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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城近几日邂逅一场连绵不绝的雨,捎带着料峭的轻寒。南方的小城披了层稀薄的雾气,叠翠耸青的山脉向远方绵延开来,太湖之上烟波浩渺,秾艳的花木和生翠的草色在浓夏中繁盛到了极致。

会议室内的气氛压抑而沉闷,一如落地窗外阴沉的天色。

董事会的人各怀鬼胎,已经撕破脸吵了一个多小时了。效忠于许知文的一派和拥护许明德的人争执不休,还有人冷眼旁观,想借此机会坐收渔利。一时之间,会议室内相持不下,根本没讨论出结果。

“许董现在重病不起,怀景作为唯一继承人,这些天来连个影儿都没有,”有人讥嘲道,“我们几个到底是个外人,不好说怀景不孝顺不懂事,但作为公司股东之一,我有资格质疑怀景不负责任,不配坐在主事的位子上。”

“怀景为什么回不了国,诸位难道心里没数吗?”

一力维护许知文的人中,为首的是林之维。他这人油盐不进,任由威逼利诱都不肯在这事上松口。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怀着什么心思,趁着许董病重,想谋权篡位?你们别打错了主意。”

“篡谁的位?”有人冷哼了声,“林总这话可就说错了,在坐诸位可都是为了新翼任劳任怨的人,这可不是他许知文的私人财产,你可别寒了大伙的心。”

“我来讲一句公道话,”旁边有人借着劝架的机会,打着哈哈说道,“这些年的市场,可不再适合‘小火慢炖’那一套了。尤其是it领域,很容易被人弯道超车,需要的是大刀阔斧标新立异的人。”

他话音一落,立马有不怀好意的人帮腔,“是啊,老林,别怪我说话难听,许董虽然为新翼立下汗马功劳,但他太过保守,就算不出今天的事,也该换换血了。”

“这叫公道话?这他妈简直是无耻至极!”林之维怒了,拍着桌子站起来,“许董在这个位子的时候,你们敢说这种话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一个个老东西,不是被他许明德收买了,就是想自己上位,还敢在这里觍着脸装公正?”

都是老油条,所谓的“我来讲一句公道话”,潜台词无非是“我拿了别人好处,得干事了”。

“林总,我看你是老糊涂了。什么叫被收买?”这人被戳穿后眼底一暗,立刻摔了脸色,“我行的正坐的直,只为新翼和在坐每一位董事效忠,你可别仗着自己资历老就大放厥词。”

“好了诸位,别吵。”

在会议室仅次于主位的右手边管理位置上,一直沉得住气的许明德,忽然开口喊停了。

“林总对大哥忠心耿耿,我理解。大哥这些年为了新翼呕心沥血,这些年在座各位有目共睹,我是他的弟弟,自然比你们心焦,”他眼底划过一丝精明的光,“但董事会不能无人主持,就算不是我许明德来接替也没关系,总得有人来主持大局,对不对?”

“明总,您是许董的弟弟,这个位置有您来坐才是众望所归。”

“是啊,再说了,现在怀景也不在,您现在是会议的最高持股人,临时代理董事长一职,那就是合情合理,顺理成章。”

拥护声掀起,有人冷笑了声。

“怎么,明总是想自己坐这个位置?”

“我知道在座各位对我可能有异议,没关系,新翼虽然是许家的产业,也有在座各位的一份,我虽然是目前与会的最高持股人,但没有独吞的意思。”许明德假仁假义了两句,看着特别讲理,“这样吧,简单一点,投票表决。”

他本来就是有备而来。

坏话让其他人说尽,好人由他来当。将自己大哥唯一的儿子阻在国外,又靠利益收买和把柄威胁,搞定了大部分与会人员,连他大哥的律师都被他搞反水了。

眼前的位置,他势在必得。

林之维狠狠地握了下拳,愤懑堵在胸口,虽然有心维护,却没办法力挽狂澜,连着说了两句“你们”,颓然无力地坐了下来。

许明德在其他人的恭维声里,推拒了几次,如愿坐在了主位上,“好了,承蒙诸位错爱,我许明德就暂代新翼董事一职。既然大局已——”

他的话音未落,会议室的门砰的一声被人撞开了。

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地聚拢在会议室门口。

许昭意娉娉婷婷地站在会议室门口,视线漫不经心扫过其他人,轻轻一笑,“呦,不容易,还真是让我赶上了。”

她径直朝主位走过来,脚下像是生了风,长裙摇曳生姿,细高跟“咔哒咔哒”地踩在了大理石地面上,也踩在了在坐所有人的心上,沉稳得莫名让他人心慌。

“你是谁?”

