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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灌娘怀孕十月过半,终于又产下一女,因为是在长安出生的,裴该便为女儿起小名为“安娘”。

几乎与此同时,荀崧辞去朝职,自洛阳复归长安。裴该不知道该怎么安置这个老丈人为好——荀景猷之才,不过中平,而且思想很老旧,不似裴嶷等人,更比不上裴该一手简拔、调教出来的诸多关西官吏——最终只得上奏朝廷,拜荀崧为散骑常侍,供职行台——具体在长安,名位亚于长史、司马,但只有建议权而无实际统属。

关于猫儿的婚事,早就已经写信向荀崧通报过了,然而荀景猷却并不同意让猫儿顶着颍川荀氏的名头出嫁,为此遭到其妻的斥骂,说:“昔日若无猫某(指猫儿亡父),丈夫性命尚且难全,安得有今日啊?则猫儿既与灌娘情同姊妹,以荀氏女下嫁,有何不可?!”

荀崧懒得跟老婆辩论,就敷衍说:“总须禀报泰章(荀组)叔父,但他是断不肯允准的……”

其妻愤然道:“叔父虽是长辈,论及谱系,我家在前……”

颍川荀氏尊始祖为大儒荀况,荀况十一世孙有后汉朗陵令荀淑,为其主支。荀淑生子八人,号为“八龙”,其中荀崧乃“第二龙”荀绲之后,为其子荀彧玄孙;荀组则是“第六龙”荀爽玄孙。所以理论上来说,荀藩、荀组一系的排位是比较低的,荀组本人甚至未必如其侄荀绰,而荀崧在目前还活着的荀淑后代当中,排位则最靠前。

——就好比裴该虽然比裴嶷、裴粹都矮着一辈,若论主支嫡系,那俩是不能跟他争的。

然而大家族内部权力的转移,并不纯看血统远近,荀藩兄弟为先吴王司马晏的连襟、今天子司马邺的舅父,自可称尊——荀崧的夫人常因此而不满,就趁着这个机会,直接拿话怼自家老公。

荀灌娘才刚生完孩子,情绪正在不稳定的时候,更是和老爹大吵了一架。荀崧不畏其妻,见到闺女光火,却难免手足无措,最终只得退让一步——就算猫儿是我的从侄女好了……

随即赶紧转换话题,问起未婚夫的情况,见在何处,当听说杨清跟随甄随出征去了,不禁顿足,责备女儿:“汝既保爱猫儿,何不使其嫁一士人,而要许以武夫?即许武夫,何不使留居长安,而要放之于外?战场之上,刀箭无眼,设有损伤,岂非害了猫儿终身么?!”

裴该在门外听得父女二人争吵,不禁慨叹道:“正所谓‘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一转眼,就见胡飞跟在身后,手执纸笔,正在疾书。裴该倒不禁吓了一跳,急忙摆手:“我非人君,卿非起居郎,何必一言一行,尽皆记录在案?”

胡子云躬身道:“因明公此十四言颇有深意,恐欲成诗,是故记录之——裴长史吩咐,凡明公诗作,都须记下,以备将来结集刊印。”

裴该心说我的“诗作”?那基本上就没有几篇真是我本人的创作啊!自己抄袭“后人”作品,有时候是为了应酬,有时候仅仅有感而发,借之咏志罢了——比如这回——虽然说理论上绝对不可能被人揭穿,但若真的结集刊行,自己脸上难免会感觉燥得慌啊!赶紧吩咐胡飞:“我无文才,卿等皆知,偶尔为一二韵语,何能入大家之眼?不须记,不必记!”

他不打算掺和荀氏父女的争论,也没有打圆场的能力,干脆复归书房,审阅往来公文、情报。当得知甄随兵至洛阳,朝廷加其镇西将军号,并且仪同三司之后,不禁勃然大怒,拍案道:“这蛮子怎敢便受?难道连推辞都不会么?!”

