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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有一点,他很清楚,事情到了这地步,自己就算再留下,也无大用了,而且,他需尽快赶回云南。

那个马大人,名义上来云南宣慰,但不用想也知道,皇帝必是怕父王和那些蛮王相交,这才派他来监视父王,记录他的一言一行,以致于父王在这个小小的宣慰使面前,也要毕恭毕敬。这种时候,万一他的行踪,或是擅自出云南的消息有所泄露,就是给了朝廷发难的最佳借口。

按照既定行程,马大人会在这个月底回昆明,作为云中王的世子,到时他必须要在王府里露面。时间所剩已经不多,他要尽快离开泉州回往云南。

但那天晚上过后,接连两天,泉州城里白日严查,入夜宵禁,萧胤棠还没来得及撤出,全城已封城闭港,截断了他所有的去路。

他在出来前,自然携带了预先准备好的用以证明假身份的路引,从前向来通行无阻,但这一次,他还是疏忽了。

昨天一早,就在他预备以路引出城时,前头一个来自云南的商人被拦下抓了起来,商人喊冤,城门卫给出的理由是上头有令,但凡携云南籍路引的外乡之人,见了不问原因,一律先抓起来。

官府为什么要抓来到泉州的云南人?

萧胤棠推断,锦衣卫应当把这次的事件和云中王府也联系了起来。

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恰也说明,皇帝如今对自己父亲的防范,已经到了怎样的地步。

路引既然无用了,他当时就退了回来,另想办法。

他很快就想到了那天在福明岛与手下刘义起过冲突的那条船的船主。

他记得清楚,当时那个冲出来的纨绔儿自称甄家,从船和那个纨绔的口吻来判断,这个甄家,在泉州应是数一数二的大富。

商户地位虽低,但能做成大富,和当地官府的关系往往非同一般,有些事情,旁人办不了,越是这样的商户人家,反倒越畅通无阻。

刘义探听回来的消息,确证了他的所想:甄家和州府往来丛密,而那个少年纨绔,名叫甄耀庭,三年前丧父,是甄家唯一的独苗。

犹如天赐的机会,权衡过后,萧胤棠就不再犹豫,决定铤而走险,以甄家独子来挟制甄家,借助甄家在泉州的人脉,尽快出城返回云南。

昨天整整一天,那个少年并未出门,而萧胤棠却拖延不起了,于是趁着深夜,与刘义一道潜入了甄家。

萧胤棠原本并没将甄家放在眼里,不过泉州一商户而已,家业再大,请的看家护院,料不过是做做样子。没想到甄家因老的老,小的小,胡老太太对看家护院这一块儿极为重视,重金请了官府退下的一个林姓老捕头,老捕头组织人手,尽心尽责,且这几天外头乱,入夜更是亲自守着门关,萧胤棠一时难以得手,也是有所忌惮,怕万一不成反而惊动官府,故天快亮时,退到了甄家后花园,本要先退出的,没想到老天也帮了一把,一早,竟看到纨绔子自己独自来了后花园,萧胤棠便和刘义跟了上去。

就在方才,他正要出手时,看到一个容貌生的极美的少女又找了过来,便继续隐身在角落,静静地听完这一番兄妹对话,心里的计划,更加笃定了。

这个甄家的女儿,脑子清楚,有条有理,兄妹感情看起来更是不浅,制住了甄耀庭,让她代自己去传话,再好不过了。

……

嘉芙看着萧胤棠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出现,停在自己的面前,有那么一瞬间,胸口针扎般闷疼,眼前阵阵发黑,一种犹如上辈子临死前的那种极端的绝望和痛楚之感,从天而降,将她整个人再次紧紧地裹缠了起来。

她抓住了手边的门框,一侧肩膀无力地靠了上去,闭了闭目,等那阵袭来的晕眩感过去,站直了身子,慢慢地睁开眼睛。

“这里是我家。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她盯着他问,一字一句,声音异常清晰。

萧胤棠微微一怔,目光在对面这个少女的脸上再次定了一定,心里的那种奇怪感觉,愈发强烈了。

这个甄家的女儿,生的极美。

王府里不乏美人,但可以这么说,这少女是他生平所见过的最美的美人了,不但肤光玉曜,色殊无双,更有一种叫人见了便想搂入怀里疼爱的楚楚之感。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面对这样一个美人,起一点念头,原本再正常不过。

萧胤棠自然也乐于享受美人。但他分得清,什么时候,应该做什么事。

这种时候,再美的美人,于他也只是一个借助脱身的工具而已。

但这个甄家女儿,就在方才,却忽然令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内心波动。

他走出来,她看到自己那一刹那,脸上血色顿失,双眸圆睁,那种第一反应的眼神和表情,骗不了人,更逃不过萧胤棠的一双眼睛。

她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她从前认识他,并且,对他怀了极大的厌恶和恐惧。有那么一瞬间,她看起来虚弱的甚至快要站不住了。

