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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排在金銮殿的殿试是朝廷最重要的大典,所有在京的文官,诸如内阁大学士和吏、户、礼、刑五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詹事府、翰林院全都倾巢出动来撑门面,而各部的正官更要分担读卷、受卷、弥封、掌卷等执事。

这一大群穿戴整齐的官就站在新进贡士队伍的前面,虽没吵吵嚷嚷,也没有指指点点,但三五成群的往那儿一站就让人知道他们在相互交流说小话。

作为新进贡士的领头羊谢尚感受到前方无数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扫过——带着与簪花礼游街时普通民众看热闹时单纯无害目光完全不同的审视和评估。

谢尚知道这前面几百个官里有十好十个都将参与御前评卷,便告诉自己一定要镇定,不要抿嘴唇,也不要抖手……

作为本科最年轻的贡士,文明山经受了跟谢尚一样的目光洗礼。

文明山想跟谢尚说说话缓解缓解气氛,但看到身侧的谢尚站得目不斜视板摇不动,文明山连咽几口唾沫,终是把已滚到喉咙口的话给咽了回去——谢尚能维持威仪不动,他也能!

看到云意出现,宫门前大理寺的两三个体小团队立刻以云意为中心自发地融洽成一个大圈圈。

“老云,”离得近的同僚悄声告诉云意:“我看到你那会元外甥了,新贡士中打头的那个,跟你长得特像!”

对此云意能说啥?只能领情笑道:“是有些像,不过跟他爹更像。”

“对了,他爹呢?”有人往翰林院方向瞧。

云意跟着看了一眼,没看见,便解释道:“怕是还在避嫌,没来。”

“这都殿试了,”有人疑惑:“陛下亲自主考还要避嫌?你妹夫这嫌到底要避到什么时候?”

因为《四书文理纲要》的缘故,朝廷里对谢尚这个会元几乎没甚争议——连一贯捕风捉影大鸣大放的御史台都没发声。

云意无奈:“这不读卷官提调官都还是翰林院的人嘛?怎么说也得等到传胪礼后吧!”

“对了,”又有人问:“你外甥要是中了状元,进了翰林院,你妹夫还能再留翰林院吗?是不是就要外放了?”

还在为外甥可能中状元而激动,压根没想到这个茬的云意……

……

皇宫等级森严,一切都有规矩。新进贡士作为官场新人最先跟着礼部仪制司主事入宫候场。

午门有五个门洞,正门、左右侧门和左右掖门。

新进贡士进宫走的是掖门——在殿试发榜的传胪礼前新科贡士别说走天子出入的正门了,连文武官员走的左右侧门都没得资格走。

锦衣卫作为天子亲卫今儿搁金銮殿亮出了飞鱼服绣春刀黑亮牛皮靴等全套执事。

指挥使陆炳手按在腰间佩刀上跟座石头雕像似的立在金銮殿外的石栏前居高临下地打量进来后在丹墀下列队的新贡士。

目光落在前排正中的谢尚身上,骆炳不自觉地挑了挑嘴角。

在看到莫非的报告说谢尚有两盏能在行驶的马车里安全使用的玻璃铜灯后陆炳曾在去谢尚卧房看灯的时候瞅过一眼谢尚。

现内造处已然仿制出了类似的灯,经实验这灯除了在马车里能用外,更可在风雨夜急行军的马背上使用,军事意义极大——功用已经认定,现离锦衣卫正式装备就差一个合适借口。

陆炳觉得谢尚简直是个宝藏,隔三差五地就给他们惊喜。

陆炳挺待见谢尚,极希望谢尚这回能心想事成,中个状元!

谢尚知道有人在前上方的石台上打量自己,但他不敢抬头——只他眼前就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就站了好几个锦衣卫,天知道那石台上站的又是谁?

等官员们也进宫来或长驱入殿或跟贡士们一样在丹墀下列队站好,谢尚便听到有人大声呼喊“鸣鞭”。

谢尚听他爹讲过这是典礼前的净场,预示典礼即将开始,天子出来升座,除了鸾仪卫官,所有人都不可再出声。

果然偌大一个广场瞬间便沉寂下来,谢尚听到了长鞭挥动时的破空声以及紧随其后的鞭子甩在石头地上的发出的“啪”一声脆响——这一下连空气都肃睦了!

