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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该一番话说出来,当日裴嶷脸上的表情,和如今索、梁芬脸上的表情是一模一样的。那么裴该究竟说了什么呢?

他说:“今胡贼已陷冯翊、北地二郡,前至长安,一马坦途,幸得内乱,刘曜暂退,否则该此来,恐将收公等骨殖于废墟之上!该愿请命,自将所部北进以复二郡,且镇守之,若寇迟来,则可缓缓牢固、积聚,以为长安屏障;若寇急来,该唯有战死而已,不欲见公等各怀心思而贻误国事!”

长安之权柄,我不要,关中之军实,我也不要,我但求最前线且已陷胡的北地、冯翊二郡,我要挡在御胡的第一线,把我的躯体筑成一道牢固的长城!

索和梁芬当场就惊了。

对于裴该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来,二人自然早有猜想。首先肯定是要官啦,好,我们给,让你“仪同三司”,晋为朝廷柱石,但想直接跳到我们头上去,甚至于抢班夺权,那是白日做梦;其次要权,那你既然带兵来了,就不能白来,起码帮忙稳固一下长安城守,再威胁一下司马保等心怀叵测之辈,要是你办得好了,形势有所缓合,也不是不能放点儿权力给你啊。

索是想利用祖、裴来制约司马保和麴允,这样他就有机会厚植势力,然后逐步地把关中各郡国守相替换成自己的人,到那时候,就不怕那俩货再暗中使绊子啦,自己权臣的位置也可以坐稳了。

至于梁芬,他有换马的意思,想用祖、裴来替换索、麴,统一关中军政号令,如此才谈得上抵御胡虏,比较长时间地稳定长安的局面。但有两点尚不确定,一是祖、裴的能力是不是比索、麴要强,野心是不是比索、麴要低,自己能否掌控得住;二是一旦大权在握,将来祖、裴会不会如同今日的索、麴一般,也起龃龉呢?

别看到处传说,祖、裴一体,二人同日北渡长江,击楫中流,豫、徐之间相互扶持,才有今次的北伐,然而人心难测,因时因势,随时都会改变啊。难道当日在贾疋麾下,以及对抗阎鼎之时,索、麴二人就没有同心一意过吗?就没有好得如同穿一条裤子的年月吗?

所以梁芬才费尽唇舌劝说索优容裴该,先忍着,等把小孩子叫到当面来谈谈,才能明了他的真实心意。梁芬是想看看裴该,作为祖逖的代理人,是就会伸手要官要权呢,还是对于时局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没办法,身当乱世,武夫优先,好比如今朝中,论名位梁芬为司徒,是在索之上的,但诸事都得仰承索的鼻息,若以之比拟后汉,索就是曹操,梁芬只是荀而已当然只是在小朝廷中的地位而言,比起能力来都差着十万八千里呢。若非索手里有兵,乌氏梁氏比起敦煌索氏来,只高不低,且繁盛极大超越索氏,梁芬本人又是国戚,怎可能把索巨秀放在眼中?同理,太平时节,范阳祖氏连河东裴氏的背影都不配瞧,但当乱世之中,则自然是祖为主而裴为从啦。

在梁芬看来,祖逖就是真正掌事、握刀的,裴该是他的臂膀,是跟在身边出谋划策的,或者更准确点儿说,是祖士稚扛出来以笼络世家大族且自高身份的旗帜。虽说二人职位相若,但徐州那偏远地方,能出多少兵?北伐主力还不得是豫州军吗?裴该怎可能超迈到祖逖头上去?

故此梁芬想先见见裴该,恳谈一番,探测一下祖、裴二人的真实心意。只要你们貌似肯把国家社稷的安危置于自身荣辱之上哪怕只是一点点儿我也可以下决断抛弃索、麴,换上你们来掌兵试试。不过呢,其实祖、裴之间的关系,有若索、麴,而非索、梁,但梁芬因其所处位置而产生了误解,他也有点儿担心,一旦以祖逖换下索,裴该会不会不去替换麴允,却要替换他梁芬啊?以裴该的家世,那是完全有资格的。好在裴文约年纪还轻,在朝中也无根基,大不了我退一步,与他平等共事吧……

小年轻懂什么,到时候还不都得听我老人家的。

所以裴该前面说的那些话,所举上中二策,都不出索、梁意料之外,但同时也都觉得既不现实,我等也不可能答应尤其是索;但裴该最后所言下策,两人一听,就彻底的懵了……不约而同地都在想:这小孩子疯了吧?!

