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兆恩老君看着面前纤细到有些瘦弱的女子,几乎做不到将她与当年那个几乎无人敢直视的‘大人’联系在一起。

时光荏苒,纵然是当年在众仙心目中宛若神话一般的存在,如今也无人认识了。

假兆恩想,岁月可真是不饶人,这才过了多久,那些小仙娥们看到‘桃枝’这样的信物,居然都也仅仅把苏苒之和秦无当成末流仙人。

一股难言的讽刺和凄凉冲上假兆恩心头,他唇角下意识的要勾起唇角,却又立刻意识到自己如今一举一动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只能端着那老道的风范,客气道:“请。”

旁人只能看到兆恩老君的‘端庄’。

苏苒之眼皮微微跳动一下,自发推衍出这人红唇冷笑,一副恶毒又邪魅的样子。

苏苒之:“……”

她现在更加确定面前这位兆恩是假的。

用兆恩老君的脸皮作出冷笑的动作,阴鸷中透着僵硬,怎么看怎么不协调。

苏苒之推测假兆恩平日里一个人呆的时候恐怕用得不是这幅面孔――而是他自己的容貌。

短短两句话的功夫,苏苒之心绪已经转了不知道多少圈。

她想,真的兆恩老君现在人在凡间,兢兢业业当他的大安国国师,为了盛世太平而鞠躬尽瘁。

面前这位笑容里满是邪气的存在,真不知是何方神圣,更不知是敌是友。

苏苒之提起了十二分谨慎。

周围小仙娥们却无一例外,都对假兆恩毕恭毕敬,显然是把这个冒牌货当成真的兆恩老君了。

那就是说――假兆恩在天庭上混得如鱼得水,暂时无人戳穿他的真面目。

苏苒之对假兆恩颔首:“多谢老君。”

面前的假兆恩抬眸看她,苏苒之眼睛里继续自发出现这人面皮底下的真实表情――刚刚的紧张一扫而空,如今反倒是眉眼弯弯,眼睛里充盈着玩味的笑意。

苏苒之:“……”这人刚才的紧张是装出来的?

她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周围环境,和秦无一起跟上假兆恩的步伐。

原来这蟠桃盛会与京都高门宴请宾客一样,分三六九等。

身手好、仙位高的在大殿内,其余的依次从瑶池外一直排到这六重天。

天庭的‘几重天’其实并非纵向排列,而是横向――外围为一重天,越往内走,守卫越森严,最里面便是九重天。

数万年前的九重天一分为二,一半是瑶池,一半是药园。

瑶池是王母的居所,药园那边纯粹是苏苒之不常住,也不好修宫殿,反倒是经常栽药,久而久之就成了药园。后来苏苒之没了,那里便成了桃园。

假兆恩心想,别说现在大仙小仙老仙少仙只知道王母一位主宰者,就连数万年前,刚飞升的仙人们可能都不知道‘大人’的存在。

毕竟这位大人不兴修宫殿,不兴出行排场,为人低调得很。

偶尔有新来的仙娥见大人能自由出入九重天,还会问一句:“她是谁?这里不能随便出入的。”

殊不知那人的存在比王母都要早上许多年。

-

城隍们落座的地方是六重天,而以苏苒之和秦无曾经的身份,是得去瑶池边上的大殿内坐着的。

这条从六重天去九重天的路对苏苒之而言其实有些熟悉,她曾经应该走过。

虽然走得次数不多,但也确实有些印象。

兴许真有‘触景生情’这么一回事,苏苒之走着走着居然渐渐回忆起一些三界崩塌时的情况。

――就在这条路上,一位新来的仙娥怀里护着一个笼子,被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的巨石活生生压在下面。

苏苒之自己当时忙着跟那天破了的大窟窿厮杀,完全不能分神去帮这里。

而在场仙人皆因为恐惧四散奔逃,没人去看那拼命从废墟中伸出一只手的仙娥。

“救救我。”

