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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话,王平章略感诧异,他若取了扬州,和洛子商便是死敌,柳玉茹只有这一个要求,对于他来说实在是简单至极。

王平章不由得道:“就这?”

“还有,”柳玉茹继续道,“以后柳氏商行在扬州免税赋,所有扬州官家采买,先选柳氏商行,柳氏商行做不了,才能选择其他商行。当然,我不会亏待王先生,”说着,柳玉茹放轻了声音,“到时候,凡是官家的活计,我与王先生按照利润,三七分成。我七,王先生三。”

王平章不说话,他思索了片刻,柳玉茹慢慢道:“王先生可以好好想想,我给王先生钱、给王先生兵,扶着王先生成为幽州的管事,日后还与王先生三七分成,王先生可谓空手套白狼,如果王先生不愿意,我换一个人,也未尝不可。”

有钱有兵,王平章的确不是她唯一的选择。王平章掂量了片刻,点头道:“成。”

“口说无凭,”柳玉茹冷静道,“还是立下字据为好。”

一说立字据,王平章便有些犹豫,柳玉茹见他不说话,径直道:“既然王先生不愿意,不如送客吧。”

“好。”王平章终于开口,柳玉茹即刻让人送了纸笔,和王平章把字据立下。

立好字据后,陈寻送着王平章出了客栈,扬州小雨还没停歇,王平章和陈寻告别后,上了马车。等王平章一上马车,下人立刻道:“先生,您立了字据,万一他们拿着字据去萧鸣那里揭发了您,这可如何是好?”

“不会。”王平章摇摇头,“如今幽州和东都对峙在际,你以为这位夫人这么大老远来扬州做什么?扳倒洛子商,才是他们最重要的。”

“那……叶家与顾九思同气连枝,王大人死于叶韵之手……”

那下人说着,看了一眼王平章,王平章笑了笑:“最重要的是什么?”

“啊?”

下人愣了愣,王平章靠近他,小声道:“是钱。”

说着,王平章便笑了起来。

陈寻送走王平章,回了客栈,柳玉茹和印红望莱正在商量什么,陈寻走进屋内,颇为不安道:“玉茹,你说我们扶了王平章,他会不会是下一个洛子商?”

“不会。”

柳玉茹喝了口茶,抬眼看他:“不还有你吗?”

陈寻愣了愣,柳玉茹转过头,同望莱吩咐道:“去给九思消息,让他拨一队人马过来。”

“您如今打算怎样?”

望莱试探着出声,柳玉茹听着滴漏的声音,慢慢道:“留些时间给王平章布置。水香,你的人给姬夫人引荐一下陈先生。陈寻,你到了姬夫人面前,需刻意讨好她,然后与她说说洛子商在东都的情况,然后告诉姬夫人,洛子商,”柳玉茹抿了抿唇,终于还是道,“爱慕于我。”

听到这话,所有人全都看向柳玉茹,柳玉茹继续道:“等九思兵马到扬州,我们这边仿造洛子商的信物,王平章与陈先生布置得差不多后,我便带着锦儿,以洛子商妻女之名投奔萧鸣。萧鸣必然会给信到东都询问洛子商,信件飞鸽传书,来往约有两日,便就是这两日,我会激怒姬夫人,王平章再说动姬夫人与她联手,一起杀了萧鸣。萧鸣死后,扬州必乱,这时候顾九思兵马陈兵在外震慑,王平章和陈先生的人在内清理,不出一夜,是降是杀,扬州便有定夺。”

“明白。”

望莱恭敬出声,随后便出门去给顾九思消息。

等望莱出去后,陈寻跪坐在一边,颇有些忐忑道:“我怕王平章与我这边没有这么多人马。”

“你以为王平章和我要这么多钱做什么?”柳玉茹看向陈寻,似笑非笑,“有钱能使鬼推磨,就看你会不会花这钱。王平章必然是重金贿赂扬州将领去了,他会,你不会吗?除了将领,那些贫苦百姓,山贼土匪,总有拿钱办事的人吧。你要实在找不到人,不妨去三德赌坊问问?”

陈寻愣了愣,随后似是醍醐灌顶一般道:“我明白了,我这就去想法子!”

柳玉茹的消息还没到幽州,幽州举事的消息却已是传遍天下了。

但周高朗并没有宣告举事的消息,他的举动非常克制,他只是集结了幽州的兵马,以极快的速度拿下了冀州与幽州接壤的边境四城,然后陈列在了边境上。

之后他没有再往前一步,所有人都在揣摩着周高朗的意图,天下都观望着局势,似乎都不清楚,周高朗此举是在图谋什么。

但东都之内,洛子商和范玉却比所有人清楚周高朗的意思。周高朗的密信传到了东都,上面清清楚楚写明,只要范玉交还东都内所有周家家眷,他便即刻退兵,从此驻守幽州,以报君恩。

密信到了范玉手,由洛子商念给范玉,范玉听完密信后,他冷笑出声来:“以报君恩……以报君恩,他怎么敢违背圣令,杀朕使者,还当着天下的面兵发冀州!这乱臣贼子,哪里是来求朕,分明是要反!”

“陛下息怒,”洛子商恭敬开口,“此事尚有转机。”

“什么转机?”范玉冷眼看过去,洛子商温和道,“如今我们唯一能牵掣周高朗的,便是周家人,今日我们把周家人给了周高朗,那周高朗必然立刻举旗谋反,我们便再无还击之力了。”

“朕知道,”范玉有些不耐烦道,“别说废话。”

“陛下,刘行知如今还在益州。”

“所以呢?”

“如今大夏内乱,刘行知不会坐视不理,他必然会兵发大夏,咱们把周高朗调到前线如何?”

听到这话,范玉抬眼,看着洛子商,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如今大夏与南国交界处,都是当年先帝精锐,他们对如今东都局势大多只了解一个大概,陛下不如此时将前线兵马全部调回东都,这样一来,周高朗若打算强取东都,陛下也算有所应对。”

“那前线怎么办?”

