体验,封印世界对你灵魂的所有映射。但我并不会完全封印你的记忆,我只封印你妻子陨落之前的记忆,你依旧记得其他人,记得这个世界基本的规则。”
辜雀忍不住问道:“若是全部封印记忆呢?”
老道士笑道:“那你就是成人的身体、婴儿的思想,虽然身体的本能可以勉强支撑你行走、进食、饮水、说话,但你会不认识很多东西,就像是一个痴呆者。”
辜雀摇头一笑,忽然想起前世那些艺术作品之中的失忆人,那些人除了不记得一些关键信息之外,生活技能、成熟的思想、对世界的了解,他们却都全部记得。这不得不说很可笑,这似乎就是凡人的智慧,一双双被蒙蔽的双眼。
辜雀道:“记忆无形无态,本就是一个概念性的东西,如何去封印呢?“
老道士摇头道:“记忆虽然无形无态,但它却是世界对你思想的映射,无论断了任何一方,这个映射都将不复存在。我无法毁去过去的世界,但我可以抹去你心中所感,那么映射自然就没有了。”
辜雀道:“那么如何恢复呢?”
老道士道:“我把过去你对世界的所感,封印在你心脏的深处,你有所造化,自己就能做到开启。”
辜雀道:“为何?”
老道士缓缓笑道:“因为记忆是封不住的,人和世界的联系也是永远存在的,除非灵魂已死,除非世界湮灭。”
辜雀深深吸了口气,下意识朝下看去,那是自己苍老的身躯,干枯的手掌。手中无刀,手腕无环。
有些事总该是要去面对的,自己不能只想着冰洛,还有很多人在等着自己,她们已等了很多年。
溯雪在昆仑山清冷求道,轻灵依旧是神族帝王,也将是神族最后一位帝王,今后将不再有神族。
而媚君...想到媚君,辜雀的心就忍不住一痛。
一个女子,哪怕再坚强,要同时管理魔域和罪孽森林,要面对无数种压力,都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
她日复一日的面对着天下剧变,承受着繁忙的公事和日夜的担心。
她已如此三十年。
而这一切,事实上本应该自己承担的。
是她在替自己受罪。
想必三十年来,殚精竭虑,她早已疲累不堪。
辜雀的心在颤抖,就是这个女人,初见自己,便与自己共经生死,冲向死亡山脉。就是这个女人,在自己彻底老去,毫无希望,静待等死的时候,强行献身为自己续渡命数......她以一百年的生命,换取了自己一百天的生命。
“我会陪着他,陪他一起度过这些艰难困苦......”
“他就是我媚君的男人,我的男人,辜雀。他早晚不再是笼中的麻雀,他会挣脱牢笼,拔地而起,傲啸而飞,俯览天地。”
“我的男人,终究会打破苍穹,打破厄运的束缚,成就那无上不朽之道!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并肩!”
她当年的话不停在脑中轰鸣,是那么遥远,却又清晰可闻。
多少年了?好像已经四十年了,记不太清时间了,但这些话可能终生难忘。
当年啊!玄州楚河岸边,有一个寂灭之境、即将死亡的青年,对世界绝望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女人这样说着。
这是何等的震撼人心,至今想起,辜雀都有痛哭流涕的冲动。
他依旧有点迫不及待想要挣脱枷锁了,但他却又清晰的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制着自己,自己终究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心。
他抬起头来,抱拳道:“请道君出手吧!辜雀相信你。”
洞喜子一笑,道:“事实上你第一眼便看出了贫道的身份。”
辜雀道:“整个天下,除了洞喜子道君之外,还有谁对世界有如此深刻的洞察?还有谁对大道有如此深刻的领悟?若非道君不肯修炼杀伐之道,恐怕早已达到天人之境、甚至更高了。”
洞喜子摇头道:“辜雀你错。第一,都市卧龙虎,山野臧麒麟,这个世界之大远远超过你的想象,有太多的强者隐匿在各处,他们只是无心参与世界纷争罢了,光阴如逆旅,贫道也只是行人。第二,其实你早就知道,道法自然,无穷而无为,所谓境界只是道法衍生罢了,贫道只是顺其自然而已。”
辜雀点头,慨然道:“道君所悟,辜雀惭愧。”
洞喜子摇头道:“那么你的选择是?”