她咳着血,声音沙哑,不走到她附近都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求求你们,救救我。”

被巨石压着的小仙娥听到有脚步声往她这边赶来,她近乎脱力的手痉挛一般的伸出,回光返照一般在空中抓了抓。

却不料被那奔逃的仙人踩在手上。

原本就脆弱的指骨再次成熟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当即发出了‘硌嘣’声,小仙娥在黑暗中含着血泪,再也没了生息。

那奔跑的仙长似乎觉察到自己踩了什么,惶恐道:“罪过、罪过。”

然后继续往前跑,渴望去瑶池边寻求王母庇佑。

苏苒之的推衍能力在此刻发挥到极致,她分明知道自己那会儿完全机会分心去看天庭众仙情况――她不过是在拖延时间,给小仙们多一些时间去找到合适的躲藏地点,但这会儿,小仙娥身上发生的事情却完完整整的出现在她眼前。

苏苒之‘看’到小仙娥死后,被她拼命护在怀里的小笼子里,一条浸染了血的小蛇咬开锁头,从中蹿了出来。

小蛇爬到仙娥脸颊边,企图叫醒自己昏睡的主人。

但它主人已经没气儿了,再也不能笑着逗弄它、喂它了。

有时候,动物远比人有感情的多。

小蛇原本可以顺着主人的胳膊处爬出去,它却一直没走――它知道,在宫殿被魔气毁灭的时候,是小主人非要跑进去抱它出来的。是小主人救了它。

它就一直守在小主人身边。

死也守着她。

苏苒之眼前的画面戛然而止,血腥中夹杂着人性,最后却又被温情填满。

还不等她想自己为什么会看到这位仙娥,或者这条蛇,就听到假兆恩突然道:“你怎么会轻而易举看出我不是他?”

这话没头没尾,甚至还指代不明。却直接把苏苒之从数万年前的场景中拉回现实。

苏苒之知道,假兆恩这是亲口承认自己是冒牌货的意思。

她想,这句之后就要杀人灭口了吗?

这条路在三界崩塌时期死了太多仙人,一直鲜少有人走,这会儿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倒是‘杀人越货’的好地方。

苏苒之指尖已经按在腰间的功德之笔上,如果假兆恩动手,她第一时间就能反击。

三人间气氛因为这句话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脚下的流云仿佛都被凝滞,再也飘不动。

即便如此,苏苒之眉目间却没有一丝凌厉和肃杀,依然温和,她反问:“老君觉得自己伪装的很到位?”

假兆恩突然轻笑一声。

这笑声听在苏苒之和秦无耳朵里邪气十足,可真要从正面看,那假兆恩却笑得很慈祥。

“我伪装的到不到位不好说,至少我骗了王母和天庭众仙七千年。”

假兆恩站在一个分岔路口,转身看向苏苒之和秦无,随着他转身的动作,凝滞的气氛陡然消散,流云也再次动了起来。

他说,“你身上有他的气息,看来在见我之前,你们刚见过他本尊,难怪。”

假兆恩轻笑:“如果你们不曾看到他,那么自然也不会直接识破我。”

假兆恩依然打着哑谜,苏苒之却能很快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因为他们俩是从京都飞升的,恰好看到了那位国师,而国师就是真兆恩本人。

有真兆恩在前,这边假兆恩刚一出现,苏苒之和秦无就意识到不对劲,那么自然能轻易看破假兆恩的伪装。

苏苒之心里戒备不减,对于假兆恩说‘他骗了王母七千年’这句话,她觉得假兆恩在这里故布疑阵。

真实情况很可能是假兆恩和王母是一伙儿的。

毕竟,根据她和秦无之前推断出的来看――

王母偷用功德之笔,又是让曹子年‘替命’,又是封印秦无,无非就是不想让苏苒之和秦无再有翻身可能。

在数万年前,三界崩塌前夕,真兆恩是站在王母这边,想得是保全天庭。他们觉得天道都挡不住的劫难,区区仙人肯定也没有能力抵挡。

但那是兆恩老君顺从王母,才能被王母看重。

如若后来兆恩也觉得王母此举太自私了呢?