范玉有些犹豫,洛子商笑了:“让周高朗去呀。”

“他要周家人,咱们不是不给,让周高朗去前线,击退外敌之后,我们就还人。”

“还人之后他还不是要反!”

范玉怒喝:“你这什么馊主意!”

“还人之后,周高朗兵马还剩多少呢?”

洛子商眼意味深长:“陛下,到时候,陛下兵马在东都,扬州在旁侧,周高朗前方是刘行知,他和刘行知两败俱伤,我们再从背后围攻,周高朗三面环敌,他周家人还不还,还重要吗?”

听到这话,范玉愣了愣,片刻后,他不由得道:“他若是不去呢?”

“不去前线,陛下不更该召集诸侯,回东都与周高朗决一死战吗?”

洛子商理所当然道:“难道陛下以为,前线诸侯不帮忙,以如今东都兵力,还能和幽州一战不成?而且,如今江河还不知去向,如今的东都,怕也并不安稳。”

洛子商这些话,让范玉忧虑起来,他心惶惶不安,洛子商继续道:“陛下,前线抽回来,也就损失几城而已,到时候我们屯兵东都,我让扬州从后协助东都,前后夹击周高朗,再派人与刘行知议和,划一州给刘行知,陛下收拾了周高朗,坐稳了皇位,修生养息,再图大事。陛下仁德,顾全大局,可万万不能为了大局,送了自己性命啊。”

听到这话,范玉慢慢稳下心神来。

洛子商说得不错,把他父亲的旧部都召回来,丢个前线,比让他用东都兵马直接面对周高朗要好得多。

他想了想,点头道:“就按你说的办,把南边前线将领杨辉、韦达诚、司马南都领兵召回东都来,再把周家人送到冀州去,给周高朗看一眼,让他乖乖到前线去。”

“陛下英明。”

洛子商得了范玉首肯后,便退了下去,他走出殿外,吩咐人将信息逐一往外送出去,随后同鸣一低声道:“我们的打算,你找个人,私下透漏给周家人,尤其是周烨的夫人,那个秦氏。”

听到这话,鸣一有些不解:“您这是做什么。”

“再给南帝一个消息,”洛子商慢悠悠道,“一切已按计划行事。等东都与周高朗对峙,他即刻攻打豫州。”

鸣一并不意外,他点点头,退了下去。

洛子商站在宫栏边上,眺望宫城。

相比刘行知和范轩,扬州不过弹丸之地,无论他们谁赢了,他都无法立足。

范轩兵强马壮,又有贤臣辅佐,假以时日,刘行知必败,一旦打破这个平衡,扬州也就完了。

他得有一个时机。

从入东都,修黄河,毁内阁,到如今收网……

虽有差池,也无大碍。

洛子商盘算着,慢慢闭上眼睛。

风夹杂着雨后水润扑面而来,洛子商闻着雨水的气息,便想起扬州码头那场细雨。

顾九思在幽州,柳玉茹呢?

他想——在顾九思身边,真是埋没了她。

如果她能活下来,如果她愿意活下来……

洛子商思绪戛然而止,他睁开眼睛。

如今的时局,他不能再想这些了。

大雨洗刷而过,各地静候消息。鸽子一只一只飞入鸽棚,仆人从鸽子上取了消息,一一送往书房。

书房之,顾九思翻着书卷,正看着地图,沈明坐在他周边,静静看着地图,顾九思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在看什么?”

“我在想,”沈明皱着眉头,“大夏这么大动静,周边各国,尤其是刘行知,没有想法吗?”

“幽州紧靠北梁,你和周大哥在这一年,已经将北梁打垮,他们暂时无力行军,加上如今两边也算安稳,暂时不必忧虑。”

沈明点点头,顾九思接着道:“而刘行知,他向来谨慎胆小,南境是大夏三员大将,又有天险所守,我们这边不乱到彻底,刘行知便不敢动。若我们这边真打起来了,他也很难立刻破开前线防守,就算他真的破开了前线防守,我们也应当已平定东都,届时,便是两国正式交战了。”

“若两国当真交战,”沈明凑上前去,认真道,“我们有几成把握?”

顾九思听着,沉默了片刻后,慢慢道:“先帝南伐之心一直都在,军备士兵都有准备,黄河修好之后,水运畅通,无论粮草士兵,补给都十分及时,我们的士兵将领,都在幽州战场与北梁打磨过,与刘行知这样的土霸王相比,可说是兵强马壮,当真要打,大夏并无畏惧。”

听到这话,沈明舒了口气,顾九思低着头,看着桌上的地图,听沈明道:“那便还好了。”

“但还有一种最坏的可能。”顾九思慢慢出声,沈明抬头看向顾九思,有些紧张道:“什么?”

顾九思没有说话,便就是这时,外面传来侍卫匆匆抬了一卷信纸过来,送到顾九思面前道:“东都来的消息。”

“呈上。”

顾九思忙伸出手去,拿了那一卷信纸,他匆匆扫过后,皱起眉头,沈明旁边打量着他:“九哥,信上怎么说?”

“周家家眷,已从东都出发,被送往冀州。”

“他们打算还人了?”沈明高兴开口,顾九思没有出声,他想了想,却道,“让人去查,不惜一切代价,营救周家家眷。”

得了这话,侍卫恭敬下去。沈明立刻道:“我去吧。”

顾九思抬眼看着高兴的沈明,他抿了抿唇,随后道:“你有其他要做的事。”

“什么?”