但很快,她就稳住了神,睁开眼睛时,目光已经变得清明而冷漠。

这更异乎寻常了。

一个看起来不过才十五六岁的少女,突然看到自家后园里冒出陌生的闯入者,闯入者将她的兄长袭倒在地,她却很快镇定了下来。

萧胤棠忽然想知道,这是她的真实反应,还是在强作镇定。

但是此刻,他已经没有多余闲情去探究这个了。

他看了眼地上被刘义用剑指着的那个少年人,抬起目光,两道视线再次落到面前这少女的脸上,说道:“现在就去告诉你家里能做主的那个人,我需要尽快出城。等我安全离开,你的哥哥也就安全了。否则,他会为我陪葬。”

……

一辆马车被车夫赶着从甄家出发,边上随着骑马的张大和甄家小厮,一路辚辚,去往城西的义成门。

义成门今日当班的是总把石全友,带了一队的人,分列城门左右,正对出城的人马进行一一搜检,坐轿的掀开轿帘,挑担的拿刀尖戳着箩筐,走路的打开包袱,吆三喝四,正抖着威风,忽然看见远处来了一辆马车,认出边上骑马的张大,呦了一声,上去迎了两步,张大忙下马,叫马车也停下,和他寒暄,还没说两句,忽听马车里传出一个男子的不耐烦之声:“张大,前头是死了人挡道不成?马车怎不走了?”

石全友便知道了,马车里坐着甄家那个有名的公子哥儿甄耀庭。

这甄家的儿子,泉州城无人不知,他先前也远远看过他几眼,这回一听声,果然不是什么好路数上的人,便笑道:“是甄公子啊?实在是对不住了,想必公子你也听说了,咱们城里这几天不太平,我这不也是照上命行事吗?甄公子这是要去哪儿?”

张大叹了口气,道:“就是被这不太平给闹的,你也知道,我们家老太太年纪大了,要管这么多事,原本就是撑着的,这几天再被城里这事一闹,说到月底船恐怕也出不了海,心一急,昨日便染了风寒,今天躺着起不来了,偏说好今日要去西城外紫帽山庄子有事的,就让我家小爷代去了。劳烦兄弟你检查下,我好陪我们公子早去早回,等明日你有空

了,我去找你吃酒。”

张大说着,朝他递了个眼神,随即凑到他耳畔,低声道:“正好这里碰到了,顺便和你说一声。我们东家去年底回来一条船,带了不少好货色,我们老太太前几日正好提了句,说你时常带着兄弟替我们巡码头,很是辛苦,去年底因事多,一时没顾上谢人情,这两天你瞧何时有空,晚上过来,我领你去看看。”

石全友心花怒放,知能捞一笔好处了。若一般查防,不看也就放过了去,只是这回上头再三严令,也不敢懈怠,道:“上头有令,无论哪家出去,都要看过才放,甄公子,得罪啦。”说着走到马车前,推开车门,朝里望了一眼,赫然看见那甄家公子歪靠在椅背上,头发也没梳齐整,半边垂落下来,一袭丽衣散乱,怀里竟坐抱了个女子,他正埋首在她肩上亲热,只露个额头出来,那女子背对着门,一头乌发光可鉴人,衣领有些散乱,发间露出一片雪白后颈,虽看不到脸,只光看这一段颈背,便已是婉转可怜,令人遐想无限。

石全友两眼蓦然发直,哪里还敢细看,一回过神,急忙关了车门,定了定神,心道听闻甄家儿子向来纨绔,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出城办个事,竟都不忘在路上风流快活,也是他投对了胎,生在了甄家,才有这样的命,想自己终日辛劳,也不过就是混个饭饱,果然人比人气死人,暗叹口气,示意手下让道。

张大朝他躬身道了句谢,吆喝了一声,马车便朝前继续而去,出了城门。

他的语调阴恻恻的,叫人不寒而栗。

少年的身形定住了。

王锦向来阴沉不外露,但此刻,看着面前少年凝住了的背影,依然还是压制不住心底涌出的狂喜,目光愈发闪闪。

“小皇上若老老实实这就跟我回去,我保证不会为难你,更可对天起誓,不动甄家人半根指头,如有违背,天诛地灭!说起来,甄家人这回也是立了大功的,当上报皇上予以嘉奖。若不是甄家那小姑娘,小皇上你如今恐怕已经没了。”

若这少年,曾经的少帝萧彧就那样被金家人丢下大海葬身鱼腹,今上固然是少了一个心腹之患,但这面令天禧帝梦寐以求的传国玉玺,又如何能得以重见天日?

谁能想的到,它竟然被萧彧藏在了这种地方?

萧彧慢慢地转身,和王锦面对着面。

“小皇上,你不会想到,这一切都是我王锦设的一个局吧?”