得了百姓供奉、天道恩惠,最后在百姓们枉死,天道崩塌时却无一作为。

所以真兆恩良心发现,不再听从王母吩咐。

因此,王母才伙同假兆恩将‘不顺从’的真兆恩踢下凡界。

但是为了稳住天庭众仙,他们又伪装了一个假兆恩出来。毕竟兆恩老君德高望重,众仙对于他还是十分信服的。

若是突然失踪,一定会引起恐慌。

如今,天庭上无仙知晓神魂残破的真兆恩老君专心当起了凡间国师,庇佑万民。

在他坐镇下,大安国虽然经常有些鸡零狗碎的杂事儿,但大部分百姓都能吃饱穿暖,安居乐业。大安国一直以来都处于一个蒸蒸日上的状态。

苏苒之心知自己现在得到的信息有限,在总结后也只能作出上面那个推断。

十分合情合理。

但不排除面前这假兆恩说得都是真的――他是真的欺骗了王母七千年。

那么假兆恩的目的就有待商榷了。

苏苒之心里对假兆恩半信半疑,并不表态。

假兆恩却没有再继续纠缠。

他把那句‘老兆恩现在过得可还好’在舌尖转了一圈,又堪堪咽回去。毕竟兆恩就算是落魄到神魂不全,也依然不信任他,只信任苏苒之这位‘大人’。连她上天庭前都要费心费力的提醒一番。

这回假兆恩下意识的要冷笑,却不料没笑出口。

他端着手,踩着四方步,微微后退一步,低眉敛目说:“此次,一切尽在我掌握中,还请两位不要再插手。”

说完,也不看苏苒之和秦无的反应,便从另一条岔路口走了。

苏苒之看着假兆恩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心里微微惊讶――假兆恩到底要在蟠桃宴上做什么?他怎么就能确定自己和秦无不会把他是假兆恩的身份戳出去?

还有,倘若他真的在王母眼皮子底下埋伏了七千年,那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苏苒之微微眯起眼睛,这会儿她眼前看似迷雾重重,心中的线索却愈发明晰。

-

假兆恩走后,秦无布置了一个隔音结界后,说:“他身上有魔气。”

秦无跟苏苒之对视,压低了眉尖,正色道:“他似乎能掌握一部分魔气用法。”

一时间,假兆恩的立场看似更加扑朔迷离起来。

但苏苒之却从中捋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

――如果假兆恩刚刚说得一切都是真的呢?

她说:“你还记不记得在落神岭抓人做长甲犬、在石山杀害过路人的那番布局?”

秦无被她一提醒,立马长眉一挑,说:“所以他就是背后害人的青衣男子?!”

不等苏苒之回应,他便自问自答,“很有可能。”

杀害无辜之人终究会业障缠身。但如果假兆恩掌握一部分魔气用法,那么他隐藏业障气息应该也不算难。

至少苏苒之和秦无刚刚都没看出来。

那么假兆恩也的确有能力在王母面前隐瞒身份七千年。

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假兆恩刚刚所言非虚的情况下。

话是这么说,苏苒之其实已经有大半把握确定假兆恩是那青衣男子。

之前她和秦无推断过,青衣男子身为天上仙人,却又不属于王母阵营。毕竟王母笔下的曹子年可是从没去过落神岭和石山。

而现在假兆恩身上的种种情况都跟苏苒之和秦无曾推断过的青衣男子吻合。

首先,青衣男子是天上仙人,在凡间行动有限制,因此只能让傀儡为自己做事。完全符合假兆恩现在的身份。

其次,青衣男子有很强的隐秘气息的能力。假兆恩身上分明邪气十足,却又能用魔气来掩盖自己气息和业障,让整个天庭的仙人无一能发现端倪。

想到这里,苏苒之抬眸看秦无:“那么他刚刚的话,应该不是谎言。”

可就算知道假兆恩没说谎,而且也没有帮着王母做事,但苏苒之依然不能放心。

――假兆恩布局七千年,到底要做什么?