沈明没有说话,顾九思放下手里的信,他站起身来,慢慢往外走去。

长廊之外,天空乌云密布,似是风起云涌,顾九思站在长廊外,看向东都的方向。

他心有一条脉络逐渐清晰起来,他似乎是看见了范轩曾经描绘下的一切。

留洛子商在扬州,整理国库,修黄河,平永州,让柳玉茹发展柳氏商行,将周家安置在幽州……

他不知道范轩是有意,还是无意,但是他所做下的一切,似乎都在解决这今日他们所面临的一切。但范轩毕竟是人,有太多变数,他始终没有猜到,他的儿子,竟然是这样一位帝王。

顾九思闭着眼,好久后,他慢慢张开了眼睛,终于出声:“你准备一下,明日,你就去扬州。”

“明日?”

沈明有些意外,顾九思点点头,随后什么都没解释,只是道:“去休息吧,我去找周大哥。”

顾九思说完,便往周烨的房走去。

周烨正在房里带着孩子,周思归在床上爬来爬去。周烨面无表情看着他,似是有些疲惫。

顾九思通报后步入房,看见周烨坐在床上,他叫了一声:“大哥。”

周烨恍惚回神,他转头看向顾九思,苦笑了一会儿道:“九思。”

“今日我得了消息,说嫂子和周夫人、周小公子已经被押送往冀州路上,按着时间推算,再过两日,他们就会到达临汾。”

听到这话,周烨明显是有了几分精神,有些不可置信道:“范玉答应放人了?”

“怕是有条件。”

顾九思径直开口,周烨僵了僵,片刻后,他镇定下来,转头看见周思归道:“那也无妨,只要能谈,便是好的。”

“若我没猜错,”顾九思平静道,“刘行知或许会在此时进犯,他们会将豫州前线抽调回东都驻防,然后以夫人作为要挟,让我们前往豫州。”

“他们想让我们和刘行知两败俱伤?”

周烨立刻反应过来,顾九思点头道:“是。”

“洛子商的意思,大约是想让我们在前线与刘行知对敌,然后他们在后方联合扬州兵力来动手。”

周烨不说话了,顾九思打量着他的神色,接着道:“但是扬州这次不会出手,而东都的人马,主要是要看豫州三位大将的态度。”

“你如何笃定扬州不会出手?”

周烨有些奇怪,顾九思随后道:“这是我今日来的原因,我想同周大哥借三万人。”

“做什么?”

“扬州或许将有内乱,我想借三万人,借机拿下扬州。”

周烨听到这话,他犹豫了片刻后,随后道:“三万人不是小数目。”

“周大哥还想救回夫人吗?”

顾九思定定看着他:“我已经派人过去尽量营救夫人等人,可他们必然是重兵把守,怕不会那么容易营救,若是救不成,我们唯一的法子,便是答应他们,前往豫州。”

“这样一来,我们岂不是腹背受敌?”

周烨不赞同皱起眉头,顾九思立刻道:“这个时候,范玉不会攻打我们,他不仅不会攻打我们,他或许还会给我们支援,让我们解决刘行知。等到我们和刘行知两败俱伤后,他们再来攻打。而等到那时候,若范玉真来攻打我们,我们便让扬州反过头来攻打他们。”

“如此,我们才可以既救下夫人,又不丢国土。”

听到这话,周烨思索了一番,点头道:“好。”

“我今日便让沈明点三万人出发。”

顾九思立刻出声,周烨有些诧异:“这么急?”

顾九思点了点头:“玉茹布局在即,怕是十万火急。”

“那……”周烨犹豫了片刻,但他是个果断的人,最终还是道,“去吧。”

顾九思应了声,他从周烨这里取了令牌,拿着令牌告退后,便走了出去,他找到沈明,将令牌交给沈明,同沈明道:“你带三万兵马前往扬州,协助玉茹,拿下扬州。”

沈明接过令牌,点头道:“好,你放心。”

说着,沈明将令牌拴在了腰带上,抬眼看向顾九思,笑道:“有什么话要我帮你给嫂子带的吗?”

顾九思听到这话,他愣了愣,他张了张口,似是要说什么,但许久后,他终于只是道:“让她别担心,我一切好好的。”

“行,”沈明点点头,转身道,“那我走了。”

“沈明!”

顾九思骤然提声,沈明有些疑惑回头,顾九思上前一步,压低了声,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拿下扬州之后,你便即刻赶往豫州,不要管这边任何命令,除了我的命令,谁都不要听,做得到吗?”

“九哥……”

沈明有些震惊,顾九思抓紧了他的手腕,认真看着他:“做得到吗?”

沈明没有说话,他静静看着顾九思,顾九思声音又低又急:“刘行知必定是要攻打豫州了,而明日,如果做得好,我和周大哥会一起来增援你,但如果有其他变故,周大哥或许就要做些其他事。可你一定得保住豫州不丢,你明白吗?”

豫州是大夏最有利的天险,丢了豫州,对于大夏来说,再要反击,那就难了。

“我只有三万人马。”沈明提醒他,三万人马,如果应对刘行知举国之力,这近乎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顾九思继续道,“扬州还有五万兵力。你领着万人,只要守住豫州一个月,我必增援。”

沈明没说话,顾九思抬眼看他:“还有什么要问的?”

“九哥,”沈明抿了抿唇,“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顾九思愣了愣,他没想到沈明敏锐至此,他垂下眼眸,好久后,才慢慢道:“这一场仗,或许有一个最坏的可能性。”

“什么?”

“那就是,洛子商,从头到尾,都是刘行知的人。”

听到这话,沈明整个人怔住了,顾九思飞快分析着道:“我一直在想,他到底为什么要来东都,来了东都,一直在与我们小大小闹的纠缠,他修黄河,说是跟随太子东巡时候勘察了水利,可是我如今想,他前去也就那么一点时间,怎么能拿出一套如此完善的修缮方案,那明明是早有所图。而他后来怂恿范玉在周高朗还在幽州的情况下以如此激进手段废除内阁,那完全不是明智之举,可如果他是刘行知的人呢?”