“啪——啪——”,接下又两声净鞭响过,礼乐大作,礼炮齐鸣,站在殿外的谢尚知道内殿天子在升座了,而现在演奏的乐章就是让孔子三月不知肉味的韶乐。

韶乐为上古舜帝之乐,只用于朝廷大典——除了金銮殿,别处都没得听。

谢尚想着红枣好音乐,当下仔细聆听,以期记下这“金声玉振”的皇家乐典,回去说给媳妇听……

弘德帝踩着礼乐节拍一步没差地登上御阶,转身在正中的龙椅上坐下,然后把两只手掩在袖子里交叠放在腹部——简洁说就是弘德帝瞬间便摆好了一个历朝历代帝王朝坐的标准pose。

对于龙椅必须这么个坐法,弘德帝其实挺无奈——庙里的泥胎菩萨像都还几十种坐姿呢,结果他一个活生生的人却得几十年如一日地一直保持这一个姿势?

简直比菩萨还难!

无奈这是□□皇帝定下的规制,据说这一个坐姿最显皇权天授,最得臣民敬仰,故而从唐流传到今,已有千年。

弘德帝私下权衡发现破坏千年规矩的代价远比他在典礼上保持这个姿势更难——他得有理有据地跟礼部、鸿胪寺、御史台几百号人对撕,而且还得撕赢,弘德帝觉得得不偿失,最终还是选择了忍耐。

鸾仪卫官眼见弘德帝坐好,又喊:“拜……”

大庆朝参见天子的礼仪是五拜三叩首,即先稽首四拜,再一拜到地后跟叩三个头成礼。

稽首礼好说,一拜到地时谢尚听从鸾仪卫官的呼喊跪到广场凹凸不平的青砖地时感受到两腿膝盖的抗议告诉自己要忍耐。

今儿考试,得按规矩穿单,但等以后做了官,就可以跟他爹一样隔膝盖上绑两个棉垫子……

坐在高高的御座上鸟瞰群臣接受朝贺,弘德帝觉得自己和太庙里香案前供着的列祖列宗的画像没啥区别——都是一样的衣裳,一样的姿势。

为了证实自己是个活人,跟画像不同,弘德帝不动声色地微微歪了歪身子,将一侧臀尖歪离了龙椅……

大太监李顺站在文案前也不着痕迹的将重心从左腿移动到右腿——他一站就是一整天,两条腿不论换着来如何能行?

磕完三个头,鸾仪卫官叫了起,乐声停,然后便有执事官给弘德帝呈上考题——殿试只考一道策论。

弘德帝看后点头,李顺便把考题交还给礼部尚书,再由礼部尚书交还给执事官。

执事官捧了考题出殿,下台阶置到丹墀中间御道前的桌案上,然后鸾仪卫官又呼喊“拜——”,谢尚等新进贡士跟着给试卷行五拜三磕礼……

看贡士们磕好三个头站起身,便有鸿胪寺官奏告仪式结束,弘德帝准,于是再净鞭三下,乐声大作,礼炮齐鸣,所有人五拜三磕恭送天子退殿。

但等百官也退下后方有军校搬来桌椅。

一时桌椅摆好,执事官点名发卷。谢尚作为会元第一个上前跪接,然后在礼部主事的指点下捧着卷子走到自己的座位,先对早已走空了人的金銮殿磕了三个头后方才坐下。

等其他人领卷子的时候,谢尚把手放在桌子底下不动声色地揉了揉自己的膝盖,心说他起了一个大早,立了一个多时辰的规矩,行了三回五拜三磕的大礼,结果膝盖都跪疼了却连金銮殿前的台阶都没能踩上——这殿试果如他爹所言的那样根本见不得天子。

弘德帝走了,这殿试监考的重任就落到骆炳领的锦衣卫身上。

骆炳站在台阶上看谢尚小动作揉膝盖,心里好笑:到底还是年轻,只跪了这几下就受不住了。但换陛下登基前,殿试都是跪着考,那才叫辛苦呢!

傍晚考试结束,谢尚交卷后依旧从掖门出来,显荣已经在宫外候着了。

“车?”

近七个时辰没吃没喝谢尚还能忍,但不能解手,谢尚憋得连话都快不能说了。

“那边!”

显荣急步把谢尚引到一边的马车前,谢尚二话不说上车就解裤子……

解决完三急,谢尚又缓了好一会儿,方才从车里下来,跟显荣要水。

显荣捧上保温杯,谢尚咕咚咕咚地就喝了半杯。

喝完谢尚方品出嘴里的甜味,知道是蜂蜜水。

舔舔嘴唇,谢尚又问:“有什么点心吗?”