他杀人不眨眼,很难让人不忧心他为达成目的会不择手段到何等地步。

还不等苏苒之和秦无想通,面前不远处出现两位衣衫打扮更佳华贵的仙娥,她们在见到苏苒之和秦无后,稍微松了口气,赶紧加快步伐走过来。

“两位贵客,娘娘吩咐我们带您去瑶池。”

苏苒之道:“有劳。”

如今他们俩前有王母,后有假兆恩,这蟠桃宴当真比鸿门宴还要步步惊心。

两位仙娥年纪不大,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时候。

但之前吩咐她们来的仙长又说了不准多言,这会儿一个字也不敢往外说,只能在专心带路之余,悄悄瞥一眼苏苒之和秦无。

而与此同时,众城隍那边却仿佛炸开了锅。

“兆恩老君?那不是顶顶厉害的老战神么?”

“啊,”有的城隍爷对兆恩老君略有耳闻,“听说还有一手堪称神技的占卜之术!”

“那可是王母娘娘之下第二厉害的存在,怎么会对刚刚那两位……”

话到此处,大家伙不约而同的缄默不言。

是啊,兆恩老君都如此厉害了,那刚刚两位大人……岂不是要跟王母娘娘平起平坐了啊。

有城隍爷想到这里,忍不住感慨:“我滴个乖乖。”

旁边奉酒的仙娥忍不住笑出声来,天庭里规矩繁多,她们就算是玩闹,也只能自己私下里悄悄玩。

那能想到蟠桃宴这么大的事儿,还能如此热闹好玩。

城隍爷们七嘴八舌地说话可真有意思。

――城隍爷们则完全是因为自己就是一府之主,是被天地间的仙韵认可的存在,只要不犯大错,那么罢黜不归天庭管。

可谓是没有直接顶头上司的存在,自然也不会遵循一些‘阶级’规矩。

再加上城隍爷们一般也都是当地百姓‘升任’而来,没多少官架子,震惊了就会忍不住感慨出来。

人之常情。

小仙娥们说:“我们也没见过那两位大人,不过咱们份位低,平时见不到大人物,也就只有在蟠桃宴上才能远远瞧一眼大人物们。”

城隍们本来还挺拘谨,发现仙娥们也都平易近人,一伙儿人很快就聊在了一起。

而原本最为健谈的冯唯纲城隍爷这会儿则除了震撼还是震撼。

虽然他早就猜测苏、秦两位前辈身份并非等闲,但也没料到能高过那兆恩老君去啊。

他居然还在这样厉害的前辈家里睡过一晚!

冯城隍想到这里,感觉整个人都激动起来,扇子‘哗啦’一打开,扑闪扑闪的给自己扇风。

少顷,王母派人送来百年一熟的蟠桃。

那送蟠桃的仙娥说:“蟠桃宴已开,百年一熟的桃子每位城隍爷可得一枚,这种品级的桃子咱们天庭也没有多的,还望各位城隍爷海涵。”

各位城隍连连道谢:“多谢仙子。”

“仙子辛苦了。”

篮子里的桃子一个个的顺着桌子传过去,传到最后才发现多了一个。

城隍纷纷惊讶:“仙子,多了一颗桃子。”

“怎么会?我数好的啊。”送桃子的仙娥也有些惊讶。

“可咱们每人都有了啊。”

那仙娥环顾一圈后,发现确实每人手中都有一颗桃子,倒也没多说,拎着篮子走了。

只有长川府城隍后知后觉的发现身边的肖隐元没有领桃子。

这位肖城隍分明一直端坐在他旁边,可第一时间居然谁也没注意到他。

长川府城隍爷知道,肖隐元跟苏、秦前辈关系匪浅,刚才仙娥还在,他就没出声。等仙娥拎着桃子走后,他才说:“肖兄,你怎么不吃……?”