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人甘冒如此大的风险,不谋自家私利,只是为国御寇?固然胡军若是缓来,如裴该所说,他可以在北地、冯翊二郡缓缓积聚,到时候势力日固,声望日隆,甚至于连关西人中都会有不少倾向于他,若是就此掉头,来夺长安之政,那真是拦都拦不住。但这等机会实在太过渺茫啦,别说胡军可能很快就会杀回来,即便胡乱持续个一两年,你能在一两年间就把几乎荒弃的两郡给搞好了吗?

世间若有如此简单之事,那如今司马保早就坐拥强兵十万,可以直接杀进长安城来夺权了他在上也基本上未逢胡扰啊,裴苞等不从命,被他请来凉州军,分分钟就碾平了,如今更断绝陇道,大积粮秣……可你瞧司马保如今还是怎么样一副德性?他麾下秦州各郡,都搜刮尽了能拉出五万兵来不?

不对,这小子分明是假做豪言壮语,就等着咱们拦他呢。要不然他也不会说什么“下策唯该死耳”,言下之意:想我死你们就应了我的下策,要不想撕破脸皮,就好好琢磨琢磨我所说的上中二策去,没得商量!

震惊过后,索当即就把脸给沉下来了:“裴公毋得妄语!”

裴该瞠目而笑:“何为妄语?难道公以为,冯翊、北地二郡不当恢复,长安城不当有此二郡为凭依么?”

索答道:“二郡自当恢复,且今胡寇暂退,正乃恢复之时。然而二郡已成荒墟,如何可守?正如公所言,往守者,乃自蹈死地耳!”

裴该这才把双眼略略一眯:“我今即求死,二公不允乎?”

索反问道:“若我等不允,公又如何?”

裴该一拍几案:“我当觐见天子,云二郡不可弃,弃二郡即为弃长安,请天子下诏恢复二郡并且固守之。或我前往,或麴公前往,或索公自往,公等且请善择!”

梁芬眉毛微微一跳,就问:“若天子下诏,属意裴公,裴公真敢往守二郡乎?”裴该一翻白眼:“天子有诏,其谁不从?该虽无能,唯不敢怯懦以避国难,二公当道者不能死国,则唯该死国而已该愿将妻子亦自徐方接来,以明心志!”

梁芬和索对视一眼,各自疑心重重,只得暂且敷衍道:“公言是也,忠悃可嘉,然而正不急于一两日,可再商议……”

就在裴该在长安小城内觐见天子,继而与梁芬、索对谈之际,一名骑士出了长安城,纵马缓缓而行,假做闲游之态,逐渐接近了徐州军扎营的所在豆田壁。

从来安营扎寨必近水源,豆田壁附近正好有一条小溪,宽不过七八尺,溪水甚是清澈。徐州军距离溪水十丈外屯扎,规定在上游汲水,下游洗沐,不得混乱。

那名骑士行近之时,正好见到溪水下游,有几名彪形大汉牵着坐骑,正在用刷子蘸水给战马刷理皮毛。骑士远远地瞧了一会儿,随即带马近前,隔着溪流扬鞭一指,高声道:“这几匹马底子甚好,可惜了,略略有些掉膘,怎不好生照应着?”

一名刷马的大汉抬起头来,瞥了对方一眼,随口答道:“数百里奔驰,是劳累了些,但将养三五日便好,不致有损客自何处来,听着却似凉州口音?”

那骑士笑道:“我听汝也是凉州口音我老家在宣威,汝等何籍啊?”

先前回话的大汉脸上露出笑容来:“巧得很咧,我老家在姑臧,咱们都是武威人。”旁边数人也陆续答道“我是张掖临泽的。”“我老家是西平临羌。”“某是日勒人氏。”

那骑士缓缓地策马,涉水过溪,一边说道:“不期能于此见到恁多凉州老乡汝等可是跟随钜鹿郡公来勤王保驾的么?”

