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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志美何许人也,当世经学大成者。

先帝朝举明经高第,授官国子丞,曾奉先帝命编纂《五经义疏》、《孝经义疏》等,官至国子监祭酒。

后受权臣迫害,愤而挂冠而去,隐匿乡野,再无开堂讲经,而是操起耒耜与农人一同耕种,顺带研究整改村上的沟渠,让农人们不再老是因为用水的问题争吵。

权臣□□掉后,当今圣上多次召他来朝,皆被他自言老朽,拒绝了。

总而言之,就是老牛逼一个大儒了,连皇帝的账都不买的那种。

袁大儒如今常住在长安以南锦宁县平同村,村上的小溪看着有断流的危险,他正带着锦宁县县丞和一群农夫捣鼓着再改一改沟渠。

国子监祭酒尹涿到锦宁县时,没找到袁大儒,听说是带人上山查看水源去了。

等金乌西沉时,袁大儒才回来,老远看到自家门前站的人,很不爽地皱眉:“怎么又是你。”

“学生涿见过先生。”尹涿向袁志美执学生礼。

袁大儒在国子监讲学时,尹涿是太学学生。

“你要还是老生常谈就赶紧走吧,老朽没空招待你,去里长家借宿一宿,就该回哪儿回哪儿。”袁大儒赶苍蝇一样赶尹涿。

他昨日就看到了朝廷邸报,皇帝下诏召他入朝,他直接当做没看到,反正皇帝要做出礼贤下士的姿态,也不可能把他绑到京城去。

尹涿笑眯眯,完全不在意先生的态度,“先生说对了,学生还是来老生常谈的,不过这次旧瓶装了新酒,请先生品评。”

他拿出了一沓装订起来厚厚的纸,恭敬递给袁大儒。

袁志美当做没看到,欲绕过他回家。

“先生,此乃进献圣人的关于农桑之事的时务策,其中农政时务有十,言之有物,真知灼见。”尹涿见先生步履微缓,似乎是有些好奇的样子,微微一笑,再道:“献策之人乃一女子。”

袁大儒微讶,狐疑地瞄尹涿,哼:“你以为我年纪大了就随便糊弄我?!”

尹涿道:“先生老当益壮,岂是随便能糊弄得了的。这奏表乃东平侯之女林福所写,先生若没听过她,容学生为您解释。”

“听过,不用解释。”袁大儒拿过尹涿手里的奏表,推开门进屋,点上灯,细细看起来。

尹涿完全不用招呼也跟着进来,叫跟来的杂役去生活,他挽起袖子亲手给先生做了一碗馎饦,再配上爽口的小菜和新鲜的瓜果,夏日的夜晚吃着刚好。

两碗馎饦刚出锅,放在托盘上,尹涿正要端去给袁大儒,就听那头一声喝:“善!”

尹涿笑笑,端着馎饦出去。

袁志美看到他,就说:“这小姑娘不得了,大才啊!她这时务策很有见地,我困惑多年的问题,看了她这荒政之策,茅塞顿开啊!她种的麦是真多收了三斗?还有她那治虫的药,真的好用?”

“麦的确是一亩收了一石三斗,至于治虫的药,司农寺卿正在试用,想必过不多时就有结果了。”尹涿将面、菜放于桌案上,让杂役打了水来,要为先生净手,被袁大儒摆手拒绝了。

袁大儒自己洗了手,拿起筷子正准备吃,忽又顿时,问道:“那小姑娘想参加科举,圣人同意了吗?”

“朝野很多人反对。”尹涿用干净的筷子给先生夹了些小菜放碗里,“先生您知道的,太子少师慕容毫一直主张他的理学,与先生您的新学是两个方向。”

“嗤!”袁大儒埋头吃起来。

尹涿继续道:“前几日陛下下诏,加了太子少师开府仪同三司,并让他主持修四部典籍,士林中对此事议论颇多,民议司每天收到的疏议不计其数。”

袁大儒夹了一筷子小菜,觉得还蛮爽口的。

尹涿瞄了一眼先生,幽幽叹气:“说来,林福那小姑娘也是可怜。”

袁大儒吃东西的动作顿了一下,变成缓慢起来,等着听下文。

谁知尹涿太不是个东西了,话说了一半就不说完竟然吃起小菜来,把袁大儒气得不行。

嘿,你要不说,我还不听呢。

袁志美继续埋头大口吃。

可心里搁着事,爽口的小菜吃在嘴里都半点儿不爽了。

啪——

袁志美隔了筷子,忿忿道:“你要说就说完,说一半算什么意思,那小姑娘怎么了?”