“前台怎么回事,是谁把人放进来的?保安呢?”

会议室内的各位大多不认识许昭意,但许明德认识。

许明德心底咯噔一下,暗自迟疑了几秒“她怎么会在这儿”,而后又觉得一个小丫头掀不起多大的风浪,面上还算和蔼,语气也还温和,“昭意,你怎么来了?”

他摆了摆手,给秘书递了个眼色,“你先出去,不管有什么事,都等会议散了再说。”

“三叔,可能要麻烦您让一让。”许昭意轻轻懒懒地立在他身侧,勾了下唇,不温不凉地懒声道,“这个位置,该由我来坐。”

“胡闹!”

许明德的面色瞬间沉了下来,拿着长辈的架子,语气威严道,“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这是你能随便开玩笑的地方吗?”

许昭意也没兜圈子,接过秘书递过来的档案袋,往会议圆桌上一扔,“这是怀景的股份转让书,您可以确认一下。现在有资格坐在这里的人,是我。”

会议室内瞬间陷入了死寂。

死一样的沉寂。

许昭意面向各怀心事的其他人,声音不高,但掷地有声,清晰地传达到会议室的每一个角落,“我以新翼最高持股人的身份宣布,会议所有内容作废。”

她勾了下唇,面色沉静又冷淡,“在座的各位有什么异议吗?”

这话恍若往深湖投入了一枚定时-炸-弹,适才的平静才维持了几秒,就掀起了轩然大波。整个会议室内的人都再也坐不住了。

全场哗然。

许明德脸色微变,阴沉沉地翻了下档案袋里的内容,手指骨节都捏得发白了。他手底下的人看他面色不善,就知道许昭意说的是真,也不敢质疑,会议室内乱成一片。

“他许怀景是疯了吗?父亲住院连个影儿都没见着,把我们一群股东撂在这里。现在又将手里的股份给一个丫头,戏耍我们吗?”

“明总,这是怎么回事?”

“简直是在开玩笑,新翼竟然要一个小丫头来主事吗?”

“你们刚刚聊到哪儿了?让我来猜猜看,”许昭意屈起指骨,在桌面上轻轻叩击了两下,不疾不徐道,“是不是聊到最高持股人才配做这个位置了?”

会议室的人面面相觑,但鸦雀无声,没人敢答一句是。

如果他们真应下了,岂不是让一个小丫头顺理成章上位?

“好了。”许明德握着杯子重重地砸了下桌面,暗地里使了个眼色,“时候也不早了,各位今日都辛苦,大哥又不是醒不过来,这事不急,改天再议。”

“谁敢走?”许昭意冷冷地掀了掀眼皮,“双标得有些明目张胆啊,三叔,您这私心也不藏着了?”

她似笑非笑,“怎么,这位置你坐得,我坐不得?”

“三叔没有不支持你,不过大家也忙了一上午了,事情可以容后再谈。”许明德起身,像个和蔼的长辈一样,拍拍许昭意的肩,“昭意啊,既然回临城了,就去医院看看你大伯,闲着没事逛逛街、买买东西,在临城好好转一转。”

他搭在许昭意肩上的手施了力,威胁性地狠狠一按,“你一个女孩子,这种事情就该交给亲人,不要掺和了。”

但不知怎的,许昭意还是好整以暇地现在那儿,纹丝不动。

许明德略微诧异,阴鸷又混浊的眼底闪过一丝精光,温和地笑了笑,“三叔从小看着你长大,总该提点你两句。”

“三叔有空指教我这个小辈,不如劝劝自己,不该动的东西,那就原样放回去。”许昭意抬眼时,素净漂亮的面容生出一种慵倦的妩媚来,“当心拿不住也端不稳,自个儿平白惹上一身腥。”

“小丫头有志气是好事,可别打错了主意,伤了一家人的和气。”许明德冷哼了一声,扫了眼其他人,“坐在这里的按年纪,按资历都是你的长辈,这里不是你随意使唤人,耍小姐脾气的地儿。”

事情骤然发展到这个地步,拥护他的没声了,反对他的按兵不动,原想趁机搅局的也在观望。

会议室内很快走得干干净净。

似乎是拿他无计可施,许昭意冷笑了声,摔了个背影离开。

助理拿起那份文档跟了上去。

等人一走远,许明德将手边的茶杯狠狠掷了出去,暴跳如雷。

“小贱人,敢跟我斗!”他的面色越来越沉,眼底的情绪阴狠又不善,“许怀景那个小畜生,被挡在国外还不安生,他们什么时候联络上的?这么重要的事竟然没人汇报,国外的人都是饭桶吗?”