“或者说,一开始他就是和刘行知结盟,来到东都,成为太子太傅,然后制造太子与周高朗的矛盾,等太子登基,与周高朗兵戎相见,这时他再窜通刘行知,让刘行知攻打豫州,而后他从作乱,让大夏内斗。大夏内斗之后,再与刘行知交战,这时候洛子商作壁上观,等到关键时刻,直接出手,作收渔翁之利。待到那时候,这天下,便全是洛子商的了。”

沈明听着顾九思的话,不由得有些急了:“那如今怎么办?”

“所以,你去豫州。”顾九思冷静道,“如果洛子商真如我所料,那么,”他声音有些低沉,“他怕是不会让周家家眷活着了。”

“为什么?”

沈明有些震惊:“这管周家家眷什么事?”

“只有周家家眷都没了,周家才会和范玉彻底撕破脸。洛子商要的就是大夏不管边境一味内斗。如今他怕是已经将前线兵力全部撤回,固守东都。他之所以把周家家眷送到边境来,打的怕也不是要放人的主意。”

“那……那他要做什么?”

沈明声音有些结巴,他其实已经明白了,可是他不敢相信,还要再确认一遍,顾九思声音发沉:“他不过是要周家父子,亲眼看到自己亲人惨死,激怒他们的血性罢了。”

“所以你让我去扬州,然后折往豫州。”沈明喃喃出声,“这事儿你告诉周大哥了吗?”

“我不能说。”

顾九思冷静道:“若是说了,这三万兵马你带不走。”

“那等事发之后,周大哥很快就会想明白,你怎么办?”

沈明有些着急道:“要不你跟我走吧!”

“事情还没走到这一步,”顾九思抬手道,“这是最坏结果,洛子商或许并不是我所猜想这样。而且我也已经有所部署,端看明日,”顾九思抬头看向天空方向,声音里带了几分沉凝,“能不能救下周夫人。”

“若是能救下来,万事大吉。救不下来,只要周夫人不死,我便能说服周大人和周大哥同我们一起去豫州对敌,也是条生路。若真是走到了最差的一步,你只管守好豫州,我自有我的办法。”

“我明白了。”

沈明点点头,立刻道:“我这就出发。”

“还有,”顾九思抿了抿唇,随后道,“我同你说这些话,”他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道,“你别同玉茹说。等玉茹稳住扬州,你让她到黄河去,告诉她,洛子商修黄河原因绝不简单,怕是在黄河做了什么手脚。豫州最难的一道天险守南关正是黄河下游,让玉茹想办法。”

“好。”

沈明应声道:“我明白,你怕嫂子担心你。”

顾九思低低应了一声,见再无其他事交代,沈明便离开了去,当夜点了三万人马,朝着扬州赶了过去。

而顾九思坐在自己房间里,他提着笔,写了一夜的信,信写了揉,揉了写,开头“玉茹”二字写了无数遍,最终始终落不下笔。

等他好不容易写完信,天终于亮了。

而这时候,周家女眷,也终于步入了冀州的土地。

马车摇摇晃晃,秦婉之坐在马车上照顾着周夫人和周二公子,周夫人神色疲倦,一言不发,周二公子发着低烧,依靠着周夫人。

秦婉之给周二公子喂过水,低声道:“不知还有多久,才会见到郎君。”

周夫人不说话,秦婉之叹息了一声,转过头去,看着周夫人道:“婆婆,你可还好?”

“死不了。”

周夫人干涩开口,秦婉之听她嗓子干哑,便递水过去,柔声道:“婆婆,喝点水吧,明天就能到临汾,我们便能见到郎君了。”

周夫人不说话,片刻后,她慢慢道:“你喝吧,你好久没喝了。”

秦婉之愣了愣,她没想到周夫人会主动让她喝水,她们婆媳关系一贯不好,然而这样患难时刻,周夫人却是头一遭,对她好了那么一些。她眼眶不由得有些湿润,瓮声应了一声,低下头去,小抿了一口水。

周夫人看了她一眼,想了想后,她慢慢道:“你是不是以为我很讨厌你?”

秦婉之听到这话,神色有些僵硬,她垂下眼眸,低低应了一声,也没否认。

周夫人转过头,淡道:“我的确也是讨厌你的。”

“我不喜欢烨儿。”周夫人声音平淡,“我与他父亲感情并不好,他父亲在世时总是打我,我怀他的时候,便几次想杀了他,却都下不了手,后来生他,却差点让自己去了。”

周夫人从未与她提及过这些,秦婉之静静听着,也没多说。周夫人接着道:“后来有一日,我忍不住,将那男人杀了,我逃了出来,被高朗遇到,他收留了我们母子,那时候我才第一次觉得,我活了过来。”

“烨儿长得很像那个人,”周夫人转头看向秦婉之,秦婉之听到这话,忍不住道,“可他并不是那人。”

周夫人神色顿了顿,随后她垂下眼眸,应声道:“是,他不是。小时候,我怕高朗不喜欢他,所以不太敢亲近他。而且看着他,我总觉得,他在提醒我,我有那么一段不堪的过去。高朗说过我好多次,让我多照顾他,期初我是怕高朗说的是气话,后来我便发现,我不去照顾他,高朗便会主动照顾他。”

“他小时候很招人疼。”

周夫人似是回忆起什么:“他从小就乖,做什么都规规矩矩,凡事都为着别人着想。有一次我衣裙落在地上,他就小跑过来,帮我拉着衣裙,那时候他才四五岁,他便会同我说,母亲衣裙脏了,我替母亲提。我问他能提多久,他说,他能给我提一辈子的裙子。”

秦婉之听着,想着那时候的周烨,她心里有些心酸,想叱责周夫人,却又碍着长辈的情面,只能委婉道:“若不是吃了苦,哪里有这样天生就会照顾人的孩子?”

