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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六,谢家为谢允青、谢允怡、谢允芳在中秀才在天香院摆酒请客,李满囤和王氏带着李贵中来吃席。

早知道爹娘要来,一早红枣便打发小厮去大门堂守着。听到信后,红枣回了她婆云氏便来天香院二门处候迎。

时谢允青等三人的媳妇姜氏、范氏、尤氏就在二门处迎客。

兄弟一起中秀才听起来三喜临门挺喜庆,但三件喜事一起办酒却不免给人一种秀才泛滥不值钱的印象。

姜氏三人站在一处接受来吃酒的人连珠炮似的贺喜时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夫荣妻贵,人生少有的荣耀时刻莫名就缩水了三分之二。

偏这事是当家大伯提议,大老爷、老太爷都点了头的,连她们公爹丈夫都不敢当面说一个不字。

抗不过大房,三个女人就只能相互较劲——今天三人再一次不约而同穿了大红金绣牡丹的袍裙,戴了大头面,打扮成了新娘模样。

红枣厚道。她想着今儿宴席的主角是三房、四房人,便只穿了身这时节常见的天水碧刺绣荷花蜻蜓的袍裙,头面也只带了几样芙蓉石翡翠荷花几样,颇为清新。

红枣穿得虽不隆重,且也不是秀才娘子,但她在二门甫一露面,这进门的女客便就丢下姜氏、范氏、尤氏围了过来。

“大奶奶,这一向可好?咱们可是有好些日子没见了!”

“大奶奶,可是你母亲李太太到了?刚我过来时似乎看见你娘家的车了!”

……

也不能说女客们势力,毕竟姜氏、范氏、李氏都是进门才年罢的新媳妇,女客们大都跟她们就才见过一两面,远不及跟红枣熟悉。

姜氏、范氏、李氏见状自是不喜,唯有盼着王氏赶紧来,然后红枣赶紧走,别伫这儿抢她们的所剩无几的风头。

王氏下车看到女儿,自是高兴。和周围人一通招呼之后,往里走,王氏方悄悄问女儿:“红枣,你们三房怎么至今还不摆百日宴?”

红枣摇头道:“就是日子不巧呢!三房的这个孩子生在二月二十八,满月三月二十八,正是他爹去府城考试的前夕,所以当时便说好好做百日!”

“结果没想百日是六月初十,正是我公公家来的日子。”

“当时我公公的兄弟子侄都要去长亭迎我公公,哪里又能为孩子过百日摆席请客?”

这件事红枣直觉她公公就是故意的,不过这话不用告诉她娘。

闻言王氏禁不住咂嘴道:“这么说还真是不巧。所以你们三房的这个孙子就没蒸百岁?”

王氏心里嘀咕亲家老爷该不是故意的吧?

近来三房又是生曾长孙、又是中秀才的,风头太过,亲家老爷看不顺眼,有意压压也是有的。

红枣笑道:“还是蒸了的,只是没有请亲戚罢了。为我公公接风,当天摆了家宴。席上老太爷给孩子取名恒瑾,谢恒瑾。”

王氏用心记下孩子的名字,准备回家问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对了,红枣,”王氏又问:“你公公家来怎么也不摆个接风宴?”

红枣听得好笑,心说她娘这是多想来吃席啊!

“哪里能每回家来都摆宴?”红枣解释道:“这不是让人误会他巧立名目收钱吗?”

王氏恍若大悟,点头道:“也是,你公公官声要紧!”

红枣诧异:“娘,你都知道官声了?”

王氏得意道:“月初冯里甲家娶媳妇,我和你爹去吃席。那席上唱的是你铺子卖的《火烧赤壁》里改的故事,我看过这个话本,所以一听就懂。”

“对了,”提到戏,王氏想起来了,她看看戏台忍不住吐槽道:“红枣,你们家这个咏春班,行头角色都好,怎么这么多年唱来唱去就只八个戏,就没想着排一出新戏?”

红枣悄声解释道:“娘,实话告诉您,这戏都是我公公亲定的。他不说改,我和你女婿都不好提改!”

“怪不得!”王氏赶紧道:“红枣,你做得对!犯不着为了看戏罪了你公公!”

横竖她闺女识字,王氏暗想:不能看戏,也能看话本。

近来看完了《火烧赤壁》的王氏已觉得戏班子演的戏除了喜庆外,单就故事而言远不及话本里丰富有趣。

看王氏进屋和葛氏、李氏打过招呼,云氏上来招呼道:“亲家太太来了,咱们好久不见,倒是坐在一处,说说话!”