水珠和玻璃碴子四溅,热茶撒在在光洁明亮的大理石地板上,水汽袅袅升腾,很快消散在空气里。

秘书此刻就立在他身后,半步之遥,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听到他发怒,秘书战战兢兢地上前,“国外确实没有消息传过来,确实没人想到,许怀景这么信她,真舍得将股份拱手相让。”

无心的一句话,反倒是给他提了个醒,脑海中有念头一闪而过。

“好啊,”许明德冷然一笑,凶狠下来的脸色,阴沉得快要滴水了,“我二哥倒是养了个好女儿,耍阴招都耍到我头上来了。”

不消多想,许昭意在会议上丢出来的股份转让书,未必是真的。

“假的?”林之维怔了下,打量了眼许昭意,因年长而沉哑的声音,震惊地扬高了些,“你让人伪造转让书,这怎么可以?”

其实档案袋里并非是一堆废纸,的确有一份股份转让文件,但是许昭意让周明扬伪造的,结尾的签名和公章是秘书找人搞的高仿。

如果细看,根本经不起推敲。

林之维微微蹙眉,“万一你三叔再谨慎些,当场看出了端倪……”

“没有万一,林叔,他不会细看,他也没心情看的。”许昭意转了转指间的戒指,含讥带俏地说道,“我三叔筹谋已久,怎么肯将今天的一切拱手相让,让我顺理成章地上位?就算他心里有疑,也不敢拿这个打赌。”

她轻轻一笑,“他多少要再来我这儿摸个底,试探试探再说。”

人就是这样,对于筹谋已久的东西,即便按耐不住,也不敢轻易冒险。

林之维回忆起会议上的细节,相通了其中的关节。饶是见惯了职场上的手段,也被眼前小丫头的胆大和果决震到了。

他替她捏了把冷汗,“你这样做,未免太冒险了。”

这法子的确冒险,万一被人戳穿了,可就不好收场了,回想起来都是后怕和心惊。她虽然知道后果,但不搅黄了今天的会议,等她大伯醒过来或者等她堂弟回国,一切都回天乏术了。只有剑走偏锋,才能出其不意,多几成胜算。

今日的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她三叔果然上钩了,短时间内他不好再召开第二次股东大会了。

至少今天不会。

“非常时期只能用非常手段,”许昭意面上的笑容很轻地浮了下,“出了什么事,我担着。”

“你一个小丫头,做事倒是果决多了。”林之维不吝赞赏之色,微叹道,“听说早晨在病房外,你父亲已经大动肝火,跟你三叔吵过一架。可惜崇礼兄弟耳根软,被你三叔说了几句,也没继续追究。”

他摇了摇头,“许明德狼子野心,未必拿你父亲当兄弟。”

许昭意的父母接到消息,并没有比她快多少,现在还在医院。

临城的事闹到这种境地,消息却封锁得非常好,要不是狗仔误打误撞,恐怕等股东大会结束,都不会有风声透出来。

许昭意了解她父亲,其实未必是受了她三叔诓骗,只是不太想看到兄弟阋墙的一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欺欺人罢了。

林之维看她略微恍神,转移了话题,“说起来还有一茬,本来会议上翻不出太大的风浪,可惜一向对许董忠心不二的文律师,今日突然反口。任我怎么说,他都不肯交出协议,恐怕已经被收买了。”

“估计是被捏住了什么把柄。还要麻烦您派人盯着他点,”许昭意轻笑了声,倒也不着急,“若是查不出来缘由,也不要紧。只要他别想不开,替我三叔伪造出什么证明,给我添乱就行。”

“好说。”林之维欣赏地打量着她,有些惋惜眼前这个谋算心机可圈可点的人,竟是小丫头。

他面上倒没显露出什么,语气和善道,“你这些日子也小心些,虽是你三叔,可他——”

他话只说了一半,点到为止。

“您放心,他还不敢在国内动手脚,”许昭意轻嘲,垂着眼睑奚落了一句,“我这个三叔,这些年做下的事有几件能摆在明面上?再来几遭简直是自寻死路。”

“你心里有计较就好,”林之维微微颔首,沉吟了下,“只是今天的事,恐怕唬弄不了太久,接下来你要怎么办?”

