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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鲤静静地躲在自家客厅里,耳边还回响着母亲刚才的声音,想起与于易的过往,眼泪止不住地流。

她甚至不知道至今对初恋的执拗,是对于易的不舍,还是对那些年的自己的不舍。

脸颊被泪润湿过的地方干涩涩地疼,她只好缓缓起身去厕所洗了一把冷水脸。抬起头照镜子的时候发现下嘴唇有抹猩红,她用手掀开嘴,似乎是刚才被打的时候嘴唇被牙套的铁丝给磕破了。她动了一动,伤口又裂开,泛出血丝。曾鲤舔了下,抿了抿嘴,随着唾沫吐了一点出来,没再理它。

曾鲤回到客厅,将大门从里面反锁上,随后从抽屉里拿出烟和打火机,坐回沙发上点火抽烟。她哭得有些累,将背轻轻地靠在了沙发上。

这时她的脑子反而变得很静,空白一片,偶尔能听见楼下邻居家孩子的哭闹声,以及窗外小贩推着的车上喇叭里机械地重复着的叫卖声。

过了许久,她想起自己的自行车还在小区门口,刚才遇见艾景初时怕耽误他时间,就直接放在保安室外面了,如果不去拿回来也许会弄丢。

想到这里,她不得不起身拿起钥匙出门去。

时间已经很晚,饭后遛弯的老人和孩子几乎都回了家,而她的那辆红色的自行车还孤零零地停在原地。她一走近,保安就立即从岗亭里出来了。

“怎么才来?你刚才说只停一会儿,吃了饭就来取,我才让你放的。一会儿我们要交班了,丢了我可不管。”

曾鲤强打起精神赔了个笑,连说了好几遍对不起。

她打开车锁,推起车转了个身,走了几步看到了不远处的艾景初。

小区内的路灯幽暗昏黄,仅仅灯下那个半径不足一米的范围内才有一层橘黄色的光亮,而艾景初坐在那片灯下的木椅上。她刚刚来的时候从他面前经过,因为一心惦念着自己的车所以没注意到他在。

而他,显然早就发现她了。

“你……”曾鲤愣了,完全不懂他坐在这里做什么。

“替你看车。”他站起来,侧了下头,有点自嘲地笑了一下。

她推车,走到他近旁。

“刚才我……”刚才曾妈妈黑着脸大声地叫住她。曾鲤知道母亲那个时候的表情说明了什么,怕母亲当众让艾景初下不来台,便拉着她走了,急匆匆间只回头跟艾景初悄悄告了个别,可是,此刻她应该怎么解释?

“刚才那人是我妈,她有急事跟我说,就赶紧回家了。”她撒了个谎。

“嗯。”艾景初答。

“就是这样,不好意思,没来得及给你当面介绍。”

她扶着车,站在他的跟前,仰起脸嘴角笑了下,笑到一半突然想起自己的脸,又将表情心虚地收了回去。

“你的嘴怎么了?”艾景初却捕捉到了异样。

曾鲤尴尬了起来,垂下头不敢再面对他的眼睛,只说:“没事。”

见他还想问什么,曾鲤连忙转移话题,“刚才那孩子呢?”

艾景初看着她,停顿了片刻才答:“我送他去医院了,交代了几句就回来找你,你手机不通,后来看到你的车还在那儿,想着也许你会回来取,就等了会儿。”

其实,之前他好不容易哄住那孩子去了医院,叫熟识的护士给孩子安排了张床,交代她们一定看住他,然后又赶来找曾鲤。曾鲤母亲看他的眼神,他全看在眼里,他见母女离去匆匆,就觉得有些不对,加上曾鲤的手机打不通,于是心中觉得不太放心。这小区刚才他们存自行车的时候来过,她具体住哪一栋他却不知道。见她的车还没取走,便索性坐下来等,这一等便是一个多小时。

他没有多说,仅仅轻描淡写地叙述了个大概。

曾鲤拨了拨额前的头发,阻挡了下他的视线,琢磨了下,突然说:“既然来了,去我家坐坐?”