周夫人没说话,片刻后,她应声道:“你说得对,他的确吃了苦。一开始我是想保着他,想让高朗和他感情深一些,别介意我以前的事,于是我故意不照顾他,让高朗去照顾。他们感情越来越深,这时候我也生了平儿。生了平儿之后,我日子很顺当,而烨儿也离我越来越远,他很少同我说话了,每日与我,都是恭敬请个安,便也没了。可平儿不一样,他在我身边长大,他是我所有心血的凝聚,我希望这世上所有好的都是平儿的,可这时候我发现,烨儿太好了。他太优秀,年纪也比平儿大太多,我很怕。”

“怕他抢了二公子的位置,日后继承周家,是吗?”

秦婉之听到这话,不由得笑了,笑里带了几分悲哀:“可他是没有这样的想法的。”

“谁知道呢?”周夫人神色恹恹,“若真没这些想法,又在他父亲面前做那些表现做什么?”

“后来他也的确得逞了,高朗早知道周家会有这一日,所以他早早让他去了幽州。那时候我就问过,为什么去幽州的不是平儿,而烨儿?他告诉我,因为烨儿更合适。”

“太荒唐了。”周夫人疲倦道,“自个儿亲生儿子不顾,去管一个外人的儿子。甚至于还将他当成继承人来养,自己亲生儿子放在东都为质,到把周烨送到幽州去快活。”

周夫人说着,嘲讽出声来:“何等胸襟啊?”

秦婉之听着周夫人的话,心里又酸又涩,许久后,她慢慢道:“您同我说这些,又是做什么呢?”

“你说范玉会白白放我们回去吗?”

周夫人抬眼看向秦婉之,秦婉之愣了愣,她凝视着她的眼眸,认真道:“不会的,一切都会有代价,所以当初我就同高朗说过,如果我有一日成为人质,我不会让他为难。”

“我如此,平儿如此,你呢?”

秦婉之没说话,她呆呆看着周夫人,周夫人低头抱着周平,声音平缓:“高朗让我知道怎么活得像个人,我不能让他后悔救了我,也不能让他为了我,将自己置于险境。”

“至于你的去留——”

周夫人低喃:“你自己定吧。”

秦婉之没有说话,马车摇摇晃晃,从白天到黑夜,终于到了临汾。

她们入了临汾城,被关入了地牢。秦婉之一夜没睡,她抱着自己,看着外面的天空。

到半夜时,外面突然闹了起来,秦婉之猛地站起来,周夫人抱着周平起身来,有些茫然道:“怎的了?”

秦婉之认真听了片刻,随后激动出声来,忙道:“有人,有人来救我们了!”

周夫人听到这话,也急急站起身来,抱着周平走到牢房门前来。

外面声音越来越闹,片刻后,一个男人猛地冲进牢房来,领着人抓住了秦婉之、周夫人、周平三人,粗暴将三人按着跪了下去,直接拿刀架在了三人脖子上,朝着外面吼道:“再往前一步,我就砍了他们的脑袋!”

前来劫囚的人听到这话,当下顿住了步子,似是犹豫。

而周夫人却是突然发了狠,抱着周平猛地朝着前方扑了过去,也就是这片刻,那人毫不犹豫,手起刀落,便砍下了周夫人的脑袋。

血飞溅而出,洒在周平和秦婉之的脸上,两人惊恐看着倒在面前的周夫人,周平整个孩子坐在血泊里,眼里满是震惊。持刀之人将刀剑指向周平,却是抬眼看着前来劫囚的人道:“再跑一个试试?”

见到这样的场面,所有人都震惊了。

大家都知道周家女眷是用来威胁周高朗的,任何人都没想到,这人居然有如此气魄,当真杀了周夫人!

在短暂震惊后,劫囚的人立刻做出了决定,当即退开。守着监狱的士兵赶紧追了上去,不一会儿后,牢房里就只剩下了秦婉之、周平、还有那砍杀了周夫人的青年。

秦婉之还跪在地上,似乎是失去了所有力气,而周平坐在血泊里,好久后,他慢慢缓了过来,尖叫出声后,手脚并用,爬到了墙角处,死死抱住自己,拼命颤抖着。

“我叫问一。”

杀人的青年慢条斯理用白色的绢布擦干净了刀上的血,他用刀尖挑起秦婉之的下巴,笑了笑道:“明日若是周烨不答应陛下的条件,我也会这么送你和那位小公子上路。”

“你们……”秦婉之颤抖着,“你们要让他答应什么条件?”

“告诉你也无妨,反正他也没得选。”

问一弯下身子,靠在秦婉之耳边,低声道:“刘行知打过来了,陛下要周家军到豫州对敌。等他们打完刘行知,陛下会带人,亲自送他们归天。”

听到这话,秦婉之猛地睁大了眼。

她听得明白,刘行知举国打来,范玉一定调走了前线的军队,让周烨去抗敌,等周家兵力消耗够了,范玉兵强马壮,联合洛子商扬州再打过来,那便彻底完了。

“你觉得他们会换你们吗?”问一歪了歪头,似乎有些好奇,片刻后他将刀往刀鞘里一插,从旁边提了一个陶罐,递给秦婉之道:“少夫人,喝点水润润嗓子,明日城楼上,同大公子多说几句话吧。”

说完,他便大笑着走了出去。

周夫人的血蔓延了过来,秦婉之坐在周夫人的血里,片刻后,她颤抖着身子往前去,给周夫人整理了衣衫。

一夜喧闹过后,顾九思也得了消息,他拿着周夫人已经被斩的消息,心里有些发沉。

片刻后,外面传来了消息,下人同顾九思道:“顾大人,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周大人叫您准备出发了。”

顾九思点点头,他捏着纸条,一时不知这消息是该说还是不说。

他驾马到了城门口,周高朗和周烨领着人在正前方,顾九思上前恭敬行了个礼,周高朗点头道:“走吧。”

说罢,便以周高朗为首,周烨紧随其后,而后顾九思、叶世安再随在后面,其他大将领着士兵在他们身后一字排开,往临汾赶去。

到了临汾城楼下,临汾城上便响起了战鼓,所有士兵架起羽箭,周高朗朝顾九思扬了扬下巴,顾九思立刻驾马上前去,立在城楼前,朝着城楼上朗声道:“听闻我周氏家眷已尽到临汾,不知可是陛下想明白了,打算还周氏家眷,与我等冰释前嫌,重修君臣旧情啊?”