肖隐元掀开眼帘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让长川府城隍以为自己手里的是毒桃子。

然而肖隐元只是收回目光,说:“我在天上吃不下东西。”

这话任在场哪个城隍来说都好像是说大话,但唯独放在肖隐元身上有种合情合理的感觉。

既然苏、秦前辈的身份高到可怕,那么肖兄能跟他们认识,自然也不会差。

长川府城隍见他神情恹恹,确实像胃口不好的样子,便没有多说。

肖隐元额头隐隐犯痛,他其实知道,桃子没问题。

但他就是厌恶那王母,不吃她一口饭、一口桃子――他连要都不要。

-

而苏苒之和秦无来到瑶池边宫殿的时候,里面仅有的五位神仙都齐齐愣了一下。

紧接着他们快速起身,绕过面前的矮桌,朝着门口奔来。

苏苒之注意到,里面有三个空桌子,主位王母,次位兆恩老君。而她和秦无则在最靠近门的位子,毕竟溜出去方便。

“大人!”

“您、您回来了。”

“大人,数千年不见,甚是想念。”

带路的两位仙娥很快被这些平时难得见一面的仙长们给围了个囫囵,她们在心中猜测着苏苒之和秦无的身份,脚下动作很快,给各位仙长们让路,不打扰他们叙旧。

这场面……按理来说很温情。

要不是苏苒之眼帘前不断浮现出他们虚情假意面具下的冷漠――

“怎么会又回来了?”

“那岂不是代表轮回不可破?”

“数万年后又有一场天灾吗?”

苏苒之没有进门,甚至也没有让这些仙人碰到自己衣角,她微微后退一步,手上的花枝晃了一个圈,跟其他五人拉开距离。

她的笑容温和中夹杂着梳理,说:“我与夫君修行还未结束,此时上来,不过是因为我的桃树等急了,诸位,失陪。”

说罢,她和秦无转身离去。

而那一句‘夫君’在其他人心里炸了个满堂彩。

“大人跟那魔……成亲?”

“大人居然能成亲?”

最后这句算是说到大家心头了。

且不论秦无是不是魔,单单说苏苒之的身份,居然能成亲?

旁边的小仙娥们垂手而立,大气不敢出,而五位神仙则目瞪口呆的惊讶于当年那个魔居然能与大人的命格匹配。

“这、这件事王母知道了吗?”

“咱们快去通知王母吧。”

“还有兆恩老君。”

仙娥们匆忙要出去传话,结果仙人们说:“不用,你们跑腿太慢,我们自己来就行。”

说着,他们在大殿内掐着法诀,将苏苒之跟秦无成亲了的消息传给兆恩和王母。

“奇怪,按理说兆恩老君早就到了,今儿怎么还不出来?”

“还有娘娘……她一般也不会迟到的。”

王母虽然很讲究排场,喜欢压轴出场,但她一定卡在开宴前到,不会像这次一样晚来这么久。

大概一炷□□夫,大殿内五位仙长突然沉默下来。

因为他们发现,不论是自己给兆恩,还是王母传的信,全都宛如石沉大海,没有一个回应。

一时间,就算外面阳光明媚,手掌大小的仙鸟扑闪着五彩的翅膀绕着光柱、云朵飞行,看起来美妙绝伦,但在场五人都感受到了风雨来袭前的沉闷与窒息。

“这……到底怎么了?”

“就算是王母所说的轮回将来,但好歹还有数万年,早着呢。咱们总能想出对策,不会跟上次一样。”

这两句一出,殿内又安静下来。

那么强大的魔气爆发,除了躲起来保全自己,还能有什么对策?