尹涿暗暗一笑,放下筷子,道:“无论是朝廷还是士林,对女子科举多是反对的,太子少师加开府仪同三司那天,兵部尚书林尊加了同中书门下三品,成了政事堂执宰之一,士林中对此颇多意见,认为他教子不严,德不配位。”

“嗤……”袁志美不屑一笑:“什么士林,鬼的士林,以为读了两本书就是文人了?做人都不会,还做什么学问。等一下,我是问你那小姑娘怎么了,你扯她父亲干嘛?!”

“林福那小姑娘现在每日要在自家宗祠跪上两个时辰。”尹涿叹了一口气,“其实陛下早不喜慕容毫的理学,只是慕容毫在士林中名望太高,几乎是登高一呼,天下士子莫不响应,这是陛下不能容忍的事情。陛下广开言路,是为了百花齐放,而不是看一家独大。”

袁志美垂眸沉思,还有小半碗的馎饦也不吃了。

尹涿接着道:“陛下正找不到机会发作慕容毫,这么巧,林福那小姑娘就撞了上来,她的言行简直就是捅了慕容理学的马蜂窝,这不,陛下找到机会就把慕容毫扔去修书去了。小姑娘也是聪慧,主动去跪宗祠,还让人大肆宣扬,着实为陛下和她父亲分去了不少目光,士林才没有闹得朝野不安。”

“哼!”袁志美睨着尹涿,满脸嫌弃:“你们这些道德书生,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出了事就让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顶上,果真道貌岸然。”

尹涿觉得自己有点儿冤,但为了能圆满完成天子交代的任务,他忍。

“先生,您说得都对。可您想想林福,才十几岁的小姑娘,这天天跪两个时辰,迟早要跪废的,她还想科举入朝呢,腿废了还怎么科举?”

袁大儒斜着眼,意思是——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先生,在士林当中,也就只有您的声望能与慕容毫抗衡了,您就帮帮林福丫头吧。难道她没才吗?没德吗?她这样才德兼备之人正是朝廷需要之人,怎能因为她是女郎,就连个机会都不给她,任由此大才埋没而不是造福百姓。是男是女又如何,心系天下、忧国忧民才是大道。陛下实在求贤若渴啊!”

尹涿说得动情,都把自己眼眶说湿润了,袁大儒扔过去一块巾子让他擦擦眼。

“行了行了,我这地儿小,你去里长家借宿一宿吧。”

尹涿见好就收,拿起巾子就要擦擦湿润的眼角,忽然发觉不对,迟疑问道:“先生,您这巾子……怎么像您刚刚用来……擦案几的?”

“哦,那就是擦案几用的。”袁大儒说。

尹涿:“……”

尹涿小心地放下巾子,向先生告退,准备去里长家借宿。

临走前,他让跟来的杂役好生伺候先生,转头看先生盯着烛火一动不动沉思的样子,轻轻笑了一下,轻手轻脚出了门。

翌日,尹涿从里长家出来,再去找先生,就见袁大儒正在跟里长交代田恳之事,肩膀上背了一个不大的包袱。

“先生。”尹涿拱手行礼。

袁志美交代完里长才有空搭理尹涿,老先生哼了一声:“走吧,我随你进京。”顿了一下,补充道:“天子下诏征召我入朝听事,我不去,天子要是追究我大不敬之罪怎么办。”

“正是呢。”尹涿很配合,“毕竟是天子亲下的诏书。”

“哼!”袁大儒背着包袱先走。

尹涿含笑跟在后面。

二人在村口处上了马车,在护卫的保护下,直奔长安城。

-

长安城,东平侯府。

林福跪完今日份的宗祠,刚回到景明院,吴嬷嬷就带人送来了府中藏冰,秋夕立刻给她冷敷淤青肿胀的两条腿。

看着姑娘原本细瘦的两条腿肿得跟大萝卜一样,淤青一直不退,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秋夕眼眶通红,强忍着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吴嬷嬷在一旁看着亦是满心不忍,叹道:“五姑娘,你何苦来哉。”

“分明是那些文人没事找事儿,一个个都吃饱了撑的。”秋夕愤恨道:“姑娘科举怎么了?姑娘当官怎么了?他们要有本事就考上进士啊,整日里酸文假醋满嘴喷粪,空谈者误国!”

“秋夕!”吴嬷嬷低喝一声:“这些话是能在姑娘面前说的?我看你来了姑娘院子后,心就越来越野了。”

秋夕低头:“嬷嬷,秋夕知错。”

“吴嬷嬷别骂她,这些话就是我跟她说的。”林福笑道:“你不觉得很有道理吗?”

