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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微微地亮了。
瓦头上还湿漉漉的。昨夜残积的雨水,一滴一滴,慢慢地从上头滴下,落到台阶础石的积水坑里。
李穆早已醒来。闭目假寐着,一臂搂着贴在自己怀里还沉沉眠着的洛神。
昨夜的一幕一幕,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他为自己利用那样的时机,迫她说出自己想听的话的举动,感到些许的自惭。
她是如此纯真,又如此听话,叫他很容易就达成心愿。从她那张动人的小嘴里,说出了他想听的话。
此刻回想,满足之余,他的心底里,却又生出了一缕淡淡的空虚之感。
倘若不是昨夜他将她强行追了回来,又做了如此一个承诺,令她相信他和这个朝廷,以及维护这个朝廷的那些人,譬如她的阿耶之间,再不会有敌对的一天了,恐怕这一回,他便真的是要失去了她了。
上辈子,她嫁他时,已寡居多年。大虞那个朝廷,亦是风雨飘摇。而他权倾朝野,身居高位。她理解他,也愿意去爱他。
这一辈子,他却是强行娶到了她。
她还是父母兄长护翼下的一朵高贵娇花。
她竟会如此快地迷恋上自己,甚至为了他,不惜在父母面前力争,千里迢迢来此投奔于他。
他凭何,能得她如此厚爱,连他自己也是不知。
反倒每每想起,便觉如同镜中月,水中花。
那夜在仇池,在他最为情动之时,她忽然向他提了那样一个要求。
于她应当是无心。
但于他,却立刻想起了前世那个洞房之夜,亦是在床帐之内,她问他,是否有移鼎之心。
何其相似的一幕。
和她越多相处一天,他实是情不自禁,越多地喜爱她一分。
或许是喜爱多了,难免患得患失。
竟控制不住,总会疑心,当将来那不可避免到来的决裂之日降临之时,如今一心想和自己在一起的她,会不会变了心意,弃了自己。
曾经他以为自己会很大度。让她自己抉择。
倘若她真的不要自己了,他亦能理解她。
当动荡来临时,他会尽全力,去保护她和她身边的人。
只要她一切安好。
但真的事到临头了,她要走了,他才知道,他根本没自己想的那么大度和洒脱。
完全无法忍受她抛下自己,回到她原本那个他要打碎的世界。
那个世界里,有她很多的爱慕者。
而他,也已沦为了她的裙下之臣,不得翻身。
他知道。
纵然如今,他地位依旧卑贱,身份还是低微。
但,永久地占有,乃至彻底征服她,叫她一辈子亦臣服于自己的这个念头,从未像这一刻这般,如此的强烈。
……
檐头积水滴落发出的轻微滴答之声,不绝于耳,更显这清晨的静谧。
他闭目,掌心轻轻摩挲着怀中女孩儿那片柔滑得几乎留不住手的温暖的后背肌肤——她实实在在,属于自己的感觉。
院落之外,忽传来一阵叫声:“李刺史!夫人!城卒来报,高大公子天未亮就回了城外,定要见刺史和夫人!”
是守门的那个老兵。
李穆一动不动,恍若未闻。
怀中的女孩儿,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嘈杂声给惊醒了,眼睫颤了一下,立刻睁开双眸,伸来一只软软的温热胳膊,推他:“郎君,醒醒!听到了吗?外头说我大兄来了?不许你再关他在外头!快放他进来!”
她仿佛有点紧张。
李穆缓缓睁眸,凝视着她担心的模样,一笑,抬起片刻前贴着她后背的那只手,揉了揉她拱过来的那只脑袋,随即翻了个身,在她“哎唷”一下抱怨声里,将她压在了身下。
“不行!阿兄还在等着呢——”
她不停地拒绝。
李穆一语不发,只继续着自己的事。
很快,她的声音变得含糊而娇软,渐渐低了下去。
……
临出门前,李穆停了脚步,伸手,替洛神整了整衣领,随即附耳,低声问:“等下见了大兄,知道该如何说吗?”