出去跟魔气一战?看看苏苒之和秦无现在的情况就知道了――强大如苏苒之都做不到自我保全,而秦无自己就是魔气本身,还不是被冲击的半死不活?

缓了好一阵子,就在大家都没胃口吃东西,准备回去的时候,一位仙长突然说:“如果,我说如果,魔气少年的回归不是轮回的开始呢?”

在场其他八只眼睛齐刷刷的看向他。

在数万年前那场灾害中活下来的仙人们都听王母说过――轮回的起点是大人带回来一位魔气少年。

这才有了后来魔气控制不住,最终爆发引起三界崩塌的事情。

即便无人能解释魔气少年与魔气爆发有因果联系,总不能因为两者都沾了魔气便强行扯联系――但总得有人承担责任。

因此他们决定先把这口锅扣在秦无和苏苒之头上再说。

这个道理其实很多人都能想明白,但他们自己做不到承担责任,便只能随大流的跟着王母的说法走。

如今,还是第一回有人提出王母曾经的话是错误的,是经不起推敲的。

沉寂片刻后,立刻有人说:“你说得这是什么浑话?”

即便明知真相与其无关,但依然要装聋作哑。

“我……我想说这些很久了。轮回是一个环,他没有开始和结束,他的每时每刻都是在往最后的毁灭中走去。但是,毁灭的尽头,是新生啊!所以我、我想说,大人带着伴侣回来,不是毁灭的开始,而是新生的开始!你们莫不是忘了,大人当初为了救大家做过什么?!”

整个大殿内鸦雀无声,仙娥们跪了一地,连呼吸都刻意压到最轻。

不敢打扰到众位仙人。

如今大人重回天庭,本该主持蟠桃宴的王母音讯全失,而兆恩老君也不见回应,这其中有什么纠葛,让人很难不多想。

“我老早就觉得大人早该回来了,以她的修为,不可能咱们这群废物都醒了七千年,她还没动静……”

更别提,七千年前天庭重建,王母一口一个‘是大人带回魔气少年才引起三界崩塌’――这根本是没道理的事情。

王母也不过是仗着大人不在而已。

如今大人一回来,她怎么就连露面都不敢了?!

那位仙长义愤填膺道:“如果下次还有灾难,我第一个跟大人冲上去――”

纵使粉身碎骨。

他说完甩袖就走,留下其他四人面面相觑。

-

而与此同时,盛装打扮的王母坐在寝殿内,她面前不远处有一个三足小鼎。

打眼一看平平无奇,但仔细听去,会发现鼎中不断有水流声。

可这鼎口恐怕才四个巴掌大小,着实有些袖珍,也不知道怎么装得下那些不断引入的瑶池水。

王母鬓角的发丝梳得一丝不苟,端庄大气,即便她微微垂着脑袋紧盯水面,也没丝毫偏斜。

不知道王母看到了什么,她手搁在腿上,身子微微前倾,那小鼎居然咕嘟咕嘟的开始沸腾起来。

水泡沸腾,却没有丝毫热度。

伴随着沸腾的状态,鼎中出现了不少气泡,每一个气泡上都出现了一个人影。

这些人影不尽相同,有曹子年、陈若沁、小沙弥,甚至连大和尚都在内。

王母的神色有一瞬间放松。

她想,苒苒啊,就算你即将恢复全部神力,但你一样会败。

她唇角勾着端庄的笑,眼神柔和的看着那些起泡,像逗趣儿小动物一样的说:“你最大的弱点就是心善。曹子年、陈若沁这两个跟你稍微有点‘沾亲带故’的人,即将因你而死,就看你救不救。”

救了,就会把自身能力转接到他们身上;

不救……

王母胸有成竹:“你一定会救的。”

她话音刚落下,鼎中所有的起泡上只剩下曹子年和陈若沁两人的身影。

然后她拔下头上发簪,从中挑出来两颗。

随着王母的动作,那起泡与鼎水分开。

待其彻底分离时,两颗起泡骤然化为两个切切实实的人!

