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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

位于大魏最北凌安城,纵使已是开春季节,也没几分暖意。

天已经亮了,透过糊着白纱轩窗,白茫茫一片,也没太阳,瞧不出是个什么时辰,也不清楚是个什么天气,只能感觉出很冷。

明明门窗紧闭,屋子里也点着炭火,但还是阴冷得不行,那一丝丝不知道打哪里来冷意无孔不入,专往人心肺里钻,让人手脚冰凉同时,牙齿也冷得直打颤。

阮妤就是在这样冷意中醒来。

她像初生婴孩一般蜷缩在被子里,仿佛这样可以让身体不那么冰凉,可还是没用,她双手环抱着肩膀,两只脚背叠加着,似乎想再忍耐一会,最后还是轻轻叹了口气,睁开了眼。

头顶床帐上兰花是她去年春日绣下。

栩栩如生。

她就这样盯着床帐看了一会,而后才从被子里伸出手把放在枕边冬衣拿过来套在了身上,倒也没再赖着,起身靠坐在床上,头还是疼,身体也不舒服,腰酸背痛,最难受还是喉咙,昨儿夜里又咳了一夜,冒着火辣辣疼,许是屋子里炭火烧得太旺,她这会喉咙不仅疼,还很干,拿过放在一旁杯子,里面已经没有水了,想起身下床,头又是一阵晕眩,只能无奈地靠了回去。

脊背靠在床板上时候,看着那轩窗外白光,也不知怎,突然失笑一声。

她这身子骨还真是越来越糟糕了。

阿清端着药推门进来,见她已经醒来,有些圆憨小脸上霎时迸出一道笑容,“您醒了!”

像喜鹊一般声音给这寂冷屋子也添了几分春意。

阮妤顺着声音抬起头。

她生得很是好看,鹅蛋脸,柳叶眉,眼睛乌黑透亮,嘴唇……许是沾染了病气,但也能瞧出她唇形很好看。

这样一张暖玉春水养出来脸,即使沾了岁月洗尘也不曾蒙尘,反而因为年岁更添了一些少时不曾有悠然娴静,如明珠一般。

她看着人弯起嘴角,“早。”

声音有些哑。

阿清今年十三岁,是阮妤来凌安城那一年捡到,捡到她时候,她才十岁,瘦骨伶仃,大冷冬日只着一件破旧单衣,露出脚踝和手臂全是被鞭子抽过伤痕。

阮妤见她可怜,给她擦了药买了衣裳还留下银子才走。

那日小姑娘跟了她一路也没什么表示,哪想到几日之后竟然到了她店门前,跟个可怜巴巴小狗似蹲在外头,任人赶也不肯走,直到她出去,她立刻抬起乌黑眼睛望着她。

她拉着她袖子说,“我能干活,你留下我好不好,我不会给你添麻烦,我已经用你给我钱还给我爹娘了,他们已经和我划清界限了。”

阮妤哪里缺什么干活人,何况一个小孩又能干多少活?可她还是把她留了下来。

不为别。

只因她实在太孤独了。

她想要找个人陪着她,无论是谁都好,只要……别再留她一个人。

阿清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瞧见她乌黑发丝被风一卷才想起门还没关,连忙掩上身后门,小心翼翼端着手里药朝人走过去,一路都没洒出一滴,这才笑着抬起头,目光扫见她苍白脸又急了起来,小小年纪跟老妈子似絮叨着,“您昨儿夜里睡得怎么样,喉咙还难受吗?要不要请许大夫过来看看?”

说完见阮妤只是笑看着她又耷拉下眉毛,“您怎么都不说话。”

阮妤这才笑道:“我说了,你又不爱听。”

果然刚说完,小姑娘就瘪起嘴巴,“那您就不能好好吃药吗?许大夫说了……”看着床上笑望着她娴静女子,后头话又说不下去了,低着头,情绪也没那么高涨了,眼泪突然跟断了线珍珠似,吧嗒吧嗒往下掉,有一滴掉进药碗里溅起水花,她才回过神,连忙止住眼泪,把药碗放到一旁,又抬起脸殷殷切切望着她,“您吃药,好不好?”

阮妤看着她,半晌,叹了口气。

她抬手,“过来。”

小姑娘就如归巢雀儿一般扑进她怀里。

阮妤任她抱着,手放在她头吃不吃药事,而是和人交待道:“店里李婶夫妇都是实诚人,等我走后,他们会照顾你。”

“我梳妆台那边小木盒里还有不少银票,是留给你做嫁妆。”

“您不许说这些!我不听!”少女捂着耳朵,哭着打断她话,本就通红眼睛此时更是水气弥漫,她仰头看着阮妤,眼泪就跟抹不尽似,越擦越多,“我不听,您不许说,不许说……”

可阮妤多绝情一个人啊。

她只是目光温和地望着她,却没有如她期愿那样说出那些话。

她在这世上已没有什么留念人和事,死于她而言并不可怕,活着不知道做什么,日复一日这样过着,死亡反而成了一种解脱……魂飞魄散也好,去往生也罢,总比这样空荡荡留在这世上要好。

阿清好似也清楚了她绝情,看了她好一会,最后哑着声,问她,“这世上就没有让您能留下人了吗?”