“顾氏逆贼,天使之前,安敢如此猖狂?!”

城楼上一声喝骂,顾九思听出来,是临汾原本的守将韦林。

顾九思笑了笑:“韦大人,您年事已高,说话费力,”说着,顾九思抬手,“还请东都来臣上前与我说话!”

“你叫我?”

问一从旁边走出来,顾九思看着他,辨认了片刻,觉得自己似乎是在洛子商身边见过,问一也知道顾九思不一定认识自己,抬手恭敬道:“在下殿前司问一,见过顾大人。”

“殿前司的大人来了,想必陛下也拿下主意了吧?”

“陛下说了,”问一笑了笑,“妇孺老幼,都是无辜之人,牵扯进来,毕竟不妥,周大人要交还家人,也可以理解。可周大人如今无论如何都是谋反之身,就这样放人,实在是说不过去。”

“那他要如何?”

周烨忍不住出声,扫视着四周,颇为着急,问一目光落在顾九思身上,高声道:“如今益州刘行知犯境,周大人不如去前线击退刘行知,到时候将功抵过,陛下也好放人。”

听到这话,所有人都没有出声,周烨看了一眼顾九思,问一所言果然如顾九思所料,他心里想了一圈顾九思说的,上前一步,同周高朗低语道:“父亲,先应下来吧。”

周高朗抬眼看了一眼周烨,这事儿他们昨夜也商量过了,他想了想,抬头看向问一道:“保卫大夏,本就是我等职责。只是若陛下出尔反尔怎么办?”

“放心,”问一高声道,“你们往豫州去,只要你们到了豫州,我们这边就放人,你们接到消息,再战不迟。”

听到这话,叶世安冷笑了一声。

他们大军到了豫州,刘行知必然认为是援兵,哪里容得他们战不战,怕刘行知就直接扑上来了。

周高朗听到问一的说法,稍稍安心了些,点头道:“那至少让老朽见见家眷,确认他们无恙才好。”

得了这话,顾九思心里一紧。他不由得将手放在剑上,往前了一步。

问一得了话,丝毫不惧,抬手道:“将人带上来。”

说着,所有人便看见秦婉之和周平被压着上来。

秦婉之嘴里被绑了布条,身上被绳子绑着,头发散乱,被人推攮着,走得踉跄。周平跟在她身后,低着头,瑟瑟发抖。

看见他们,周烨立刻上前了一步,被叶世安一把抓住,朝他摇头道:“再往前,就进入羽箭范围了。”

周烨强行忍住冲动,死死盯着城楼上的秦婉之。

秦婉之看见周烨,原本她绝望又慌乱,然而在触及那个人坚定的眼神那一瞬间,她不由自主挺直了脊梁。

她突然就不怕了。

她捏紧了手的瓦片,静静看着远处的周烨,她看得贪婪又认真,仿佛是要将这个人刻画进眼里。

“周大人,”问一站在秦婉之旁边,高声道,“如今人已经见到了,您要不就即刻启程去豫州吧。”

周高朗不说话,他盯着城楼,好久后,他才道:“我夫人呢?”

“昨夜有贼子闯入,”问一漫不经心道,“周夫人不幸身亡了。”

听到这话,周高朗脸色巨变,他捏紧了缰绳,怒喝了一声:“竖子小儿,你还我夫人命来!”

说罢他便想要打马往前,周烨连忙一把抓住了周高朗,着急又惶恐道:“二弟还在!”

周高朗闻言,他僵住身子,将目光落在城头那个颤颤巍巍的孩子身上,他双眼瞪得血红,手握在刀柄上,一时竟也不知是退还是进。

若是退,他不甘心。若是进,他又不忍心。

顾九思见状,连忙上前,低声道:“大人,我们先将剩下的人赎回来,等日后,再做打算不迟。”

“九思说得对,”周烨急忙道,“父亲,如今保住活着的人要紧。”

周高朗不说话,他颤了颤唇,几次要张口,都说不出话来。

周烨见他已悲不成声,忙道:“问一,我们答应陛下的条件,可我们守在豫州,若是收不到放人的消息,你告诉陛下,后果自负!”

“好。”问一笑着道,“您上路吧。”

这话带着讽刺,周烨来不及与他打嘴仗,他上前拉着周高朗的马,小心翼翼道:“父亲,我们回去吧。”

说着,他又看了一眼城楼,他张了张口,说了一句无声的:“等我。”

说完之后,他转过头去,便不敢再回头了。

城楼之上,秦婉之静静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整个人微微颤抖着,双眼盈满了眼泪,问一看了一眼秦婉之,笑了起来:“是不是还有什么要同你家郎君说的?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要说什么,好好道别吧。”

说着,问一解开了塞着她嘴的布条,似是好心道:“说吧,多说些。”

秦婉之不说话,她往前走了一步,似乎是要将那人看得更清晰些。

她用背影勾勒着周烨的背影,那人似乎和第一次相见时没有什么区别,仍旧那个温和的、甚至木讷的青年。她看着他驾马行去,仿佛是成婚以来,一次次看着他离开,她终于大喝出声:“周烨!”

这么久以来,她从未阻拦过他的脚步,却独独这一次,叫住了他。

周烨回过头来,便看见女子立于城墙之上,一袭橘色衣衫猎猎作响,他有些疑惑看着那高楼,随后便听那女子嘶喊了一声:“别去豫州!”