“等。”许昭意朝后靠去,轻轻落落地说了一个字。

“等?”林之维微微蹙眉。

盛夏的蝉鸣声嘶力竭,郁郁葱葱的树木在车窗外飞快地后撤,掀起的一阵风都席卷着沉闷的热意,压抑得喘不上气,这是夏日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许昭意笑了笑,微阖上眼睛,也没再解释什么。

她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拖延时间,如果她的小堂弟还赶不回来,那就只能看周明扬的动作是否利落,能不能赶在她三叔反扑之前,送来一把新的“利刃”了。

闹了股东会议这一出,许昭意倒也不着急,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在临城吃喝玩乐消遣了一天,也没回公司。

夏日的雨势很急,来得快去得也快。

月落雨昏芙蓉浅,渐次亮起的红灯笼倒映在河里,游船拨开水面醉人的微光,古桥横跨波光潋滟的水面,两侧是烟柳画桥、粉墙黛瓦,临城的夜景别有一番风帘翠幕的古韵遗风。

“半日偷闲酒一樽。云儿片片升,船儿缓缓行,酒盅儿举不停,脸庞儿醉生春,情至缠绵笑语温……”

有人在岸边唱着曲儿,挺经典也挺熟悉的一段唱词。

许昭意在游船上听了会儿评弹,吃了一盏茶才示意艄公靠岸。

岸边的酒楼里提前预订好了水云间,一路走上去,外面的喧嚣和热闹散去,倒是清静许多。

侍应生推开了水云间的门,已经有人等在里面了。

许明德就坐在主位上,掀起视线看了眼她,冷刀子似的掠过她。

许昭意倒没多意外。

“三叔。”她微笑着喊了一声,从容地在他对面落了座,“什么风把您吹到我这儿来了?”

“你回临城来,咱们叔侄俩也没好好叙过话,你不记挂叔叔我,三叔还是惦记你这个亲人的。”许明德假惺惺地关怀道,语气平和,但话里带着刺,“怎么,不来看我,你也不去医院看看?”

“这个不劳您费心,上午就去过了。”许昭意薄唇一挑,“医生说大伯情况稳定,这几日就能醒。我爸妈嫌我什么都不会做,碍手碍脚,把我赶出来了。”

许明德略微混浊的眼底起了一瞬间的凶狠,很快平寂下来,“那就好。”

他没直接挑明来意,许昭意也就陪着他装聋作哑。

打了几圈太极,许明德沏了沏茶盖,“昭意啊,这里没有外人,咱们叔侄俩也就敞开了说,你在董事会上的文件,有问题吧?”

许昭意的动作一顿,在他将情绪尽收眼底后,才敛了情绪,“三叔这是说的什么话?”

“你的小聪明,也就糊弄糊弄你这种孩子,”许明德冷哼了声,以为捏到了她短处,心里得意她欠火候,“这是你能胡闹的事吗?”

他的语气压不住的冷硬,透出一种上位者的威压来。

许昭意垂了垂眼睑,不动声色地瞟了眼时间,没有说话。

十九点二十三分十七秒。

按理说周明扬该到了,也不知道路上被什么耽搁了。

她略微走神,这副表情落在许明德眼里,是被戳破后的心虚和紧张。

“伪造文件这种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许明德依旧不紧不慢,把控着整个谈话的节奏,“不过你我是一家人,只要你还拿我当叔叔,我自然不会跟你计较这种小事。”

许昭意抬了抬视线,看不出抗拒的情绪。正相反的,她似乎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三叔的意思是?”

“你实在是太胡闹了,这若是传扬到其他人耳朵里,未来哪还有你的立足之地?”许明德见她紧张,震喝了几句就话锋一转,主动抛出橄榄枝,“现在你大伯还没醒,身体需要休养,总需要一个人来主持大局。都是许家的人,三叔相信你有自己的判断,总不会帮着外人。三叔自然也不会亏待了你。”

呦,这就开始邀买人心了。

这不就是先威胁恐吓再糖衣炮弹,打了一巴掌再给颗枣吗?

合着红脸白脸都让他一个人唱完了,川剧变脸非物质文化遗产继承人吗?

妙啊。

“可是大伯属意于怀景,等大伯醒过来——”许昭意语气稍顿,像是被他说动,故作为难道。

“欸,”许明德声音一扬,“这本来就是整个许家的家业,你大伯为人正直,并不会为了一己私利侵吞。他现在要养病,怀景还小,不懂事,最近都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

他面色和蔼下来,“要我说,怀景倒不如你,这里面也该有你的一份。”

大伯的确为人正直。

但不就是因为他太正直,我爸太良善,才招来你这种祸患?

