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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家灯火

面对丰盛的年夜饭,边大妈最为感慨的是液化石油气真好用。

虽然不好意思挂在嘴上说。

可真是打心里的觉着,要不是有了这个火力充足的灶台,今年的年夜饭绝不能这么早,这么利落的准备停当呢。

多亏有了宁卫民的鼓动啊,否则至少也要多累上个把小时。

而边大爷对今年最满意的是自己二儿子也有出息了。

像这桌上的汽水、榅桲、酸黄瓜、鹌鹑蛋、酱牛肉。

可都是别人家见不着的好东西。

那样儿不是边建功给弄回来的?

但正因为这个,他也得念宁卫民的好处啊。

因为要不是人家主动把工作相让,那哪儿会有今儿这好日子啊?

他家里的事儿恐怕就剩下着急了。

别说边建功兴许还在为没工作发愁呢,就连大儿子的边建军的婚事,那都得耽搁了。

所以边大爷看着围坐在自己身边这一家子人。

笑得把眉眼都攒在一处舍不得分开。

甚至当接过大儿子给斟满的一杯酒后,老爷子端起酒杯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好,今年过年非同一般,咱们家不但多了一口人,而且建功也终于有了份好工作,咱们家真是双喜临门啊!”

“但借着这个机会,我也得跟你们兄弟俩叮嘱一声儿。一会吃过了饭,你们都去隔壁那屋看看去。老康和卫民那边一老一少就两口人,卫民晚上还得去上班,怕是太冷清了点。”

“咱们不能忘了人家的好处啊。什么事都得知道醋打哪儿酸,盐打哪儿咸,做人重要的就是饮水思源。要不是人家,今年就没有咱们家这一桌顺心的团圆饭吃,知道吗?”

全家人为边大爷话里的转折一下全说愣了。

但很快,边大妈就连声附和着称是。

兄弟俩也醒悟,跟随着点头。

俩人全都一举酒杯,依次躬身凑了过去。

“爸,我们知道了……”

“爸,我们听您的……”

已经再不用多说什么,浓浓的亲情和做人的根本,都被父子三人一饮而尽……

如果再继续往下看,那就该轮到罗师傅一家了。

这一家子人今年过年更热闹,因为多了个宝贝大孙子,就多了无数的事情。

罗宾,也是他们的盘儿,这是老天爷对罗家的赐予。

哪怕这个小人儿已经来到这个世界四个月了,罗家的大人们,对这个布娃娃一样大的小孩,仍然是感到无比的新奇,真的百看不腻。

吃饭的时候,小人儿恰巧醒了过来,立刻成为席中的焦点。

先是苗玉娟带进屋去换尿介子,给孩子喂奶。

然后就是爸爸抱,爷爷逗,罗师傅和罗广盛谁都顾不上喝酒吃饭了。

直到罗师傅用筷子沾了一滴答白酒给孩子辣哭了,罗婶儿彻底翻车了。

老太太一拍桌子,呵斥着家里的两个男人。

“呸!非要养出个跟你们一样的酒鬼是不是?去,都靠边去吧。留神你们的臭气熏了我的大孙子!”

但罗师傅尽管嘿嘿笑着,却并不散开。

照旧是端着酒杯咋么着,不挪眼珠的看罗婶儿怀里的小人儿。

瞧瞧,孩子的小鼻子小眼儿已经有了变化,变得舒展有模样。

眼睛渐渐有了神,胳膊腿也开始变圆。

这么规整的模样,长大了绝对是个大人物……

可就这时候,大人物“哇”地一声哭了,脸上多了一条红红的血道子。

原来是这孩子自己的指甲把自己的脸划破了。

这下可不得了了!

这孩子出生来还没受过这么重的伤,哭得差点闭过气去,脸憋得铁青。

罗婶儿登时六神无主,“宝贝儿”、“心肝儿”的叫个不停,又摇又晃地哄。

罗师傅则哈哈大笑,“男孩子,受点伤怕什么,瞧把你紧张的。你自己的儿子,又不是没经过,给小手缝俩布套的事儿而已嘛。”

罗婶儿不乐意了,“说的轻巧,现在就这么一个独苗儿,不仔细着点行吗?这不比当年,你天天厂里忙工作,我一人就得在家里担起所有的事儿,连两个小的都得靠咱大闺女给带着。如今既然爹妈和爷爷奶奶都在跟前,这四个大人弄一个孩子再有个闪失,还像话?切!”

罗师傅听了更是笑,但慢慢的笑容却敛了起来。

忽然转头对儿子吩咐。

“广盛,等吃完团圆饭,你把你岳父今儿给的那荸荠,拿一半儿给你康大爷和卫民送过去。让他们也尝个鲜儿。”

“就不说咱们盘儿的奶粉全仰仗卫民给帮忙,永远得谢谢人家。就冲那一老一小都没了亲人,咱也不好就自己家里坐着,对他们不闻不问。”

“过年不比平时,不好开口把人家请咱家里来。你就代表咱们全家,过去照应照应。哪怕给他们屋里添点人气儿也是好的……”

于是,一边是罗广盛连声答应。

另一边罗婶儿也被挑动了心绪,不禁跟着唏嘘起来。

“说的是呢,卫民妈,这都‘走’了有四五年了吧?卫民这孩子不但回来了,如今还这么出息了。我这个老妹妹要是还活着,能亲眼看见多好啊?”

“还有那康太太,当年也没少帮衬咱们。那也是顶好的和气人,心善啊。六零年那会儿,因为咱家困难、嘴多,她林林总总塞给咱们的粮票至少也有十来斤了。”

“我得肝病的时候,还给过我一斤伊拉克蜜枣和二两红糖。真是的,怎么好人就……哎!”