翌日与裴嶷、陶侃等人商议,陶士行只说:“可见朝廷望援之切也。”裴嶷却道:“朝廷此举,分明拉拢甄随,欲分化大司马三军,明公不可不虑。”荀崧时亦在座,他久在洛阳中枢,在这件事情上看得要更明晰一些,就说:

“此必泰章叔父之意也,且必得祖士言之首肯。我若在朝,必能制其事;自我辞归,梁司徒势单力薄,乃使朝廷终下此命。虽然,甄某不辞,其心大是可虑,文约不可不防。”

有些事情,大庭广众下当着众人之面,不便深言,裴嶷后来找个机会,私下里对裴该说:“所谓‘祸兮福之所倚’,朝廷独命甄随,而不及从征诸将,或者反使诸将更归心于文约,亦未可知……只是甄随既得开府之命,则与诸将不同,异日或不便驾驭,不可再纵放于外了……”

裴该沉吟不语。

裴嶷劝说道:“文约,当断不断,必受其患!我固知文约爱甄某之勇,不忍弃置,然军中可无彼一人;若然过于放纵,反使诸将吏心寒,则唯其一人,可使尽统三军否?”

裴该道:“然而甄随无过,如何责罚?难道要责他不辞朝廷之诏命么?”

裴嶷冷笑道:“若固欲责之,岂虑无由啊?”

裴该紧咬牙关,点了点头,说:“彼若有罪,我必严惩;若其无罪,纠责细过,反易伤诸将吏之心。叔父之言,我知之矣,且看东方战事如何,再做定夺吧。”

大约十天以后,几乎同时两份奏报快马送至长安。先一封奏报从西河来,刘央等禀奏,说已大破石生,逼介休而下阵,正在分派兵马,抄掠其境内,并迫徙晋人入于平阳。裴嶷、陶侃等人都向裴该表示恭贺,随即陶士行喟叹道:“竟然送石生妇人头面,欧阳根之计何其毒也!”

裴该心说听你所言,大概也不知道诸葛亮曾经玩过这种花样……随即又听裴嶷道:“前此石虎入于平阳,大徙永安、杨县等处民众于西河、太原;今所复掠,不过十之二三。倘若石生终不敢再战,乃可命刘央等继进,彻底蹂躏西河,甚至于进迫太原……”

裴该不禁慨叹道:“虽然为国,不得已而为之,终究百姓被难,反复逼迁,就中不知多少家庭因之而破……”

陶士行拱手道:“明公仁厚,怜悯百姓如此,实使我等汗颜。然而今当虑者,并非百姓,而是战事。”说着话地图,指点着对裴该说:“请看,谒戾山北有小道,连通上党、太原。想必石生遇挫,必向上党支屈六求救,则若刘央等绕过介休,深入敌境,甚至进抵九泽附近,则恐遭到上党羯军之突袭,不可不虑。”

所以他的意见,是晋军止步于介休城下,可以抄掠附近乡村,却千万别再孤军深入了。

裴嶷就问:“刘央等请求增兵之事,当如何答复啊?”

刘央大胜一场,把石生逼入介休城内,不敢再出来野战。但介休本来就是西河要隘,再加上晋军兵力不足,想要强攻而克,难度是相当大的。是故上奏中就请求长安因应形势变化,急发援军,若有一两万兵马增援北线,他们保证必在三个月之内攻克介休,进而夺占整个西河郡。

陶侃道:“西河与太原,其实一体,两郡之间无险可恃,则若得西河而不进取太原,攻守之势反倒于我不利。而太原复以上党为其屏障,若取太原而不得上党,也非长治久安之策。故侃以为,须再积聚,以期一举而定全并,此际则无论取西河还是太原,皆非善策也。”

并州这几个郡,就好象一大块犍子肉,内中都有筋连着,咬不断、撕不开,要么一口吞下,要么继续积聚,等待机会,想要逐步蚕食,反倒容易把己方置于相当不利的态势之下啊。

裴该点点头:“陶君所言是也,如今长安粮秣尚不丰足,恐怕不能支应数万大军远征,进取全并之事,须得押后……”他心说我怎么自从进入长安以来,几乎年年都处在粮秣不足的状况之下呢?这打仗确实是烧钱的买卖啊……

便命书记郭璞:“为我作文与刘央等,诫其不可深入,但牵制石生可也。且须防上党支屈六自东方来援。”

这边儿刚高兴过了,很快又有传报,说甄随在河内吃了一个大败仗。甄随使司马行文禀报战役的经过,虽然难免为自己的莽撞涂抹粉饰,终究对于具体流程是不敢大动手脚的。裴嶷得知,不怒反笑,说:“甄某恃勇鲁莽,故有此败——理当重责之,且易以他将,而召其返归长安来!”