显荣道:“老爷,您刚喝了水,这肠胃得缓缓。您且上车,咱们回去就能吃。”

谢尚嫌弃地看着马车,那里面有马桶。

显荣无奈解劝:“老爷,您得习惯。这皇宫里没有茅厕,再大的官,即便内阁首辅大臣进宫后想要解手都得自带马桶。”

谢尚……

谢尚做梦都没想到位极人臣的一朝首辅每天还得和马桶共座。吃惊之余,只得捏着鼻子上了马车——连首辅都在忍耐,他也得学着忍……

回家先换衣裳,洗手洗脸,然后再喝一锅鱼片粥,谢尚觉得自己终于活了过来。

活过来的谢尚口述今儿的策论让显荣录下,谢子安一旁听后点头道:“文章作的没差,现只等几天后的传胪礼了!”

“这两天你且好生歇息,养足精神。”

谢尚伸了个懒腰,叹息说:“可算是能好好歇一回了!”

一头倒到炕上,谢尚想睡一会儿。无奈精神太过亢奋,怎么都睡不着。

谢尚干脆地就不睡了,开始畅想传胪礼那天要怎么表现,于是还真叫他想到一个问题。

“爹,”谢尚问谢子安:“我记得您先前跟我讲过传胪礼那天一甲会跟着礼部主事捧着皇榜走御道从午门正门出,但换穿官服却是在发榜后的贡院,那么问题来了,传胪礼那天我该穿什么颜色的衣裳?”

“穿红吗?那要是中了状元还好,万一不是,岂不是很尴尬?”

“但若不穿,又显得我不够自信,毕竟我中的可能最大了!”

从没有这个烦恼的谢子安……

谢子安回想了一刻道:“我记得你元座师当年穿的是深蓝色袍服,你跟他一样,肯定没差!”

谢尚想了想:“爹,皇宫里有能换衣服的地方吗?”

谢子安打击道:“别做梦了。你空身人进宫,多出来的衣服你打算搁哪儿?”

闻言谢尚颇为泄气道:“说好的‘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结果金榜题名时候都不能穿红,看着一点也不像!”

谢子安不舍得儿子失望,安慰道:“衣裳都是小事,你若真能被点中一甲,穿红穿蓝都是小事,最体面的是你将能一座内城大宅院——一甲进士及第,这及第可就是座好宅子,你不想想怎么收拾?”

果然是知子莫若父,谢尚闻言终是高兴起来,兴致勃勃道:“对,我还能有个宅子。”

“爹,这宅子到底多大啊?有花园没有?”

……

理论上弘德帝得在殿试后的第三天去文华殿听“读卷官”读卷才能知道内阁们主意三鼎甲的文章,但因为有莫非这个暗探,弘德帝次日午晌便看到了谢尚的文章,然后忍不住笑道:“谢尚这话有些道理,金榜题名时如何能不穿红?你倒是和礼部提提,且往后传胪礼上都叫新进士穿红!”

“不过这一回却是来不及了,嗯,李顺,这谢尚既还想要个花园宅子,你且叫人挑个齐整的给他!”

说起来都是一甲及第,但及第和及第也是有差别的。弘德帝感念谢尚的做马掌,修水窖的好处,特意嘱咐李顺挑个好宅子给他。

李顺闻言自是答应。

过去几年李顺家乡因为水窖的缘故,家里人即便遭遇了大旱,日子却还能过。现得了弘德帝圣旨,李顺对谢尚宅子的事便办得格外经心,挑一处带花园东西侧院后院的三进大宅不算,还想着文明山和谢尚是年龄相近的同乡,便安排了隔壁的同规格花园宅地给文明山,让他跟谢尚做邻居。

状元探花都安排了好宅子,榜眼也不好落下,所以李顺干脆地把这条官帽子胡同的余下一个空宅也占了。

四月十九传胪礼,弘德帝在韶乐中升座后首先看了眼新进贡士。

看到当先的一点红,弘德帝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心说:这谢尚到底还是自信地穿了红!

所以他让李顺备下的红袍很不用拿出来了!

过去几天看到莫非报告里谢尚跟他爹谢子安各种穿红穿蓝地辩论,弘德帝看得审美疲劳,于是又让李顺准备了红袍——一件衣服而已,弘德帝心说:至于这么纠结吗?

于谢尚而言,这件衣服还真就这么重要。

谢尚经过几天的艰难抉择,终还是不顾他爹的劝说,一意孤行地穿了红——人生得意须尽欢,谢尚心说:连穿红都不敢,还得意个屁啊!

在某些方面,谢尚就是这么偏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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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胜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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