不由分说,云氏拉王氏在身边坐下。

葛氏、李氏见状自是心塞——她们儿子的酒宴,云氏作为宗妇坐主桌就算了,她亲家母,一个农妇,凭啥也坐主桌?

葛氏决定给王氏一点难堪,让她知道这别人家的酒席,主桌不是随便能坐的。

开席后葛氏带着儿媳妇姜氏、尤氏来主桌敬酒。

“李太太,”葛氏笑道:“这是我的两个儿媳妇,你还没见过吧?”

王氏拿着酒杯老道笑道:“还真没见过!”

“三太太,去年冬月来喝你二儿子喜酒时你大媳妇正好有孕,没有出来。今儿还真是头回见面!”

葛氏闻言想到大孙子的满月酒和百日酒更觉扎心。她回头和姜氏、尤氏笑道:“这是你们尚弟妹的娘,李太太!”

姜氏、尤氏双双道福道:“李太太!”

王氏笑道:“起来,起来,不用多礼!”

然后又叫丫头道:“菊香,拿两份表礼来给两位奶奶。”

想看王氏出丑的葛氏……

葛氏做梦也没想到王氏竟然随身带着见面礼,算计落空,一时颇为无语。

姜氏、尤氏闻言又双双谢过王氏。

红枣也没想到她娘会带着表礼,不觉悄声笑道:“娘,你今儿来吃席还带着表礼啊!”

王氏笑:“你们家不都讲究头回见面长辈要给晚辈见面礼吗?这两份见面礼还是去年冬月备下的——当时你不是四房还有个女孩要出嫁吗?结果没想没请人,以致一直留到现在,今儿可算是送出去了!”

云氏一旁听到不禁拿帕子掩住了口,心道她这个亲家出身虽是庄户,倒是挺知道入乡随俗的!

看她今儿有备而来的样子,可算是心有成算。不怪能教养出尚儿媳妇这样的女儿。

谢子安几年没见李满囤。当下见面谢子安看李满囤的面相又变了——李满囤先前两只没肉的耳朵竟生出了小指盖长的耳垂,人中也已长长,眉眼更是添了秀彩,身材虽还是粗短,但一个人却隐隐有了文气。

难不成这李满囤还能有科场文运?谢子安心中纳罕,亲领了他来见老太爷——至于李贵中,早在他跟李满囤见面寒暄的时候,就被谢奕给扯走了。

这几年李满囤已经见过谢老太爷许多回,但每回见李满囤还是情不自禁地要给谢老太爷磕头——书念得越多,李满囤就越感受到自己的无知,连带地就越加尊重读书人。

今天李满囤也无例外地给老太爷磕了头。

老太爷今年九十一,眼睛看书虽有些老花,但看人却没什么问题。

过去一年家里办了好几回喜宴,李满囤都有到场,加上谢奕和李贵中玩得极好,老太爷早把李满囤父子打量了个通透。

老太爷不差人磕头,但看到李满囤的恭敬依旧觉得喜欢。

老太爷叫谢子安掺扶起李满囤后招呼他一桌坐下,欣慰言道:“你儿子极好,小小年岁就把《孟子》背下来了。我刚试了他两句,一点也不怯场地就给我背了一段。”

李满囤闻言自是高兴。不过他不敢在谢老太爷跟前卖弄,只谦虚道:“老太爷,您太抬举贵中了!”

“不是抬举,”老太爷笑道:“你儿子贵中确是用功。先奕儿同他一处玩了几回,现也知道上进用心,发心要把《孟子》背下来了!”

谢知遇一桌坐着,耳听他爹如此夸奖李贵中心里酸楚——他长孙谢允去岁娶妻,今年都十九了,至今都没得他爹一句教导评判。

他爹真的是对大房偏心太过了,明明早年不是这个样子的。

那时候他爹最疼的可是他。

难不成是他爹看他这些年功无寸进,谢知遇暗想:对他灰心失望到连子孙都不入眼了吗?

散席后,谢子安跟老太爷议论李满囤的面相,老太爷呵呵笑道:“子安,你亲家虽说庄户,但这些年劳作之余专心学问——我听尚儿说《四书》都背下来了。”

“俗话说‘相由心生’。你亲家读书有得,心境变了,相貌跟着改变还不是正常?”

谢子安听着有道理,不觉笑道:“原来我亲家这几年这么用功!”

“以他这个年岁,能背下《四书》委实不易!”

老太爷笑道:“所以养的儿子也好,招人疼!”