许昭意轻抿了口茶,在心底腹诽。

“昭意啊,你虽然是个女孩子,但有本事,不该被埋没了。”许明德替她不平道,“凭什么公司都归他许怀景啊?若是三叔能做主,一定有你的一份。”

许昭意迟疑了下,像是在替他担忧,“可怀景早晚会回来,若是拿出遗产继承协议,这事恐怕不好收场。”

见她为了点利益,就站了自己阵营,许明德虽然鄙夷,但心里难免得意。

“这就不需要你操心了,你到底年纪小,考虑得不周全。”许明德拨了个电话,似乎想向她印证自己已经大权在握,“文律师是个识大体的人,他知道自己该站在哪儿。”

他正觉得局势尽在掌握中,忽略了许昭意眼底一闪而过的讥俏。

通话对面传来一阵忙音。

许明德眉心一跳,微微蹙了眉,隐约有种事情可能生变的预感。

许昭意抬了抬眼,不动声色地转了转茶盏,将一切尽收眼底。

她心知周明扬和林之维已将事情办妥,算算时间,她也不需要继续跟他虚与委蛇了,索性轻淡地开口,截断了他的思绪。

“三叔。”她没兜圈子,直接讲话挑明了,“那万一我不配合呢?我要是坏了您的好事,难道您还想赶尽杀绝吗?”

水云间内瞬间沉寂下来。

微妙而诡异的气氛在四周游荡,空气寸寸凝结,沉闷又压抑。

许明德已经觉察出不对劲来,拉下脸色,全然不见刚刚的温和,带了几分威胁,“都是一家人,不必把话说的那么难听。但你若是非要不识抬举,我就替你父母给你个教训。”

他冷冷道,“这本就不是你该掺和的事,何必趟这趟浑水?”

砰砰砰——

说话间,敲门声骤然响起。

周明扬拿着档案袋风尘仆仆赶来,弯身附耳说了几句话。

许昭意的指尖停在桌面上,勾了下唇,眉间微微松动。

“好,既然话说到这份上,您现在也不想同我叙情分了,”她抬手将档案袋撂过去,“那我们直接点儿。”

许明德微眯了下眼,不耐地拆开档案袋,随手翻了翻。

只浏览了不到半页,他灰白的瞳仁倏地缩了一瞬,手指骨节攥得发白,将档案啪地砸下来,“你敢威胁我?”

“不算威胁吧?我只是派人给您整理了下生平,替您回忆下自己往日的所作所为。”许昭意抬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您不如就借此机会退居二线,清闲清闲?”

她摆了下手,周明扬会意,上前一步将一份拟好的文件递了过去。

许明德阴沉着面色,看都没看一眼,冲着她火气飙升,“你以为凭这些,就能逼我让步?”

“三叔,您可要想清楚,”许昭意搅了下咖啡,轻轻懒懒地朝后靠去,淡声提醒他,“上次那份转让书是假的,但您眼前的罪证是真的。您这几年犯的事儿,可真不少啊?”

她轻描淡写的态度让许明德近乎丧失理智出离愤怒。

“好啊。”许明德的脸被气得都快扭曲了,看着有些狰狞,“这就是你对自家人做的好事,你在外面读了几年书,都算计到自己家里人头上了?”

“这话说反了吧?我们拿您当亲人,对您客气,但您可没打算拿我们当家里人吧?”许昭意朝前倾了倾身,双手交错担在下巴底,笑吟吟地看着他,“您想开点,三叔,也许养花逗鸟的日子,真的更适合你。”

“有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份儿吗?”许明德踹开旁边的座椅,手边的茶杯都摔了,“好歹我也是你的长辈,你就是这么对待自己叔叔的吗?你父母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吗?”

“您不必拿我父母压我,没必要。您趁着大伯病重逼宫,故意把怀景阻在国外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自己还有亲人?”许昭意不避不让地盯着他,态度冷下来,“您甭跟我来这套,圣贤说长惠幼顺,那也要长辈宽厚仁慈,晚辈才恭敬顺从。”

她轻嘲,“你嫌我不客气前,是不是该找个地儿反思一下自己?”

“放肆!”许明德勃然大怒,拍着桌子站了起来,“许崇礼怎么生出来你这么个悖逆的东西!”

大约是怕他冲上来,周明扬不动声色地踏前一步,朝前挡了挡。

剑拔弩张的氛围里,硝-烟味一触即发。

“三叔,消消气。若不是闹到这境地,我也没打算揭您短,”许昭意也不恼,抬了下手,接过文件翻了两页,“不过您最好搞清楚,虽然我爸这人脾气好,心肠软,平时不争不抢的,从不同你计较。但我不是。”

她平静地看着他,“只要您敢动心思,我就敢赶尽杀绝。”

“你以为没有我,就不会有其他人?你以为你一个小丫头,真能掐了董事会其他人的心思?最后还不是要靠我!”许明德额头暴起青筋,忿忿地冷笑了一声,“你们情愿许家的产业落到别人手里,也不肯成全我,还跟我谈什么亲情?”