这次的计策,实在令他自己也感到满意,忍不住目露微微得色。

“小皇上,你很聪明,当年被你侥幸逃脱之后,竟藏身到了泉州这种地方。岭南本就天高皇帝远,泉州更是鱼龙混杂,想要找到一个存心把自己藏起来的人,确实犹如海底捞针。但你还是小看了我。这几年间,为了找到你,我派了无数的人出去,他们扮作水手,苦力,查遍南方所有你可能匿身的地方,皇天不负,终于上个月,让我得知曾有人在泉州金家船坞里见到过与你形貌相似的一个少年哑巴,于是我亲自赶了过来,没费多少力气,就得知你于濒死之际被甄家收留的消息。我原本早可以带走你的,但那时,我不确定你就是小皇上,毕竟,这几年间,你的模样还是有所改变,且你装傻装的也极像,差点连我也被骗了过去。我更知道,假使你就是小皇上,被这么带走的话,人是有了,但这宝玺……”

他看了眼少年手中的物件,忍不住吞了口唾液——如同看到荣华富贵就在前方向他招手。

“……大约很难能从你嘴里顺利问出。所以我设了一个局,故意放出查找无籍少年的消息,再拿金家开刀,果然,你被惊动,悄悄离开。离开之前,你自然不会忘记你的这面宝玺。”

“小皇上,你很聪明,但毕竟嫩了点,这不怪你……”

他紧紧地盯着那块在月色下莹莹生光的东西,朝着少年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伸出手哄道:“小皇上,把它给我吧!皇上毕竟是你的亲叔叔,你随我回去了,不过就是做不成皇帝而已。这几年你藏身于污垢之下,想必受了不少苦楚,当也知道,这天下比你倒霉的人多了去了。你回去了,当个太平王爷,安安稳稳地过完下半辈子,有什么不好?”

萧彧沉默片刻,忽嗤笑了一声:“难为我那位二皇叔了。虽当了皇帝,这几年每逢祭天大典,想必心里总觉底气不够吧?罢了,我这条命,本在几个月前,就已是被老天收走的。连皇位都被他拿去了,何必还抱着这东西不放?他想要,给他就是了!”

他将玉玺朝着王锦丢来,宝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王锦狂喜,纵身一把抓住,收入了随身背囊,又道:“小皇上,你也随我走吧。我保证,只要你不逃,我绝不为难你。”

萧彧冷冷一笑,手腕一转,手中已多了一把匕首,月光之下,匕刃闪闪,冰芒雪寒。

王锦一怔。萧彧神色瞬间转为傲寒:“与人刃我,宁自刃!我死之后,你割我人头带去,二皇叔想必也就放心了。泉州甄家与我,半点干系也无。日月昭昭,天地神明。我死之后,你若违背方才誓言,必不得善终!”

他曾贵为天子,坐拥四海,而今堕入尘泥,终日与卑贱为伍,但这一刻,双目湛湛,令王锦也心生畏缩,竟不敢直视,慢慢低下了头。

萧彧转过身,面向极北遥不可及的无穷漆黑长空,神色庄重,行三叩九拜之礼,旋即起身,站的笔直。

月光下的少年面孔,隽逸孤清,眉目决绝。

他闭目,仰首向着头顶星空,伴随一道寒光,匕首挥向自己咽喉,眼见就要血溅三尺,便在此刻,传来一道随风之声:“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王锦,如今你是四品镇抚,锦衣卫里红人,但我若我没记错,你是天禧十年丁亥科武举第三十六名,当年只取三十五人,你本名落孙山,先帝听闻你素有孝名,不忍留老母一人在乡,遂带母入京赶考,盘缠用尽,母子宿于桥洞度日。你于集市乞得一冷炙,自己忍饥,奔回先奉老母。先帝被你孝行所动,破格录取,添你名于文榜之末,这才有了你的官途之始。先帝于你,先有君恩,后有师恩,时移世易,如今顺安王为帝,你不念先帝之恩,也算是情有可原,但你为了一己荣华,如此逼迫先帝骨血!”

“王锦,你不畏于天?你不愧于人?”

四周黑魆魆一片,海潮汹涌嘶鸣,夜风疾劲吹过,这声音一字一句,随风入耳,萧彧和王锦一同听到,两人无不震动。

萧彧睁开眼睛,循声回头,见不知何时起,数丈之外的海堤之畔,竟立了一个男子,那男子一身夜衣,倘若不细看,身影几乎和这黑夜融成一体。

“你是何人?”

王锦拔刀,厉声喝道。

那人置若罔闻,只朝萧彧大步走来,最后停在了他的面前,将他挡在自己的身后。

他转过脸,朝睁大眼睛望着自己的萧彧道:“一别多年,皇上可还记得我?当年我离京时,你还是太子,记得才六七岁大而已,我教你读的最后一篇文章,便是左传王孙满对楚子,我记得当时,你还没来得及交上你的读书札记。”

他的声音温和,语调不疾不徐,月光照出了一张年轻男子的英逸面孔。

萧彧猛地睁大眼睛,失声道:“少傅!你是裴少傅!”

那男子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正是。裴右安来迟,让皇上吃苦了。”

就在这一刹那,少年的眼中迸出了无限的激动和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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