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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与梦(13)

孤独没什么特别的,每个人生来孤独,没人理解你的哭声,甚至你自己都不理解,我们有时希望自己特别,似乎这样能够跳脱出某种规则,哪怕不被理解也无关紧要,因为我们总会遇到另一个特别的人,总会有人相互理解。

但其实大家都是普通人,需要朋友或者恋人,并不是因为对方有多特别,而是从相遇的那一刻起,在互相身边将变得独一无二,才会在分离时想念、相见时拥抱。

像是宇宙中流浪的光,像是深海中稀薄的氧。

如果没有你,世界空空荡荡、一潭死水。

明微仍然清楚记得当初在学校里望着陈璃画时的感觉,就像是用相机贴近物体拍出的微距照片,除了画面的主体,周围全是模糊的虚焦,可他们之间明明隔着那么多座位,竟然也可以做到同样的效果,甚至更甚,因为周围的同学会慢慢消失在他的眼中,最后只剩下对焦清晰的人像,好像真的成了一张照片,只有画面,天地失音。

那是一种全世界只有一个人的感觉,当然,明微确信这只是他单方面的风起云涌,对方古井无波显然在认真听课。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明微已经记不清在这个奇怪的世界里过了多久,就像一场梦寐以求的梦,他和陈璃画形影不离,除了他们两人外,一切都会变幻。

他不知道该如何清醒,而且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愿意清醒。

现在就在教室里,周围同学按照座位坐好,除了陈璃画,她坐到了明微身边,原本用于辅助教学的多媒体正在播放电影,一部明微没看过的老电影,好像叫《异次元骇客》,同学们都看得入迷,明微也看得入迷。

“你看电影啊,一直看我干什么?”陈璃画转头笑吟吟看着他,双眼像是含着星辰的弯月。

啊欧,被发现了。

“我在思考。”明微说。

“电影需要看着我思考?”陈璃画问。

如果可以的话,万事万物都想看着她思考。

“陈璃画,如果你发现自己进入了别人的梦,你会提醒那个人他在做梦吗?”明微考虑了很久,还是需要对方来替自己做决定。

“好奇怪的问题。”陈璃画虽然这么说,还是陷入沉思,“好像没什么必要,何必干扰别人的梦呢?反正都会醒的。”

明微摇摇头,这就是关键了,“如果不会醒呢?而且你没办法离开梦境。”

陈璃画继续思索:“提醒了也不会醒吗?”

明微不确定,但:“恐怕是这样。”

“那就无解咯,如果在一个坏人的梦里,你让他知道岂不是完蛋了?毕竟梦境完全由他掌控,对别人来说应该都像是监狱。”陈璃画耸了耸肩。

“如果那个人是我呢。”明微问。

“你?”陈璃画惊讶地笑了起来,“我肯定会在你的梦里玩得很开心,然后找机会告诉你的,如果你知道自己在做梦,就可以做到很多现实中无法实现的事情啦!比如带我飞到空中、潜入海里,反正都出不去了,总得想办法更有趣些。”

没想到她想法如此美好,这种温柔的人有着病毒都赶不上的感染力,于是明微不禁露出笑意:“这么相信我。”

“不然呢?难道你要做什么坏事吗?”陈璃画笑着,“如果你是坏人,我一定会在你不知道的时间里看清你。”

“可是在一个没有任何约束的世界里,普通人成为造物主,还能再用从前的目光看待对方吗?哪怕心底有一点的恶都会无限放大,毕竟我也不是没做过变成一个坏人的梦。”明微这般说道。

陈璃画的表情逐渐变得有趣,似乎被这个设想吸引:“有意思,梦会放大情绪,也会放大恶意,的确不太一样,如果角色互换呢,你会跟我说吗?”

“我选择相信你。”

“那不就得了,我也会相信你的。”陈璃画仗义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奇怪的话题结束了吧?我们可以继续看电影了。”

讨论出了结果,于是明微对陈璃画说:“你应该看过这部电影吧?”

陈璃画露出追忆的表情:“好像看过,你怎么知道?”

要不然根本就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明微心想,其实很明显这世界的一切都与陈璃画有关,而他就是那个进入别人梦乡的人。

“你有没有想过这里就是一个梦?”

“噗。”陈璃画笑出声来,周围一些同学朝这边看了两眼,“原来你是认真的?”