这几个刷马的大汉,正是北宫纯所领“骐骥营”卒,虽然随口回应,其中数人终究久历兵戎,已经开始警惕起来了,其中一人便道:“老乡何处来啊?军垒所在,慎勿接近为好。”

那骑士突然间把面容一肃,扬声道:“某姓罗,自长安城内来,特来拜访汝等督将可即速速前往通传。”

几名“骐骥营”卒心知此人并非偶然路过,本是有备而来,当即便有一人答应一声,转身奔向营房,其余数人则用警惕的目光注视来人,并且在对方涉过小溪后,左右散开,隐隐呈合围之势。

那名骑士的表情却甚是坦然,只是翻身下马,立在原地不动,隔着四五步的距离与众人随口攀谈,说说凉州的风土人情而已。

时候不大,先前回营禀报的士卒又跑回来了,拱手道:“罗先生,我家将军有请。”

这名主动找上“骐骥营”的骑士,姓罗名尧,本为凉州刺史张麾下督将,奉命率部东援,先在天水会合南阳王司马保,轻松擒杀了裴苞,随即便进抵长安城。他先是跟着麴允与刘曜别部见了几仗,虽立功勋,却因出身太低而受到麴允的慢待,一怒之下,弃麴允而跟从了索,索巨秀见其部兵马强壮,当即予以接纳,极为倚重。

罗尧会来找北宫纯,本也在意料之中,因为裴该在从梁肃口中听说在长安还有一支凉州骑兵后,就请北宫纯写了封书信,加以笼络,在裴嶷入城时遣陶德前往递送。罗尧得信后,当即便禀报了索,索巨秀不禁冷笑道:“裴文约其心叵测啊……”你还没到长安呢,就想要挖我的墙角吗?

不过裴该这事儿做得很不明显,书信只署名北宫纯,内容貌似也只是老乡间的互述衷曲而已,故此索不便发作。但他琢磨着,就许你来拉我的人,我就不能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么?暗示罗尧,说你可以等到裴该进城后,前去拜访北宫纯,打探一下他在徐州军中是否如意,有没有可能收为我用。

为此罗尧就来了,北宫纯将其迎入帐内,相互致礼。

虽然都是凉州人,但其实两人从前并不认识估计北宫纯受命援护晋怀帝司马炽,东抵洛阳的时候,罗尧撑死也就一名队主而已,两人资历上差着老大一截呢。故此罗尧当北宫纯是前辈确实人年岁比他要大执礼甚恭。

随便寒暄了几句后,罗尧是个直性子,不知道拐弯抹角,就先问:“闻君无奈而降胡,不知是何时归附了裴公的?”

北宫纯双颊略略一红,简短地回答道:“时日也不甚久……前胡中内乱,我时在河东,便即投归了晋营,从裴公攻打偃师,颇立功勋……”

罗尧就说啦:“既如此,是裴公于君恩信尚浅,则若有更佳的去处,君肯改换门庭否?”

北宫纯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反问道:“如此说来,索公待卿恩信深厚喽?”

罗尧挠挠头皮,皱皱眉头,老实回答说:“也说不上什么恩信……今长安城中,能战者唯我凉州大马耳,是故索公于衣食器械上,资给颇厚。然而长安方贫乏,自不能与在凉州时相比……”

北宫纯笑道:“我在徐州军中,所得衣食、器械、赏赐,却要过于凉州了。”

罗尧一挑眉毛:“是裴公看重我凉州人,还是徐州军资饶富之故?”

北宫纯说都有啊“徐州军中本少骑兵,得我凉州大马,自然爱若珍宝;且闻裴公在徐方屯田,粮秣不缺,更得盐铁之利,掘铜山以自铸钱,物资自然丰厚就连豫州军资,亦多由徐州供输。”

罗尧点一点头:“怪不得……我方入营时,见非止我凉州人马,即别部亦器械精良,士气高昂。只是不见有多少粮秣。”

北宫纯说那是当然的“我等轻骑来长安勤王,唯携十日之粮而已,陶士行将步卒于后,自然由彼等赢粮,再有三五日,也便能够抵达了。”

罗尧想了想,还是把话给绕回来了:“如此,君在徐州军中甚得意,恐无改换门庭之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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