洛神脸微微一热,轻轻嗯了一声。
……
高胤在刺史府的那间前堂里等了良久,终于听到了人来的脚步之声。
李穆带着阿妹,总算是现身了。
面对他的不快,李穆若无其事,面带笑容地寒暄,态度客气而恭敬。
仿佛昨夜根本就没发生过强行带走阿妹,还将他关在城门之外的那段不愉快经历。
这便罢了,叫高胤更加意外的,还是他的阿妹。
她和昨日,竟也判若两人。
随李穆进来,跨过那扇门槛时,李穆伸手扶她,她就让他牵。
随后又站在李穆的身边,距离靠得很近。
李穆为姗姗来迟让他久等而致歉时,她仿佛含羞,低下了头,面颊之上,隐隐可见飞上的一片红晕。
方才来之前,一大清早,李穆到底对她做过什么,一猜就知。
叫高胤忍不住有点生气。
当高胤强压不满,转向她,问她要不要随自己回建康时,她终于抬起头,飞快地看了眼她身边的男子,随即用愧疚、又含着几分祈求的目光,低声说:“大兄,劳烦你回去,可否转告一声阿耶阿娘,夫妇本为一体,我留下了……”
“请他们放心,我在这里,一切会很好的!”
仿佛为了说服大兄,她又用郑重的语气,强调了一句。
高胤望着不过才一夜,便态度大变的阿妹,半晌,将视线慢慢转回到她身边的那男子身上,盯着他。
李穆面带微笑,道:“有劳大兄了。回去之后,请将我昨夜那信转交岳父。”
高胤沉默了片刻,终于道:“也好。我这就回了。往后你自己要保重,若有事,记得随时给我传信。”
他这话,是对洛神说的。
洛神起先有点担心大兄会坚持执行阿耶的意思,定将自己随他回去。
此刻听他改口了,顿时松了一口气。
松气之余,心里又感到有点愧疚。
“大兄,叫你空走了一趟……”
她唤了声高胤。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停住了。
高胤一笑,柔声安慰道:“无妨,你莫多想。你既决定留下,我过来,亲眼见过了此地,心里有个数,等回去之后,也能向伯父伯母交代一番了。”
洛神点头,眼圈微微红了。
她真的何其有幸,生而在世,不但得遇如意郎君,更能得到父母兄长多年如同一日的如此呵护。
高胤又交待了一番樊成和阿菊等人,道回去后,便叫他们返城。
交代完毕,他最后看了眼李穆,目光复杂,转身而去。
……
高胤回到宿营地,向一直等待着的樊成和阿菊交代了一声,吩咐折回去,继续跟随洛神留在义成。
阿菊不用说,很是欢喜,连樊成仿佛也是松了口气。
高胤转头,看了眼高桓昨夜睡的那顶帐篷,见还立在那里,孤零零一只,很是突兀,道:“六郎还未起身?”
阿菊道:“方才我去帐口瞧了一眼,六郎君还在睡。想是昨日实在乏了。我见他还睡着,便没叫他。”
高胤皱了皱眉,转身自己过去,到了帐前,一把掀开帐门,走了进去,道:“六郎,起来了!”
他唤了几声,见高桓还蒙头盖脑地缩在被下,一动不动,上去一把撩开,目瞪口呆。
被下哪里有人?
分明不过塞了一堆他的衣物,作人形隆起状,瞒人眼目而已。
高胤回过神儿来,大怒,知他必是趁着昨夜旁人睡着,躲过值夜守卫的眼睛跑了。
转身正要再追回去,忽然看到枕下被下露出一纸,似是所留之信,拿起,看了一遍。
高桓信上说,他来此一些时日,亲眼目睹了北地兵凶,流民之困,身为高氏子弟,回顾从前生涯,只知富贵享乐,素餐尸位,羞愧不已。大丈夫当志存高远。他要跟从李穆,做伯父从前未竟之事,北伐中原,驱走胡虏,光复两都,希望大兄能成全于他,叩拜顿首。
一番话语,竟也写得慷慨激昂,充满了少年人的方刚血气和勃勃雄心。
高胤持信,脸上的怒气,渐渐地消退,终于收起信,走了出去。
樊成已经整好了人,问是否立刻道附近野地寻找。六郎君既是想留在义成,想必也不会跑远。
高胤立在道旁,环顾了一圈四野:“罢了,他既执意要留,也随他吧。”
樊成应是。
这一趟,他是空走了个来回,非但连阿妹没带回去,最后连六弟,也由了他,让他留下了。
但好在还有一封李穆的信,料他在信里对伯父应是有所言,回去了,也不至于完全无法交代。
高胤沉吟了片刻,便命自己的随从预备行装,原路南归。
他一路疾行,大半个月后,这一日,终于抵达建康,入城,稍作整歇,便持了李穆之信,径直去寻高峤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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