“你记得我们在电影院看过哆啦a梦吗?当时还有兰斯洛伊和吴可非。”明微试探性问。

“当然记得,为什么不记得?”陈璃画疑惑。

明微抿了抿嘴唇,说:“可是陈璃画,我们去看电影那天已经毕业了,怎么现在会坐在高中教室里?”

话音落下,陈璃画愣住了,整个世界仿佛凝固了一秒钟,随后周围的一切突然开始震颤,就像地震,教学楼摇摇晃晃,墙上时钟被抖落在地,同学们抱头鼠窜,大屏幕上的电影与周围的景物皆被扭曲。

明微吓得失色,他双手紧握对方肩膀,喊道:“冷静、冷静!陈璃画!”

下一刻,极其生硬地过渡到了另一个场景。

陈璃画站在对面朝他挥手,一旁是琳琅满目的商品架,明微平复了一下呼吸,这里看起来是超市。

“明微,我们可以零元购啦!”陈璃画的手贴在嘴边,兴奋对他大喊。

抹了抹额头的冷汗,还好陈璃画记得刚才的对话,他还以为对方选择性遗忘,并且切换到下一个梦了。

听清她的声音后,明微哑然失笑。

“这就是你能想到的最坏的事情吗?”

这种程度对喻朝汐而言简直家常便饭。

“哇,还不够坏吗?还好这里不是你的梦。”陈璃画发出“啧啧”的声音。

明微无奈笑着,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

吴可非看着周围擦肩而过却触碰不到的人,世界变得不再真实,大家都没变,他也没变,只是当你不用再感受其他人的温度、不用跟任何人产生任何交集的时候,你会发现一切都变得透明了起来,密集的人群像是空气,林立的高楼不过是模型,似乎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人,就连自身的存在都值得怀疑。

原本拥挤的世界突然间变得空荡,车和车总是来来返返,人和人总是聚了又散,这些都与他无关。

他其实希望出现一个站在人群中一眼就可以看到的人,一个有些特别的人,为这个透明的世界增添一些实体的色彩,为他无处安放的目光提供一个短暂的栖息地,将他从若即若离的深渊拉回边缘。

令人失落的是,那是不可能的。

成天入对出双的家伙在某些特殊的时刻不免让人羡慕,白鲟和黑熊便是如此,但这点其实让吴可非费解,如果他们还有相爱的能力,又怎么会效力于暮色?所有密教因毁灭而生。

当然,吴可非并不能擅自笃定白鲟和黑熊的关系,只是看起来像那么一回事罢了。

白鲟和黑熊的住处吴可非不算陌生,这一建筑群包含了他之前调查过的赌场,就在香榭大道旁,他俩似乎常到这里的天台,下雨天也不例外。

天台的两边有朝内倾斜的石墙,顶端没有封闭,且没有覆盖整个天台,几盏昏黄的灯光坐落在地上的夹角处,将人的影子投射到斜墙上拉得很长,雨滴敲打着伞面,伞里的人望着远方。

伞里有两人,在镜中世界,伞外还有一位幸运观众,借着隔壁楼层的玻璃窗,这天台正好是吴可非可以涉足的区域。

在巴黎,任何天台的景色都不会差到哪去,这里也不例外,繁华的香榭大道和塞纳河尽收眼底,远处是璀璨的左岸,灯火通明、似昼非昼。

白鲟身前挂着相机,她大概习惯了走到哪都带着这东西,“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站在这里的时候我说了什么吗?”

黑熊没有过多思考,回答:“芸芸众生,了无生趣。”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时的你有同样的感受。”白鲟说道。

“每一个带着绝望死去的人都会有同感。”黑熊深邃的眼眶中那如鹰隼般锋利的眸子望着远方,也像在望着遥远的过去,“如果他们也有机会再回望一次人间的话。”他又补充了一句。

白鲟赞同地点头:“那现在呢?”