而鼎中之水在陈若沁和曹子年出现的时候,好像承受不了如此大的压力一样,彻底沸腾消散。

陈若沁还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她前一瞬还在跟师父一起拜见半仙方前辈,怎么突然就到了这么一个雍容华贵的大殿里?

她尚且没来得及说话,眼神中也满是惊恐,就被王母用用术法封住全身,扔在一边。等苏苒之找过来。

而准备逃跑的曹子年得到了同样待遇。

王母不是喜欢废话的性子,她不论做什么都很有目的性。

从不浪费一分一毫的口舌去给无关紧要的人解释什么。

以陈若沁和曹子年的修为,平日里王母连正眼看一下他们俩都不会。

要不是那位大安国长公主能跟苏苒之牵扯上一点亲缘关系,而曹子年又是皇帝上辈子的兄弟,长公主是皇帝的妹妹。算下来曹子年跟苏苒之也有点亲缘关系――虽然这真的可以称之为八竿子打不着,一亲三万里的亲缘。但那也是实打实的亲缘。

恰恰符合‘请替’的条件。

不然王母也不会大费周章的绑了这两人来。

她从数万年前就开始布局,自然防备着这两人万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自己留有后手。

王母将两人扔在鼎边就开始闭目养神,等苏苒之和秦无找过来。

她觉得曹子年和陈若沁太废物。

当年她已经拼着修为受损,用功德之笔给这两个人创造了得天独厚的机会――让陈若沁借机分开苏苒之和秦无,并将最开始并未踏入修行一途的苏苒之赶出门派。这样就给曹子年‘替命’创造基础。

却不料他们连一个未曾修炼的小姑娘都搞不定,还硬生生被苏苒之找回了功德之笔和钝剑,就连秦无……

王母眼中闪过狠戾之色,这个当年被苏苒之捡回来的少年,他不惧魔气也就算了,如今怎么能做到轻而易举的使用魔气?

要知道,如果魔气可以为人所用的话,那么数万年前的那场天灾也不会出现了。

“秦无是一个变数。”

王母端坐着,口中振振有词,“不过不要紧,只要苏苒之没了,他也决计闹腾不出幺蛾子。”

说完后,王母微微扬起下巴。

从她的宫殿处,能看到那瑶池之水也因为她的举动而在不断减少。

被她勒令闭门思过的兆恩老君不知何时出现在瑶池边,他看着那不断下沉的水面,一张满是褶子的老脸看不出喜怒。

兆恩骤然转过头,好像在与王母对视。

片刻后,兆恩举步往宫殿内走来。

王母没有丝毫惧色,看着步步逼近的兆恩,发伤的珠钗都不带晃动。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在这种情况下,先开口的一般是弱者,是求饶之人。

兆恩以一己之力让所有蟠桃早熟两日,终究敌不过全盛时期的王母,他渐渐有些扛不住王母的威势,道:“你还想替命?”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王母眼睛微眯,她这次没有像在桃园内那样否认,脸上也没有丝毫怨毒之色,胸有成竹道,“你以为自己提前两日将她召唤回来,就能阻止得了我吗?”

兆恩说:“据我所知,她在不在天庭,根本不会对你的身份有任何影响。她也从来没想过要掌握权利。”

“所以我和她和平相处了数万年啊。”王母此刻觉得兆恩这些话有些天真,她抿唇一笑,说,“要不是后来她将我们困于那破房子里,逼着我们出手,我也不会有想除掉她的念头。”

假兆恩这下全然明白了王母的心思。

她一个人作为天下共主,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柄,无人敢反驳、忽视她的话数万年,结果身边那个闲散只会种药、烹茶的神仙有朝一日居然将他们都困起来,逼着她改决定。