听到这话,所有人脸色都是大变,问一一把朝着她抓过去,谁知道秦婉之动作更快,她不知是何时割断了绳子,猛地将绳子一挣,一把抱住周平,便从城楼之下纵身跃了下去。

周烨看见那一袭橘衣如蝶而下,他目眦欲裂,而后他毫不犹豫,驾马就冲了过去。

叶世安想要阻拦,却只来得及喊了一声:“不……”

而顾九思比叶世安更快,他持剑跟在周烨身后,几乎是同时就跟着周烨冲了过去,大喝一声:“立盾,进攻!”

也就是这片刻,箭如雨而下,顾九思替周烨挥砍着他身边的流矢,紧紧跟着周烨。而周烨全然已经忘记周边的一切,只看得见前方从城楼上落下的女子。

秦婉之重重落在地上,似乎能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周平被她护在身前,整个人已经完全不会说话,他颤抖着,愣愣看着天空,一时竟是完全不会动了。

顾九思护着周烨冲到秦婉之面前,第一波箭雨结束,临汾城开了城门,士兵持着兵器冲出来,顾九思一人挡在周烨身前,面对着冲过来的兵马,大喝了一声:“退下!”

这一声大喝震住了冲出来的人,然而也不过就是顷刻的时间,战鼓再响,士兵又冲向前来,顾九思守在周烨身前,挡住所有冲向他们的兵马,而这个时候叶世安也领着第一波侍卫冲到,护在了周烨身前。

周边砍杀声成了一片,而周烨却什么都顾不得了,他一把将周平推开,跪在秦婉之身前。顾九思将周平一拉,就护在了身后。

秦婉之身下全是血,她苍白着脸,笑着看着周烨。

周烨说不出话来,他又急又怕,手颤抖着想去碰她,却不知如何下手,他慌乱的看着她,眼里大颗大颗落着泪。他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说不出口,只能是“啊、啊”的发着极短的音节。

秦婉之看着他的模样,却是格外从容,她颤抖着抬起手来,握住了周烨的手。

当她的手碰到他的手的瞬间,周烨定住了动作,他呆呆看着秦婉之,秦婉之微笑开来,沙哑又艰难道:“我是不是……不好看了……”

周烨没说话,他看着她,眼泪如雨而落。

顾九思拼死挥砍着任何试图靠近他们的士兵,鲜血溅在周边,但他没说一句让周烨站起来的话,他只是挡在他身前,护着他,保着他,让他安安稳稳,做这最后一场告别。

秦婉之觉得眼前开始黑了,她轻轻喘息着:“你别难过……这辈子……我很高兴……”

“他们想……骗你……去豫州……你会死……会死的……”

“我不会……”周烨终于开口,他颤抖着声,“我会有办法的。”

“真……真的啊?”秦婉之艰难笑起来,她放开他的手,向他伸出手,周烨知道她的意思,他弯下身,将她抱在怀里。

她的骨头断了许多,他一碰她,她就疼,可她太贪恋这个怀抱了。

乱世之初,她家破人亡,一人独上幽州。她以为周家大公子不会认这门亲事,不会娶她这样一个孤女,可他却认了,他还娶了。

他抬大轿,明媒正娶,把她抬进了周府,成亲那天晚上,他挑起她的盖头,还会结巴着和她说:“你……你别害怕,我……我会对你好的。”

那是独属于他的温暖,也是独属于她的光。

这光照亮了她的人生,让她觉得,人生所有苦难都不是苦难,而是为了换来这一生,与他这一场相遇。

她抓着他胸口的衣襟,低喃出声:“阿烨,别辜负我……”

“好好……”她口涌出血来,“好好活着……”

如你所愿的活。

如她最初见到那个会意气风发同她说“我愿以此生心血,求清平盛世,得百姓安康”的青年那样,张扬热血的活。

让他永不磨其棱角,永不冷其热血,永远心头有一片天地,光明灿烂,照耀四方。

这是她的周烨,她的郎君。

可这些话她都说不出口了,她失了力气,闭上眼睛,便再没了声息。

她的手从他胸口滑落下去,他一把将她的手压在自己胸前,他颤动着身子,压抑着低泣。他似是怕自己的哭声惊到了她,又似是不愿承认这份分别,故而不愿让这悲伤声张。

周边的兵荒马乱,周边城门大开,周边箭矢如雨,周边天崩地裂,似乎都与他们没有了关系。

周高朗一马当先,带着叶世安等人冲在前方,叶世安有条不紊指挥着跟着来的队伍,配合着周高朗用撞城柱撞开了城门。

周高朗正值哀伤之际,他不顾一切,追击着前面的问一,大喝出声:“问一,你站住!”

这一声厉喝仿佛是惊醒了周烨,他颤动着睫毛抬起头来,看向了城门内追击着问一而去的周高朗,他慢慢放下了秦婉之,同旁边士兵低哑道:“护好她。”

说完,他便猛地朝着城门内冲了进去。

顾九思见紧随而上,周烨仿佛是蓄满了所有力气,一路不管不顾往前狂奔,抬手横刀割开一个士兵喉管,便夺走了对方的箭匣,随后一面往前追,一面抬手举箭,对着问一连发三箭。

问一侧身躲过周烨的箭矢,脚步慢了下来,便是此时,顾九思也抓了一人的箭匣,从墙上过去,抬手弯弓,一路追射着问一。

顾九思从墙檐上走,问一在人群狂奔,周烨紧随在后,周高朗见他们追去,干脆回过头去,杀上了城池。

顾九思站在高处,看了一眼问一逃跑的方向,他瞬间折了一个方向。

问一跑进一个巷子,刚冲进去,便看顾九思站在了巷子里,手持长剑,静静看着他。

问一转过头去,便见周烨堵在了巷口。

周烨逼近问一,问一喘息着,笑着退后道:“两位大人物如此屈尊降贵追杀我这么一个小小侍卫,这真是在下的荣幸啊。”

话刚说完,顾九思便直接出口,一把锁住他的喉咙,直接按在了墙上,冷声道:“是洛子商让你杀她们的?”