吴嬷嬷无奈摇头,低声跟林福说:“本来,前些日子老夫人去慈恩寺礼佛,见着了信国公府太夫人,二人聊了聊,太夫人有意聘姑娘你做他家冢妇,老夫人也意动,现在……”又摇摇头。

林福惊恐:“信国公嫡长子不就是徐劭那个二货?”旋即又放下心:“还好还好,现在恐怕全京城没人敢娶我了。”

吴嬷嬷一脸菜色:“……”五姑娘这怎么回事,没人敢娶她,她还自豪上了。

林福笑而不语。

望日回府后去跪宗祠,她的确是为了平息府中之人的怒气。

这件事的确是她任性了,一个处理不好还真会连累其他姑娘的婚事,所以她主动提出跪宗祠,但并不是为了认错,而是要表明“以后还敢”的态度。

可在后一日看到门下省连发的几道诏令,林福就觉得事情并没有她表面看到的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京中文人学子们哗然,朝廷上下亦是争论不休。

林福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个机会,立刻就去找了老太太言明利弊,又继续去跪宗祠,并让人在京中大肆宣扬。

京中文人学子们得知她这脑生反骨的女郎得了教训,一片叫好之声,递进民议司大骂林尊的疏议都少了一些。

只是少一点点,并不是没有。

茶楼酒肆如今议论得最多的,一是脑生反骨的林小娘子,一是不然执宰的兵部尚书,再就是加了一个虚衔调去修书被架空了的太子三少之一慕容毫。

慕容毫在士林中有多大的名望,文人学子们就有多义愤,甚至隐隐有皇帝重武轻文,欲效法始皇焚书坑儒,迫害慕容大儒与士林文人的说法。

禁宫,紫宸殿。

皇帝听了察事监报来的消息,大发雷霆:“很好,很好!朕允民间议政,倒是纵得一些人连朕都敢编排了!焚书坑儒是吧,那朕还真要坑一坑这些个不知所谓的腐儒!!!否则朕岂不白担了这个名头!!!”

太子、魏王、三皇子跽坐在下边,噤若寒蝉。

皇帝长臂一挥:“常云生,给朕叫中书舍人进来拟诏,把慕容毫贬为崖州士曹!”

常云生立刻示意小内侍去把中书舍人叫来。

“父皇!”秦峥猛地睁大眼,惊骇喊道:“父皇三思啊!”

皇帝厉目一扫,太子心底一颤。

“父皇息怒。”秦崧出言道:“腐儒不值一哂,抓起来送去边塞徒个一年半载,他们就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了,父皇万不可因此气坏了身子。”

皇帝颔首,心中怒火稍熄。

“大兄此言大错特错!”秦峥驳斥秦崧:“若如此行事,天底下还有谁敢说真话,父皇广开言路又有何用?”

秦崧道:“让他们说真话,不是让他们乱说。今日胆敢编排父皇焚书坑儒,焉知来日不会编排父皇残暴不仁活脱脱就是一个始皇。”

前面一句甚是有理,后面一句就听得皇帝想教子。

这时,中书舍人进殿,太子见状惊异非常,大声道:“父皇,士林文人多傲气,言语不当,行事莽撞,但都是忧国忧民的赤子之心。再者说,恩师何辜?恩师乃士林领袖,若真贬去崖州,岂不是让天下文人学子们心寒。”

皇帝盯着太子,一瞬不瞬。

把慕容毫贬为崖州士曹本是皇帝气头上的话,被劝上几句消了火气并不至于真的贬谪慕容毫,毕竟还是要考虑天下士人的心情。

皇帝不可能冲动的一个决定毁了好不容易营造好的局面。

可显然,太子当真了。

皇帝看着太子,心中有些失望。

太子乃储君,下一任帝王,不是做学问的酸儒醋大,他不需要学问有多好,他要会用人,也要会不用其人。

“中书拟诏,”皇帝扫了一眼还有话说的太子,用眼神吓住了秦峥后,思忖片刻,说道:“迁……太子少詹事慕容德为将作监少匠,即日赴任。”

然后是一系列的东宫官迁调。

秦峥怔怔听着,满心不敢置信与悲苦。

从紫宸殿出来,秦峥沉着脸不理身旁两位兄弟,走得飞快。

秦峻无声笑了一下,对秦崧道:“大兄是否回府?”

秦崧颔首。

秦峻说:“正巧我也是,不若我们兄弟一道。”

秦崧:“好。”

兄弟俩一道出了宫,却不曾料到,才出了重玄门不远,一大群文人学子将两人的仪仗拦住,欲为慕容毫陈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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