“我初来乍到,光靠自己自然不能。”许昭意瞬也不瞬地看着他,语气很淡,“不过不劳您费心,在我离开临城前,没人敢动。”

临城离邵城很近,盘根错节的势力就像一张暗网。

将投其所好做到位不容易,抓一个人的把柄,却轻而易举。这世上清清白白一干二净的人可真不多,董事会那帮各怀鬼胎的高层,总有软肋可拿捏。

梁靖川让周明扬随行,不止是打下手,也是借势。

有俞家的势力压着,犹如利剑悬于颈上,临城各方势力动都不敢动,短期内根本掀不起风浪。

“凭什么?凭什么他许知文能坐的位子,我就坐不得?”许明德拍着桌子,咬牙切齿道,“说到底,我许明德只是个外人,你们不就是瞧不上我的出身吗?这些年来不管我怎么努力,永远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我最恨你们一个个虚伪的样子,明明都有私-欲,装着一副清高样,还不是一路货色?”

他抬起头来,脸上是未曾有的疯狂,“我许明德到底输在哪里?若是谈公平,这里的一切根本轮不到你们!”

“您倒也不必在我一个小辈面前自轻自贱,愤愤不平,”许昭意面不改色地看着他,“这些年我爸对您如何,大伯对您如何,大家心知肚明。您自己摸着良心说,这么多年来,许家有谁欠您了?这时候说许家苛待了您,未免过分了吧?”

平心而论,这些年来还真没什么人对不起他。

她三叔被领回许家时,是因为他母亲出了车祸。

当年许昭意的奶奶,几乎被外面那个女人折腾到抑郁。在那女人过世后,老太太大约是不忍心,还是让许明德留下了。她作为继母,对许明德虽未有笑脸,但不曾苛待。

而许知文和许崇礼两兄弟打小就被教养得好,为人良善,从未提起过这些旧事,拿他当亲弟弟一样。

两兄弟有的,他都有一份。

没人迁怒他,没人苛待他,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和栽培之情,不求有多大的回报,总不至于招来恩将仇报吧?

他还应该有什么不平之心?

许明德所谓的许家拿他当贼防着,只是因为他的手段摆不上台面。

这世上并不是非黑即白,更多的是灰色地带,任何企业都难以保证百分百干净,毕竟没有一个人能替其他人保证。她三叔许明德虽然思维敏捷,行事果决,是个典型的是个打江山的人,可惜做事阴狠到不留余地,这些年早已劣迹斑斑。若是无人掣肘,在高位上坐久了,他早晚要拖着旁人栽下深渊。

说到底,心比天高,贪心不足蛇吞象。

“若是您真把我们当一家人,我自然敬着您,喊您一声叔叔;若是您执意把所有人当砧板上的鱼肉,”许昭意淡淡地看着他,“说句大不敬的话,我并不介意背上个骂名以下犯上,替许家清理门户。”

许明德心知大势已去,自己这个侄女不吃感情牌,但不管心底怀着什么心思,此刻都再也无法发作。

他的面色依旧阴沉,手指微微抖动,突然狠狠握住了笔,在文件上签了字,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

尘埃落定。

今夜有些冷,风声渐起,掀起了夏日雨后的丝丝清冽。

处理完一切,许昭意几乎想直接撂挑子走人了。

事实证明,跟一群老狐狸绷着张脸演戏,远比在实验室泡一天更辛苦,不仅考验演技,还他妈耗费耐心。秘书的工作日程才汇报了一半,许昭意摆了摆手,让她能推就推,吩咐了助理团去机场接机和准备后续交接工作,其他留给许怀景处理,非重要事宜一概别烦她。

次日初晨,许昭意推开办公室的门,对上一双漆黑而沉冷的眼。

她稍稍怔住,有些意外。

梁靖川长身玉立,站在落地窗前回身,周身镀了一层釉质的清光,五官埋入阴影里,气质沉静而冷然。

量仗着周围没人,许昭意将手上的文件往沙发上一撂,不管不顾地往梁靖川怀里扑,“纽约的项目处理完了?你怎么在这儿啊?”