毫无疑问,完全不同于上一个年三十。

去年,当康术德和宁卫民还是冤家对头的时候。

众位邻居们就是想登门,也是顾虑多多,唯恐怕被牵扯进二人别别扭扭的房产之争去。

而今年就不一样了,在整个扇儿胡同2号院,这些受过他们好处的邻居们,是必定要把这一老一少,当成重点关怀的对象了。

但这仍不是所有在意他们的人,因为就在更远一些的地方,也依然有人在惦念他们。

这一年,不夸张的说,张士慧在刘炜敬家里的形象,确实有点接近金龟婿了。

他穿着一身体面的衣服来刘家吃年夜饭,还带来了两瓶虎骨酒和一大堆高级滋养品。

不但显得格外的气宇轩昂,也顺利讨得了准岳父准岳母的欢心,受到了热情招待。

席间,自然不免讨论起他和刘炜敬的婚事安排和计划。

同时因为腰里硬实,有底气,张士慧的回答和诚意,让刘炜敬父母相当满意。

于是刘炜敬的父亲老刘居然破天荒的喝多了。

酒终席散,老爷子已经醉眼朦胧,根本没法守岁了,直接回屋睡去了。

而灌倒了未来老丈杆子的张士慧,趁着准岳母去照应老伴儿。

一头钻进了刘炜敬的闺房,堂而皇之的跟未婚妻起腻去了。

坐在屋里,刘炜敬却不免抱怨。

“你可真行,看出我爸今儿高兴来了,这左一杯,右一杯的灌他。我妈不好意思说你,回头肯定得数落我。你成心啊?”

张士慧赶紧赔罪,“对不住,对不住,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以为你爸酒量不错呢,看他越喝眼神越亮。谁成想,说醉就醉了呢?”

“这样,行不行?后天,我初二一准儿来赔罪。你妈那儿不要紧,她今儿不是一直念叨那什么金银丝被吗?我买两床不就结了?”

“放心,我保证把你妈哄得高高兴兴地。这本事要没有,我怎么当你们家女婿?”

刘炜敬不禁一笑,却又有点矫情的追问。

“那干嘛还非后天啊,你明天没空啊?”

“还真没空,我打算今儿晚上去旅馆跟宁卫民就个伴儿,陪他守岁。明儿一早,我就跟他直接去他那儿了。早就说好了,看看他那康大爷去。这一年咱没少受卫民的好处,我给人家拜个年,应该的吧?”

“那倒是。好吧,就按你说的办。”

跟着刘炜敬看了一下腕子上的表,又说。

“哎呦,这都八点多了。那我们再坐会儿,喝口热茶就走吧……”

这下前言不搭后语的,倒把张士慧给说楞了。

“走?去哪儿啊?外头还飘鹅毛大雪嗯,你这么早就把我轰旅馆去?”

“什么啊?你可真是……每年你不是都得去电报大楼给你父母打个长途电话吗?我是说,咱俩的事儿既然都差不多定了。那今年我也应该陪你一起去。跟叔叔阿姨说两句话,给他们拜个年啊……”

张士慧这才恍然大悟。

喜不自胜下,将刘炜敬的两只手紧紧的握在自己的双手里……

可也要知道,生活终究不会是完全一样的模板。

有一些家庭,有一些人们,在同样美不胜收的生活段落中,却是有着他们独特的喜乐哀愁的。

而其中的具体滋味,就只有他们自己才能知道了。

就像此时此刻,吃过饭的蓝岚就把自己关在了屋里,坐在自己的写字台前,冲着镜子里的自己发楞。

这是这段时间以来,经常会出现的事儿。

她确实又回到学校去念书了。

她听从了宁卫民的劝告,背负着家人的期望,就像过去的九年一样。

每天认真地盯着黑板,抄写着考题和老师给出的答案。

无论家人、老师,还是曾经的同学都为了她的回归课堂感到高兴。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其实是很不情愿的。

她只是为了父母,为了所谓的前程,在勉强自己,强迫自己,去尝试着重新走向生活。

她完全不知道,做出这样让大家都满意的选择,她自己究竟还能不能再快乐起来。

她也不知道,心里那种莫名其妙的痛,究竟到哪一天才能彻底消散。

如今能让她唯一感到一丝安慰的,也就是宁卫民送她的那幅画了。

有了这个,她似乎还尚能和某种令人激动的情感维持着一丝脆弱的联系……

无独有偶,扇儿胡同2号院的罗家也出现了一丝不和谐。

就因为酒席快散的时候,放下酒杯罗广盛提起了罗家的忌讳,谈起了一件让罗师傅极为厌恶的事儿。

“爸,初二我想去趟茶淀儿。带点东西去看看小三儿……”

“不行,你去哪儿干嘛,闲的你!少给我提这个。”

“小三儿毕竟是我亲弟弟,您的亲儿子……”

“我早没这个儿子了,你不知道?我的儿子应该是个体校冠军,不是流氓。你别招我不痛快!”

“爸,都这么久了,您就一点不想他?两年来……”

“不想!混蛋!我让你别说了。你别以为你自己当爹了,我就打不动你了!”

就这时候,盘儿被爷爷的暴躁的拍桌子声给惊醒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于是罗广盛都到了唇边的话一下被拦住了。

眼瞅着急哄儿子的苗玉娟悄悄跟自己直摆手。

再看看怒目圆睁的父亲和脸色比哭还难看的母亲。

他也只能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把那些话又生吞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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