那凌驾于王母权利之上的绝对武力让王母嫉妒到几乎要失去理智。

她甚至想起了苏苒之身边那十二个神女偶尔也有不听她话的时候――有次她想惩罚一户对她神像出言不逊的人家,让他们家家破人亡之余,还想让暮岁将冬日延长半年,饿死那地方的百姓。暮岁自然是不答应,说:“这您得先找我们大人。”

那句‘我们大人’让王母如鲠在喉多年。

因为她居然不敢找苏苒之给暮岁下令。

所有的怨恨不断堆积、叠加,最后终于被王母找到了机会――她拿到了遗落的功德之笔。

她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法子。

-

苏苒之和秦无此时也没闲着。她手里拿着桃枝,感受着桃树对自己的牵引,准确在桃林中找到那株矮小的桃树。

不过,这回苏苒之没有摘桃子吃。

她将手按在桃树上,曾经属于她的所有的记忆正在飞速回归。

桃木有灵,桃枝蕴灵,苏苒之在三界崩塌,自己又再也抵抗不住时,干脆撤去身上防御,将剩下的清气就近洒下。

庇护了桃枝,也保住了秦无。

还有功德之笔中仅剩的十二根金线,被她分给了掌管月份的十二个小姑娘。

如今,沧海桑田已过,桃枝一直惦记着苏苒之。

在她记忆未全时,替她补回所有丧失的记忆。

温暖的阳光洒下,桃子散发出清甜的味道,好像反哺的乌鸟一样。

桃树低矮又苍老,他苦守数万年,他的大人终于回来了。

苏苒之恍然意识到,秦无身上那能将所有魔气禁锢在他体内,同时不会被外人察觉的力量,就是她自己的护体清气。

只要有这清气在,别说三界崩塌,天道崩溃,就算三界重归于混沌,秦无也可平安活下。

不仅仅是平安活下,在后日醒来的时候,秦无还能凭借着这清气,修为一日千里,在旁人修炼千年都难以飞升的情况下,他修炼短短数十年即可。

三界崩塌时的秦无被苏苒之绑住手脚,赤红着一双眼看着苏苒之将生还的希望留给他,自己一个人从天上坠落下去。

“我不会死。”苏苒之干脆利落的拍了拍秦无的脸颊,留给他最后一句话。

她当时甚至都没敢说‘别恨我’,因为秦无那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苏苒之扶着桃树的手指不自觉蜷了蜷,却还是强撑着接收完所有记忆。

――她知道自己当时的做法不对,可那是她在绝境之下最想做的事情。

因为如果秦无没有那护体清气,会被汹涌的魔气撑到爆体而亡。苏苒之不能眼睁睁看着秦无去死。

苏苒之下坠在一团汹涌的魔气中,她听到里面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她在其中感知到天道的气息,想要为其抵挡魔气攻击,但身上已经提不起丝毫力量,情急之下,只能将功德之笔当箭矢一样砸出去,同时将那天道碎片之一收集在钝剑中。

天道在钝剑中微微动了动,他是在给苏苒之道谢。

然而苏苒之已经力竭,再也听不到任何动静。

三界彻底崩塌。

回忆到这里完全结束,再醒来,苏苒之就成了苏长河的闺女,时间已经过去数万年。

然而苏苒之的心却不能完全放下――她当时将秦无留在了天庭上,秦无虽然是不死之身,但他一个人对着满目疮痍,该怎么活下去?

她睁开双眸,直视入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秦无的眼眸像是两座被雾气笼罩的深渊,一时间苏苒之居然看不出情绪。

但秦无只是牵着她的手,重重握着,这辈子说什么也不分开了。

苏苒之松了口气,她用另一只手拍了拍桃树,说:“老朋友,我回来了。”

话音刚落,桃树之灵上仙韵缭绕,五光十色,瑰丽非凡。

――他居然因为苏苒之这一句话,得道成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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