梁靖川拢住她的腰身,微妙地弯了下唇角,“听说夫人处理得不错,特来瞻仰一下夫人的风姿。”

他喜欢她这样,三三两两,懒懒幽幽,勾得人发紧。

她于声色欢宴里,还他一记绝杀。

“恭维的台词有点假。”许昭意轻笑了声,在他怀里抬眸,“能处理得这么快,还不是因为动了你的人脉,周明扬手脚又利落?我知道这次是沾了你的光。”

她有处理的本事,那也要有人可差遣,有势力可配合才行。

想镇住那帮老东西,绝不会是她一个小姑娘,随随便便往会议上走一圈,撂下几句唬人的话就能做到的;而是原本对梁靖川俯首的势力和其中的利害关系。

他们怕的,是触了梁家和俞家的霉头。

梁靖川这话虽然有恭维的成分在,许昭意还是不自觉地被哄到。她软在他怀里时,唇角翘起来的弧度压都压不下来,像一只得意的小孔雀。

梁靖川将她鬓角的发丝细致地拨到耳后,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这个位子做得习惯吗?”

许昭意在他怀里僵了一下,抬眸看他,蛮认真地摇了摇头。

她听得出来,他是在问她,还想不想继续坐在这位子上。

“不习惯,我也不喜欢。经过这一遭,我觉得科研工作比勾心斗角更适合我,”许昭意眼底清亮,“就算学术圈也乌烟瘴气,总比整天跟一群心怀鬼胎的老狐狸斗强。”

“又想走?”梁靖川半眯着眼,舔了下牙齿。

“不走,不过梁总给个机会,包养我一下?”许昭意软趴趴地靠在他怀里,眨了下眼,“我很乖的,现在只想当梁总的漂亮小花瓶。”

梁靖川低笑了声,抬手摸了摸许昭意柔软的长发,也没搭腔。在她毫无防备时,他箍住她的腰身手上一带,将她抱到了桌边。

许昭意警惕地看着他,薄瘦脊背不自觉地绷紧,“你干嘛?”

梁靖川轻扯了下领结,意味不明地打量了眼她,“当然是给你个机会,表现一下。”

他整个人懒洋洋的,有一种难以言明的邪气和轻佻。

许昭意的掌心撑在身后,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心虚地环视了下四周,呼吸因紧张而微促,磕巴了下,“现现现在还是白天呢哥。”

她眨了下眼,不确然地低了低声音,“你该不会是想……”

“我想看你向我求饶。”梁靖川单手撑在她身侧,懒声道。

许昭意心跳漏停了半拍,弯翘纤长的睫毛轻轻扑簌了下。

“至少三次。”梁靖川微妙地弯了下唇角,眸底暗瘾翻涌。

“你能好好说话吗,梁靖川?”许昭意咝地倒吸了口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话说得几乎磕巴了,“我以前是真没瞧出来,你这么坏。”

梁靖川漫步经心地嗯了声,嗓音压低了,靠近她时,用特磁性勾耳的气声说了一句:“都坏在你身上了。”

他卡着她的膝盖朝自己一扯,拖近了距离,欺身而上。

许昭意只觉得脸颊在烧,心跳得很快,在他俯身而下时,一巴掌拍在他的额头上,“流氓啊你。”

梁靖川捏住她的脸颊,稍一用力,虎口抵住她的唇,“别吵。”

他的眉眼疏冷,漆黑的眼眸沉静又冷然,五官轮廓的起转承合沐浴在微光里,少有的感觉,让人生出一种心惊肉跳的错觉。

许昭意心尖一悸,几乎是鬼迷心窍地顺从了他,任他施为。

长裙的腰封坠落在地毯上。

许昭意坐在办公桌边,搂着他的脖颈靠向他的肩。她修长的细腿悬在半空中荡了荡,忽而微抬,攀附他劲瘦的腰,像一只小树袋熊似的挂在他怀里,乖顺得不行。

梁靖川虚搭在她腰间的手骤然收紧,低下头来,捏着她的下巴吻了下去。他撬开她的齿关,毫无空隙地占满了她整个人。

兴致汹涌而来,一路烧了下去。

许昭意躺在办公桌上时,反手摸硌在后背的文件夹,然后被他箍住腰身一捞。桌面上的纸张雪花似的,纷纷扬扬地被他扫落在地。

她隐约嗅到了文件纸张的气息,带着点打印机里的油墨味。

有些冲,但意外的不难闻。

室内的环境清幽而静谧,清晨的曦光从落地窗外折进来,映亮了细微的浮沉。立柜边放在装饰性的老石钟摆件,指针咔哒咔哒地走过。

许昭意微抬起下巴,闭着眼承受他时,如瀑的青丝从肩上滑落。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她凭借着最后一丝清明,微微偏开脖颈,上挑的眼尾工笔画就一般稠艳流丹,“这不是我办公室,是临时的。”