谢知遇一听更心塞了。

六月二十八是谢知遇五十八岁的生辰。他早晌来五福院请安,然后和老太爷吃过午饭后也一直不走,众人便知他有事求老太爷。

谢子安见状一笑,起身带着两个儿子告辞。

谢知道见状开口道:“这外面日头毒,奕儿还小,经不起这般暴晒。而且他家去也是睡觉,现去我书房歇了也是一样,且起来后我还能看着他临几张贴。”

“你倒是晚饭后再来接他吧!”

谢子安啧了一声便把谢奕丢给了他爹。

眼见人都走光,屋里只剩下谢老太爷。

谢知道噗通一声给他爹跪下,磕头求道:“爹,儿子求您给指条明路!”

谢老太爷垂眼看着鬓发灰白的二儿子,良久方道:“知遇啊,这俗话说‘大夫治病不治命’。我能教你的,早年都已教给你了。”

谢知遇继续磕头:“儿子愚昧!”

老太爷叹口气道:“知遇,你的学问,我早年就说过,乡试都能一搏。但你至今却连府试都没过——知遇,你府试文章明明不差,可为什么总不过,此中缘由,我还没有问你呢?”

闻言谢知遇僵住了。

怔愣半晌,谢知遇方才苦涩言道:“爹,儿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遇府试,总是各种状况,不是翻了砚台,就是翻了水碗,又或者腹痛要大解,怎么忍都忍不住!”

老太爷合眼听着,半晌方道:“知遇,你读书半世,当知道荀子曰:夫遇不遇者,时也;贤不肖者,才也。君子博学深谋而不遇时者,众矣,何独丘哉”

“你生不逢时又何必强求?”

谢知遇不忿:“爹,就算儿子生不逢时,您又如何确知儿子的子孙也都生不逢时?大哥一房人都能遇时?”

老太爷看谢知遇执迷不悟,哂笑道:“你大哥一房人遇不遇时,你现还没瞧清?”

谢知遇哑然。但他心有不甘,哭诉道:“爹,儿子虽不敢自言才德,但可发誓未曾行过伤天害理之事,如何就连带子孙都生不逢时?”

到底曾是自己曾经看好教养的儿子,老太爷见状自是心中不忍,指点道:“知遇,不遇时者多矣的下句是‘故君子博学深谋,修身端行,以俟其时’。”

“以你的学问,如能好好教导子孙,假以时日,也不是一定没有机会。”

“比如子平、子俊两房人也是这两年才开了运道。”

“你若有心,可以打听打听他们在赤水县的作为!”

“知遇,佛曰: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兰因絮果,必有来因——世间一切缘起缘灭,均是因果。”

“知遇,我言尽于此,只盼你好好体悟!”

不想二儿子自此一蹶不振,有些秘密,老太爷决定带进棺材。

七月十五中元节,红枣去谢家村看到洪河岸边堆的石头,心中奇怪,家来后问谢尚道:“大爷,大伯的坟不是已经迁好了吗?怎么祖祠外还堆那许多石头?”

谢尚解释道:“那石头是打围墙用的。”

红枣奇道:“这村外就是洪河,出入只一个高桥,还用围墙?”

谢尚笑:“这不是爹才升了官吗?他便想着给祖祠修个围墙!”

谢尚可不打算告诉他媳妇实情,让她担惊受怕。

一句话红枣懂了:面子工程!

红枣笑道:“那可得修结实一点,威风一点!”

谢尚点头道:“必是如此!”

“对了,红枣,”谢尚问道:“咱们庄子的水窖开始修了吗?”

红枣道:“还没!前面天热,我打算等天凉快了,到七月底才修!”

谢尚道:“那你记着这件事,今儿我和爹去瞧了谢家村高田打的两眼水窖。都已经存上水了,窖口支了轱辘。水打上来还挺清。浇地比先前方便多了!”

“爹看了也说好,让多打几个。”

闻言红枣挺欢喜,追问道:“都打好了?尺寸如何?花费又如何?”

谢尚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回答:“第一回挖水窖,尺寸不是很大,就是寻常的地窖大小。尺寸显荣记了,让他拿给你。”

“花费还行,一个算下来大概是三两银子的人工,三两银子的石头、糯米和桐油,总共六两银子吧!细账显荣也有。”

“桐油?”修墙用糯米汁做粘合剂可防水红枣知道,但桐油还是头回听说。

谢尚:“这是修石桥的法子。在石头拿糯米汁石灰砌好后,为了防漏渗再刷三回桐油。”

红枣叹为观止,决定她修水窖时也加上桐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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