“现在什么?”黑熊不解。

“你还是当时的想法吗?”白鲟问。

黑熊快速且微不可查地动了动他的眼球,“差不多吧。”含糊不清的回答,“毕竟我们正是因此重生。”

白鲟叹了口气:“因为绝望而死,又因绝望重生,好像有些讽刺。”

“你呢?”黑熊问。

白鲟摇头,或许是因为城市的灯火倒映在她的眼中,她的双眼此时看去无比明媚:“就像《西部世界》中德洛丽丝第一次被带到外界那样,我看着这座城市,所有闪耀的灯光像是漫天星辰洒落在地,芸芸众生,如此热闹,就连雨滴坠落都像流星划过。”

她终于拿起手中的相机,调整参数后,对着眼前的画面按下快门,清脆的咔嚓声像是警钟提醒着黑熊什么,他看向白鲟,此时的她跟这种城市一样闪闪发光,同时与暮色格格不入。

她又道:“可这一切却建立在暮色之上。”

“在暮色中,希望和美好是违禁品。”黑熊说,“你最好不要让教主知道。”

“你不说没人会知道。”白鲟含笑,“而且这并不影响什么,只会让我们和世界毁灭得更浪漫些。”

黑熊听此松了口气,有时“希望”与魔鬼相似,都令人不安。

吴可非琢磨着,听起来他们似乎都死过一次?之前组织查到那个代号叫做考拉的小女孩确实有死亡证明,但活生生的人就在他们面前,所以组织自然质疑证明的真实性,可白鲟和黑熊所言确有其事,这是怎么回事?

人死如何复生?

“距离那扇门开启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黑熊说。

“我的相机已经准备好了。”白鲟微拍了拍挂在身前的镜头。

黑熊疑惑摇头:“可是不管你拍了多少照片,它们跟周围的一切一样,什么都留不下来,有什么意义呢?”

白鲟思考,她伸出手去接住从伞沿滴落下来的雨水,说道:“我想过很多次这个问题了,答案依旧是我也不知道,或许就像很多陷入痛苦的艺术家,他们明明想要杀死自己,明明希望自己存在的痕迹消失得一干二净,却还是在不停创作,可能他们并不在乎是不是留下了什么,只是一种自嘲似的娱乐方式吧,这样能够消解掉一点痛苦,而且有些注定毁灭的东西会显得更美,你说的,就像周围的一切。”

雨水顺着她的指缝流失,滴到脚下,汇入大地,夜里的冷风吹斜了雨水。

黑熊点头:“大概了解了,就像被病魔宣判了倒计时的病号,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反倒能够放松下来,我们反正已经死过一次了,第二次不必那么着急。”

白鲟笑着点头,她甩了甩手,接着说:“你肯定能懂的,破碎的雨滴、燃烧的照片、正在死去的人,这些好像有意义,永恒不变的世界、空旷死寂的宇宙,这些毫无意义。”

“所以意义都是瞬间的,而虚无是永恒的。”黑熊总结。

白鲟抬头:“对宇宙而言,我们的存在也是瞬间,在我们死后,宇宙便是虚无。”

“那我们就不止毁灭世界了,我们将会毁灭宇宙。”黑熊目光望向远处。

极致的唯心有时会显得浪漫,吴可非沉默了,当然他一直都在沉默,没有对白鲟和黑熊的任何一句话发表任何评价,他开始觉得疯子和常人的界限有点模糊,其实他们甚至要比大多数人都浪漫,他们感受生活,他们思考宇宙,他们浪漫过了头,于是也会杀人和毁灭世界,他们为了心目中的浪漫不择手段。

吴可非只知道自己暂时还不想死,也不希望看到世界毁灭,所以讨论对错似乎没有多大意义,大家的立场便决定了对立,他觉得不应该有人掌握如此大的权力去终结世界,世界应当顺其自然。

当然,密教和组织都是顺其自然的一部分,一个毁灭、一个延续,一个黑暗、一个光明。

吴可非已经拿到了有用的信息,于是从楼顶一跃而下,没人注意到镜子之中他的身影伴随雨滴落地,这是在镜像空间的好处之一,他只是在不同的镜面穿梭,并不会真的摔死,物理规则显然与外界不同,而且他猜测镜像空间中的物体应该是以某种信息的方式存在,各种信息依旧能像外界那样传递,所以他可以跟任何物体互动,本质上都是信息的交流。

刚才黑熊提到“那扇门”,似乎很关键,吴可非在记忆中检索,不难想到在地下墓穴的金字塔里有一扇“异界之门”,不知道二者之间有无关联,他得回去问问阿图罗研究员。

可怜就连坏蛋都在入对出双,这世界简直中了爱情的毒,而某人却中了无爱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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