她几乎压不住婉转又甜腻的声音,媚得分外撩人。

估摸着许怀景已经从机场赶来的路上了,万一待会儿撞见了,这场面可真是太尴尬了。反正,不堪入眼。

梁靖川没搭腔,狠狠捏住她不可言说的位置,眸底漆黑了一片。

“要不然去车里,去车里行吗哥?”许昭意眨了下眼,纤细的手指勾了下他的领结,轻轻一扯,声音软了下来,“我真的不想在这里。”

她的手指很凉,指腹不轻不重地划过他微滚的喉结。

梁靖川意外地挑了下眉。

也许是他当时要她太狠,反正从圣诞夜的初次开始,许昭意就对这地点犯怵,直接划入了黑名单。任他怎么诱-哄,她都不肯再试一次,没想到这次竟然肯点头。

梁靖川手上的力道微松,粗砺的拇指摩-挲了下她的面颊,喉结上下一滚,嗓音哑得吓人,“好。”

情致正浓,办公室的门被人扣响。

砰砰砰——

“老板,前台说有位沈小姐说是您的好朋友,想要见您。”

“姒姒什么时候回国了?”许昭意略微诧异,扬声交代了句“先带她去会宾室”,低着头整理几乎被剥他干净的长裙和凌乱的发丝。

梁靖川微眯了下眼,捏住她的下巴,不爽地嘶了一声,“什么意思,你要把我扔下?”

许昭意被他压在桌边,按住还未系好的搭扣,抬眸看他。

这样的处境实在是危险又微妙,她后背硌得生疼,但动都没敢动一下,目光闪烁着躲开他,“难得姒姒肯回国嘛,我去见见她,要不然下次行不行?”

梁靖川漆黑的眼睛攫住她,自下而上打量过她,没搭腔。

“你别那么小气嘛,我们还有,”许昭意心虚地低了低声音,“还有很多时间,我就离开一会儿,马上回来好不好?”

梁靖川轻轻一笑,未散的笑意里勾着点冷意,“你说呢?”

飙上高速了再半道紧急刹车,这行为的确有点不太道德。但她也不可能因为这种事把人晾着吧?

这还青天白日呢。

许昭意咬了下唇,下定决心似的闭眼踮脚,伏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耳垂红得快要滴血。

“真的肯?”梁靖川微松了下手,沉沉地嗤笑了一声,终于肯放过她,“那你别不到十分钟就求饶,哭得太惨,我都不舍得。”

许昭意耳根一热,没好气地推了下他的肩膀,也没吭声。

梁靖川从她身后抱住了她,懒洋洋地埋在她肩颈间,沉缓的嗓音低低地往人耳尖绕,眸底暗了暗,“宝宝,别让我等太久。”

他的拇指擦掉了她颈间薄薄的细汗,那是他进犯后留下的痕迹。

许昭意被他撩得耳尖发麻,捂住了微烫的脸颊,轻轻地应了声。

就为了离开一会儿,她还得“割地赔款、丧权辱国、卖国求荣”,除了搭上自个儿,又应下一堆羞耻的不合理条件。

畜牲吗,这哥哥?

“你说你幼不幼稚啊,梁靖川?”许昭意越想越觉得亏,声音有些无奈,“你是小孩子嘛,还要我变着法哄你?”

“你要是不扔下我,我可以哄哄你,”梁靖川勾了下唇,眸色深了深,刻意压低的嗓音意味深长,“昭昭,别哭。”

许昭意薄瘦的脊背在他怀里僵得笔直,呼吸都微微窒住。她几乎下意识地想起,他每次说这话时,濒死的快意和感官体验。

“我收回刚才的话,”她面无表情地抬眸,沉默了好半晌,才凶巴巴地骂他一句,“小孩子的思想才没你这么下三路。”

欣赏够了她的羞赧,梁靖川勾了下唇,捏住她泛红的耳垂碾了碾,“快去吧。”

他懒声道,“趁我没后悔。”

许昭意整理好衣裙,拎起手包转身就走,半秒钟都不想逗留。

近乎落荒而逃。

梁靖川轻轻一哂,意态轻慢,秉性恶劣到了骨子里。

不出所料,许昭意的“马上回来”搞不好要一整天不回来。没出五分钟,秘书就进来汇报,说她有事,要跟沈小姐先走一步了。

梁靖川眸底的暗色沉降下来,倒也没说什么,摆了摆手。

秘书微一欠身,退了下去。

梁靖川慢条斯理地整理完袖扣,视线漫不经心地落向窗外。他随手抓了一张沈姒的背影,连个标点符号都懒得打,直接附带定位发出去,将手机撂向一边。

他沉沉地冷笑了一声,整个人不郁又沉冷,生出一种凛冽感。

“坏我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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