如果换作之前,她肯定不会说这句邀请,但是曾妈妈的话像一副枷锁,加得越重她越想反抗。

艾景初怔了怔,随后答:“好。”

于是,她推着车,他走在一侧,并肩而行。到了楼下,她打开单元门。艾景初替她将车搬上楼,她没有过多推辞。

楼道里漆黑一片。

小区修建之初因为手续有些问题,业主们一直没拿到房产证和土地证,很多业主心中有火没处发,干脆不交物业费,物业公司就经常以入不敷出为由,服务更差,路灯不亮也是常有的事情。

她当初租这里的房子时,也是看在地点离单位近,而且房租又便宜。

一路上楼都没有灯,她走在前面,他提着车跟在后面。她对路熟,时不时回身提醒一句:“小心脚下。”

自行车不沉,但是楼道里漆黑一片,而且还放着很多杂物,拐弯的时候不好掉头,所以他比较谨慎,在心里默默地数着台阶。

到了三楼,曾鲤使劲地跺了两下脚,四楼那盏昏黄的灯应声亮了,灯光从中间透了下来,隔了一层楼,微弱朦胧,却也能勾勒出楼梯的轮廓。

曾鲤回头看了艾景初一眼,没想到艾景初正好抬起头来,她忙说:“还有一层就到了。”

艾景初点点头。

爬到四楼,曾鲤站在自己家门口对刚才的邀请有点后悔了。

她觉得自己脑子进水了,才会冲动地请艾景初到家里坐坐。她出来之前抽了那么多烟,现在满室的烟味肯定还没有散。可她转念又想,艾景初又不是不知道自己抽烟。

于是曾鲤大方地开门,请他进去。

艾景初将自行车靠墙放下,环视了一圈。

屋子和外面过道的破旧不同,显然经过精心改装,窗帘、沙发、吊灯满是小女人的气息。窗户下的铁艺花架上摆着一棵茂密至极的绿萝,像瀑布似的枝叶几乎垂直蔓延到地板上。角落里堆着很多东西,却收拾得很整洁,而与这一切格格不入的却是室内残留的烟味。

曾鲤在厨房里喊了一声:“你坐啊,我给你倒水。”

艾景初没有答话,便在沙发上坐下。跟前的茶几上摆着三样东西:一盒女士香烟,一个打火机,以及装了四个烟蒂和一些烟灰的烟灰缸。

曾鲤端着两个玻璃杯出来,抱歉地说:“我家没茶叶,只能喝白开水了。”

客厅里的灯很亮,以至于艾景初一抬眸就将她的脸看得清清楚楚。她显然哭过,眼眶肿了起来,而下嘴唇上有一个伤口,新的,像是嘴唇跟牙齿或者矫治器发生磕碰而破损的。

如此一观察,他又将视线转到她别的五官上,发现她的脸和鼻子微肿,仔细分辨下还有手指印。

曾鲤见他盯着她看,有些不自在,解释说:“不小心碰的。”

他却问:“你妈妈打你了?”

如此的问题哪怕发生在孩子之间都是难以启齿的,何况还是两个成年人,曾鲤的脸立刻红了,飞快地答道:“没有。”

她否定之后,本想再辩白一下,却觉得自己词穷了,所有的句子在他的注视下都显得如此苍白。

“因为我?”艾景初问。

“不是。”曾鲤摇头。

艾景初盯着她没有说话,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于是,曾鲤又说:“真的不是因为你,真的。”

她顿了顿,才说:“我们吵架了,我说了伤害她的话,所以她才……”

说到一半,不知为何,眼泪掉了下来,她用手背去擦,刚擦了左眼,右眼又淌出来。她自小就爱哭,但也鲜在家人和于易之外的人面前流泪,可是艾景初却似乎成了例外。

艾景初一言未发,站起身从餐桌上拿了抽纸给她。

曾鲤说:“有时候我想我妈肯定也是为了我好,这世界上也许只有她会对我这么好。她再婚一次又一次,是为了给我最好的家庭条件。她干涉我读书恋爱找工作,也是为了我好,她以前肯定苦日子过怕了,就怕我重蹈她的覆辙。

“可是,有时候我又觉得,她做这一切的时候从没有问过我需不需要,她只以她喜欢的方式来对我好。有时候我也会想,要是我没有这样的家庭,没有这样性格的父母就好了。”

他并未附和她,也没有安慰,只是任凭她静静地擦眼泪。

过了片刻,她平静了下来。

他提议:“出去走走吧。”