陶士行反倒为甄随说好话,他说:“胜败兵家常事,此战虽败而不溃,亦见甄随用兵之能。且石勒以身诱敌,即非甄随,谁能忍而不追啊?固当责罚之,但不可遽易他将,以免动摇前线军心。”

裴该吩咐道:“暂记其大过一次可也,命其戴罪立功,若不能胜时,将来重责不迟。”随即就问:“甄随既败,王师在河内唯可坐守,不能主动发起攻击,则若石勒趁大河封冻,分兵南渡,又当如何处置啊?”

陶侃叹息道:“祖公若在,必能制石勒,岂惧彼南渡啊?可惜祖公病重……朝中不知尚有何人,可以统驭中军。”转过头去问荀崧:“荀公曾立朝,可知洛阳尚有能将可用否?”

荀景猷双手一摊,说:“我不懂军事,遑论辨识将军之能否。然而朝中能为祖公之亚匹者,恐是无人……”

裴嶷闻言,双睛骤然一亮,说:“既如此,明公何不自请东向勤王呢?”

裴该没注意到乃叔在说什么,他只是捻须沉吟,心道:难道祖逖这就要死了不成么?我记得原本历史上,他起码还得有五六年寿命哪,而且那还是在东晋朝廷以戴渊出镇合肥,有牵制祖逖,甚至代其领军之意,他愤懑之下,这才郁郁而卒……怎么如今形势大好,他倒提前躺倒了呢?

随即就听到荀崧连声道:“不可,不可!”

裴该愣了一下,就问老丈人:“何事不可?”

荀崧道:“祖公虽病,尚在洛阳,倘若文约请至河南,统领祖军,则朝廷必忌,军心亦疑。若率关西健儿东出,恐怕粮秣不继;若往将祖军,则上受朝廷之忌,下统狐疑之卒,还可能有胜算么?”

裴该一头的雾水,心说我要东出以将祖军?没这打算啊,谁建议的?

就听裴嶷反驳道:“所为国家,安计朝廷之忌?河内亟需增援,河南不可不守,倘若朝廷用非得人,导致祖军丧败,即便洛阳亦岌岌可危了……”裴该这才明白过来,哦,是叔父你建议的……

“某以为,即便明公不自请,多半朝廷也要来召明公。”

荀崧道:“倘若朝廷宣命来召,与自请固然不同……”

裴嶷笑道:“既如此,何不请梁司徒上奏天子,使召明公东向勤王?”

荀崧想了一想,这才缓缓点头道:“此事可行。我当致书梁司徒——文约切勿自请,也勿自行文于司徒。”

商议停当,荀崧便即下去给梁芬写信了。然而梁芬积年的老官僚,也是有一定政治智慧的,没等长安方面先行透露意向,他就隔过尚书省,请下了天子诏命,召唤裴该急速东进,去统驭中军,增援河内。

快马疾驰,不过五日即从洛阳抵达长安,即宣诏命。裴该接诏后,当即聚众商议,按他本人的想法,军情如火,是不能够有丝毫耽搁的,只是虽然往将中军,不必要带多少部队,他也不可能孤身而向洛阳吧,具体该领谁协从为好呢?

诸将皆请相随。裴嶷却道:“此去往将祖军,唯明公一人可以为帅,若别命关中将领统兵,骠骑大将军属将未必肯听命,反于军争不利。”

郭默接口道:“长史所言有理,然而臣久在河内,惯熟地势,又领枢部,即于东方战事,亦多筹划,请随明公,以参军事。”

于是最终决定就带着郭默、裴熊二将,并部曲骑兵三百,裴该亲率之以向洛阳。回到后寝跟妻子道别,荀灌娘不禁垂泪道:“我方诞育,丈夫又要远出,战阵之上,实无确保平安之策……”要换在平常时候,她必然不会这么儿女情长,至于掉眼泪,裴该都是罕见罕闻……只得搂着妻子,好生宽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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