辜雀深深吸了口气,道:“来吧,封印我的记忆!”
洞喜子点头,右手缓缓伸出,按在了辜雀的头顶,天地之间忽然涌出澎湃的道韵,如水波一般激荡着,接着又瞬间化作滔滔惊浪,轰然席卷。
四周的时空都像是在扭曲,辜雀的灵魂放开,被道韵包裹着,清洗着,最终变得干干净净。
像是一切初生,澄澈净明,晶莹剔透,没有一丝痕迹。
一声惊雷响起,闪电划破夜空,一个身影巨颤,重重从巨石之上摔了下来。
辜雀苍老的身体在不断变得年轻,血肉瞬间充盈了起来,金芒开始闪烁,白发脱落,青丝长出。
他在瞬间变得年轻,变得充满活力,他的眼睛,也变得清澈无比。
“你、我...你你你...我!”
辜雀瞪大了眼,不禁喊出了声,连忙护住了身体关键部位。
洞喜子道君一笑,右手一挥,一件崭新的道袍已然在手,缓缓递给了辜雀。
辜雀犹豫着接过来,连忙胡乱穿上,喃喃道:“你是...你是谁?我...我又是...谁?”
洞喜子道君慨然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但贫道还是欺骗了你,辜雀,我不单单封印了你之前的记忆,我把你所有的记忆都封印了。除了一个人对生活和这个世界最基本的理解之外,你不会再知道任何事,一切都得看你的本能。”
辜雀吓了一跳,不禁道:“老头你不会是个傻子吧?”
洞喜子平静道:“你有不灭不坏之身,饿不死,渴不死,天下能杀你的人也不多,你好好过你的生活吧!十年前,你带着记忆颓废,十年后,你一切重头开始,这叫蛰伏。”
辜雀已然呆住了,他不知道眼前这人是谁,但是他不知为何,心中总有一种惆怅感。
洞喜子道:“这才是真正的重头开始,这才是真正的体味本源,你做你想要做的事吧!我相信,你一定会打破记忆封印,重新成为辜雀,但那时候,枷锁已然封不住你!”
他说着话,大手一挥,一股温热出现在辜雀脸上,他的容貌瞬间变了,变得普通而平凡。
洞喜子叹了口气,道:“容貌多有不便,天姬封你天机,这下能够猜出你的身份的也不多了。记着,天下在等你。”
他说着话,缓步离开。
月光下,他的身影是那么的缥缈。
不知为何,辜雀心中有一种惜别之感,不禁大声道:“前辈!你说我叫辜雀?”
洞喜子回头,轻笑道:“你叫无名。”
“无名?”
辜雀眉头皱起,看着这个即将消失的老者,又不禁道:“那么我该去哪里?这里是哪?”
洞喜子道:“这里是地州殷都城外两百里,东北方向便是殷都。你该去哪里,我不知道,你该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你的人生,你需要自己做主。”
他的声音渐渐缥缈,他的人也消失在了天地之间。
山林忽然静了起来,静得令人发慌。
辜雀眉头皱得很紧,他对世界一切都清楚,天下有八州,还有五海,还有悬空六岛,但偏偏,他不知道自己是谁,来自哪里,要去哪里......
但他心中总有一种隐约的痛楚,像是空了很多东西,失去了很多东西,忘了很多东西。
这种感觉让他极为空虚,又觉得恐慌。
他抬起头,看着天空的残月,一时之间,已然痴了。
自己是谁?来自哪里?要去哪里?这个深奥的问题,又有几人想清楚过?
辜雀当然不知道,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像是下定了一个决心,眼神忽然朝前看去。
目光像是可以看得很远,前方正是那伟岸的殷都城。
十月十五,那里正要举行圣地会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