于是,她和他关门,下楼,出小区,开了车。

他没有问她要去哪里,只是开着车,到了河边,他将车停了下来。

河面上的小船点着灯,灯光闪烁起伏。

车的天窗和侧窗都打开了,夜间的河风呼呼地从车厢内穿过,刮过曾鲤的脸颊,格外凉爽。

艾景初看着远处的黑夜,静默了片刻之后说:“这世界上很多事情可以选择,可以努力争取,但也有很多事情我们无能为力,家庭和父母都属于后者。”

说完,他停顿了片刻,转头看着曾鲤,缓缓补充道:“我是个遗腹子。”

曾鲤有点蒙,几乎没有立刻反应过来那个词是什么意思,待那几个字在脑子里回转了一遍才听懂其间的含义。她心中诧异极了,却不敢转脸直视他,而是极力地掩饰着自己的情绪,以免透露出丝毫异样而刺痛对方。

艾景初面无波澜地将视线投向前方的河岸,似乎在打着腹稿,想着怎么表述自己的经历,眉心微微蹙起来又散去。

他说:“我父亲跟母亲恋爱时,因为家里的反对而带着她离开了这里,没过多久因为意外去世了,之后母亲才发现怀了孩子。我祖母得知后,千方百计让她将孩子生下来,后来……”

他的声音低缓,沉沉地且不带色彩地叙述着,好像在说别人家的事情,又或者像在复述着什么听来的故事,概括得那么简洁明了,只是到后面,却停住了。

曾鲤终于忍不住去看他。

他们坐在车里,发动机熄了火,也没有打开车厢顶的小灯,在这样暗无月色的夜里,曾鲤看得清他侧脸的轮廓,却捕捉不到他的神色。

他接着又说:“后来,孩子终于生了下来,双方各取所需。”

毋庸置疑,他便是那个孩子。可是,他口中的那个“各取所需”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却没有再仔细解释下去。

一个未婚的女人,被厌弃自己的婆婆强迫着生下遗腹子,结局无非是各自拿到想要的,然后一拍两散。

曾鲤记得自己成为艾景初的患者后,在图书馆遇见他的那个早晨,他坐在玻璃窗的阳光下看书,当时她脑子里冷不丁地冒出马依依的娘经常夸人的那句话:“做妈的是怎么把儿子生养得这么好的?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现在看来,却是一种讽刺。

他将放在身侧的右手抬起来,轻轻地握住身前的方向盘。

曾鲤垂下目光,看着他的手。

手背的皮肤不知道是不是经常消毒和戴手套的原因,居然比他的脸以及手腕以上的肤色还要显得白一些。

随后,那只手又松开,转而垂下去握住排挡杆。

不知怎么的,曾鲤心中升起一种想要用手覆盖上去握住它的冲动。如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予她力量,鼓励她,抚慰她时那般。

“曾鲤。”他轻轻地叫她。

她一惊,猛然收回了那几乎被蛊惑的神志,连同自己半空中的手也缩了回去。

他并未察觉她的异样,接着说道:“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要你同情我,也不是在拿自己的经历来安慰你。我觉得,人的一生必定有不同的挫折,痛苦过,难受过,哭过,最后还是要努力向前。也许过了很多年回头再看,会发现原来我们曾经执着的事情,其实大概很微不足道。”

曾鲤默默不语。

艾景初说:“我这人其实不适合当老师,也不适合给人讲道理,所以……”

“我懂。”曾鲤答。

这时,艾景初的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他接通后匆匆地说了几句便挂断了。

曾鲤见他面色不佳,不禁问:“怎么了?”

“医院打来的,那孩子跑了。”艾景初答。

他点火,打燃了车,对曾鲤说:“我先送你回去。”

“不用了,”曾鲤急忙阻止,“我自己打车就好了,正事要紧。”a大医院和她家南辕北辙的,太费事了。

艾景初看了下表,果断地否决道:“不行。这里挺偏僻的,你一个人,这么晚了,我不放心。”

“那你载我到前面人多的大街上。”曾鲤又说。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抿着嘴开车,正当曾鲤以为他默认了的时候,却听他说:“先跟我去医院,一会儿我再送你回家。”

“真的不用。”

“不会耽误你太久的,听话。”他说。

他最后的“听话”两个字,激得曾鲤霎时红了脸,不敢再和他争。她想起傍晚他哄那孩子时也用了这个词,是不是正畸科的大夫们,因为所面对的病人大多是未成年的小朋友,所以都会这种撒手锏?