“不是……”

问一拼命挣扎着,周烨拔剑就将他试图偷袭的一只手钉在了墙上,冷道:“说实话。”

问一喘息着不肯说话,周烨抬手又削去了他的膝盖,问一惨叫出声,顿时失去了承重,顾九思扣着他的咽喉不放,继续道:“洛子商让你杀他们,是不想让周大人去豫州,对不对?”

问一还不肯说,咬着牙奋力挣扎,只是道:“你杀了我吧。”

“洛子商不肯让周大人去豫州,是因为他希望周大人进攻东都,然后和范玉打个两败俱伤,所以,洛子商和刘行知约好的,是不是?!”

“不……”问一眼闪过一丝慌乱,然而他掩饰得极快,继续道,“您开什么玩笑?”

“还不说实话!”

顾九思抓着问一的脑袋朝着墙上一撞,将他一把扔在地上,抬剑指着他:“所以,洛子商修黄河,到底是什么图谋?”

“图谋?”

问一笑起来:“我家大人为国为民,你却说他有什么图谋?”

话刚说完,周烨便一巴掌抽了过去,随后抓着他的头发,冷声道:“他对黄河动了什么手脚?”

问一不说话,他紧盯着周烨。

他从这个男人眼神里明白,自己今日是不会有活路了。他看着周烨,慢慢笑起来:“可怜。”

周烨不说话,死死盯着问一,问一笑着道:“你夫人为了天下丢了性命,日后坐在金座上,怕……”

话没说完,顾九思便从问一身后一剑贯穿了过去。问一扭过头,看向顾九思,正要开口,顾九思又果断给了第二剑。

周烨抬眼看向顾九思,顾九思平静解释:“他应当是不知道。”

“你怕他说出口来。”

周烨笑起来,眼里带着嘲讽:“你怕他说的话,我受不了。”

顾九思沉默不言,周烨静静注视他:“你也觉得我可怜。”

“周大哥……”

“别叫我。”

周烨低着头,转过身去,他踩在血水里,挺直了腰背,大步往前。顾九思说不出话,他只能跟在他身后,什么都没说。

这时候周高朗已经取下临汾,周烨问了士兵,径直去官署找周高朗。

官署之人到处都是人,顾九思跟着周烨走进去,才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都是哭声,周烨步子顿了顿,他似是不敢再上前一步,然而片刻后,他终于还是决定走上前去。

他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每一步都离哭声更近了些。

等他走进官署之后,就看见了地上躺着两具尸体,周高朗正趴伏在周夫人身上,毫无仪态的痛哭着。

旁边人见周烨进来,纷纷都看向了他,他手提着剑,目光落在躺在另一侧的秦婉之身上。

他静静看着秦婉之,深吸了一口气后,看向旁边痛哭着的周高朗道:“父亲,先装棺吧。”

周高朗哭着点头,旁边人去找了棺材,所有人看着周高朗和周烨亲手将他们装棺,周高朗哭得不成样子,周烨却呈现出了一种意外的冷峻,他将秦婉之放进棺木,他静静注视着秦婉之,好久后,他握住秦婉之的手,轻轻吻了下去。

“我会为你报仇。”

他沙哑出声。

他一定会为她报仇。

说完之后,他亲手关上了棺木,棺木盖上那一瞬间,周烨抬眼,看向对面的周高朗,周高朗哭够了,他似是一下苍老过去,他招了招手,周烨走过去,扶住周高朗,周高朗低哑道:“装好灵堂,所有人先去休息吧。世安,九思,”他唤了两人一声,顾九思和叶世安立刻应声,周高朗低声道,“你们一个人布置灵堂,一个人去看一看平儿。”

两人应是,周高朗和周烨便走远了。

等两人消失去,叶世安才道:“我布置灵堂,你去看看二公子吧。”

顾九思应了一声,神色似是有些沉重,叶世安看了他一眼,随后道:“你别多想了,最后决定都不是咱们做,周大人如何说,我们如何做就是了。”

“要是他做错了呢?”

顾九思皱起眉头,叶世安迎上他的目光,平静道:“你可以不做。”

顾九思抿了抿唇,终是没有说话,他同叶世安道别,转头去了周平房间。

周平从城楼上掉下来时被秦婉之护着,加上他个子又小,筋骨软,落下来后,竟只是些擦伤。顾九思进门时,周平躺在床上,他不过九岁,却像一个大人一般,怔怔看着床顶。

顾九思走到他边上来,温和道:“二公子,您感觉如何了?”

周平没说话,他盯着床顶,一言不发。顾九思想着他是受了惊吓,也没多说,上前去替他拿了被子,掖了被角。周平目光落在他身上,好久后,他才道:“她们都死了。”

顾九思动作顿了顿,周平说的是陈述句,他虽然年纪小,却是什么都明白的。顾九思想了想,随后道:“二公子不必担心,日后你父兄会保护你的。”

“他们会死吗?”

周平声音有些发颤,顾九思抬眼看向周平,认真道:“不会的。”

“他们会给母亲、嫂嫂报仇吗?”

这话让顾九思皱起了眉头,他斟酌了片刻后,慢慢道:“二公子,你还小……”

“若他们去报仇,”周平紧接着问,“我能上战场吗?”

“您要去做什么?”

顾九思看着周平,颇为不解,周平抓着顾九思袖子,认认真真开口道:“报仇。”

顾九思愣了,他看着周平,那一瞬间,他突然明白。

当仇恨连一个孩子都笼罩,不以血洗,便绝不会消除。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更还在校对,校对完就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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