到了医院,因为事情紧急,他没有将车停在地下车库,而是直接停在了门诊大厅的外面,叮嘱了曾鲤几句,又将车钥匙留给她后,便急匆匆地上楼去了。

a大的口腔医院并未和本部的附属医院建在一起,而是建在另一条街上,专门独立了出来。口腔科住院的人不多,一共十二层楼,下面七层是口腔各科门诊,往上才是住院部、院办和手术室。

艾景初刚才将孩子临时安置在九楼的颌面外科,当时正好有葛伊的学生在值夜班,就将孩子交给了他们。

艾景初一到,在护士站坐立不安的那名学生就急道:“艾教授,对不起,我就上了个厕所,回来孩子就不见了。”

护士也跟着说:“我当时就坐在这儿,也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溜的。”

艾景初问:“几点钟的时候?”

“大概十点半吧,一发现我们就给你打电话了。”

艾景初点点头,将手机摸出来查了下通话时间,记在纸上,然后叫学生去保卫科请他们按照这个时间调一下监控。

过了十来分钟,那学生打电话来报告说,监控里看到孩子已经溜出医院了。

艾景初得到这个结果有些沮丧,离开护士站走到走廊尽头的大厅里独自坐了下来。

怪他太大意了。

他本该趁着孩子没改主意之前好好问问他的情况,再仔细地将他安置好,而不是这般,哄他的话一项没兑现,还把他随意地扔在医院里。

当时他心里满满地惦念着曾鲤,根本来不及多想。

突然,电梯叮一声在这一层停了下来。已经过了十点,住院楼层也到了休息时间,空旷的大厅里只剩下最基本的照明设备还亮着,光线有些昏暗。

所以电梯门一打开,里面比外面还要亮。

艾景初被声音和灯光吸引过去,抬头看了一下,却见曾鲤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孤单地坐在电梯正对面的椅子上,一目了然。

“怎么了?”曾鲤看到艾景初便问,“找到了吗?”

“没有。”

“刚才有几辆车要走,你停车的位置挡着道,我就把车开到车库去了。”她一直都没带手机,没法联系他,又怕他找不到车,见他久久没下楼,所以就找了上来。

“你怎么了?”她又问。

“今天离我上次看到那孩子又过了好几个月,他已经那么大了,早就过了矫正的最佳时期。他的情况挺严重的,发音和进食都有困难,说不定还会影响耳朵。”他淡淡地解释,语气里难掩遗憾。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电梯门重新合上,原地停了一小会儿后,又开始往下行。

曾鲤皱了皱眉,思考了下说:“你要想找他的话,也许我可以试试。”

艾景初不解。

曾鲤解释:“我在一个网站做版主,以前办过些跟贫困儿童互动的活动。今天下午咱们遇见那孩子的时候旁边还有好几个大孩子,其中有一个我看着挺面熟的,这群孩子要是真是总在一起的话,应该可以找得着。”

“谢谢。”艾景初说。

听见他的话,曾鲤笑了下,“终于你也有了对我道谢的时候。”

艾景初微微一哂,没接腔。

“不过,”曾鲤不明白,“我说的那男孩,他是有父母的,怎么会跟流浪的儿童一起?”

“他们也许都不是孤儿。”

“那怎么……”

“我以前接手过一个患者,也是这种情况。他们有的并不是孤儿,只是被父母租给村里的其他人,专门到城里来乞讨用的。”

“租?”曾鲤诧异。

“有的有身体缺陷,有的是家里孩子太多养不起。一般是按人头算,租一个月多少钱。有的是整年整年地租,有的则是寒暑假租,开学又回家去。”

曾鲤半晌没说话,许久才叹道:“怎么会有这样做父母的,管生不管养?”

艾景初站了起来,本来准备回身叫她走,却不想一低头看到曾鲤在咬唇。他站着,她坐着,所以他居高临下正好看得清楚,忙开口轻轻说了一句:“别动。”

曾鲤不知所以,也不懂他什么意思,不禁怔了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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