说完见她仍眉目温和笑着,到底是擦干净眼泪坐了起来,最终还是没忍住看着她说了一句,“您真狠心。”

阮妤笑笑。

是狠心。

有时候她也在想,当初为什么要选择那条路。

如果从一开始,在知晓自己身世后,没有因为他们三言两语而留下来,那她这一生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阮云舒不会把她视作眼中钉,疼爱她祖母也就不会因她而死,而她那些家人也不会对她感到失望,以至于……把她逼得疯魔,逼得癫狂,最后连她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霍大人呢?”阿清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眼中重新拾起希望,她抓住阮妤胳膊,着急地说,“您和霍大人不是很好吗?他走之前还让我好好照顾您,您和他……”

阮妤似是才想起霍青行,轻轻“啊”了一声。

看着阿清希冀眉目又笑了,她抬手抚着她头,慢声细语又温柔无比,“我和他不是你想那样,我和他……”她看着轩窗外白光,较起醒来时好似要亮了一些。

她就这样靠在床上,看着那茫茫白光,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和霍青行本该是这世上最亲密人。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成婚那日,喜娘说话还在耳边萦绕,可他们两人谁也没做到,倒也没什么好怪,他们这一场婚姻原本就源于一场阴谋和陷害,以至于成婚成得不明不白,婚后也没什么感情。

可这感情事谁又说得清楚?

更何况若真要怪,在这件事上,她和霍青行各占一半,都有过错。

早些年时候,她听旁人说他喜欢那位首辅家小姐,索性就和人提了和离,霍青行那天只是看着她问了一句“你想清楚了吗?”见她点头,沉默许久便应了“好”。

至于凌安城这几年——

两人重逢虽然让他们双方多了解了一些彼此,但这一份了解还是太迟了,她早前听说他跟徐之恒已经扶持新皇登基,想必不用多久,亦或是如今,他就已经位极人臣了,他以后会有更多如那位首辅小姐一样温柔女人。

而她很快就会消亡于这尘世间。

三春月,万物复苏,经历了一场动荡长安城在低迷了一段时日后又变得和从前一样了,熙熙攘攘,歌舞升平。

早朝刚结束,霍青行一身绯衣官袍,手拿玉笏,鹤立长身,独自一人从太极宫出来。

众人瞧见他身影,纷纷避让到一旁,请他先行。

有躬身称他“霍相”,亦有脸色苍白,低着头不敢多言……上一任天子李泓登基时候,霍青行无故被贬,他一介白衣出身,无名无户,偏受了天子和庄相青眼成为当朝新贵,众人表面上奉承他,私底下却嫉妒不已,以至于他落魄时候,有不少人都落井下石,拿莫须有脏水往他身上泼。

那个时候谁也没想到这被贬凌安城罪臣居然还能回来,甚至还以不足三十年纪登上了内阁首辅位置。

如今他位极人臣,那些曾经害过他人哪个不是战战兢兢,夜不能寐?

生怕他要清算旧账。

可霍青行却目不斜视,径直朝城门口走去。

他神色很平淡,像一汪砸进小石也不会泛起涟漪湖泊,曾有人以“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来形容过他脾性,无论是当初被贬,还是如今受封,霍青行情绪好似从来不曾有所波动,甚至有官僚私下猜他是不是面瘫,要不然一个人怎么能一点情绪都没有?

走到城门口要上马车时候,霍青行看到了徐之恒身影,他驻足喊人,“徐大人。”

“霍大人。”徐之恒颌首回礼。

两人虽然同为新皇左膀右臂,又有旧日渊源,感情却并不深厚。

霍青行驻足也不过是打个招呼,如今礼既见过,倒也没什么好交谈了,他朝人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言,刚要登上马车,身后便又传来徐之恒声音,“我听陛下说,霍大人请了长假。”

霍青行握着布帘手一顿,回首看人,男人神色沉默,深邃目光却一直望着他,他也没有隐瞒,点头应是。

徐之恒抿唇又问,“霍大人要去凌安城?”

“是。”霍青行再颌首。

徐之恒看着他沉默许久才再度开口,声音较起先前却凌厉了许多,“霍大人当真以为她肯再接受你?我们都清楚她脾性,她决定了事,谁也改变不了。”

他不行,霍青行自然也不行。

“我没这样想。”

“那你……”徐之恒蹙眉不解。

霍青行这会倒不似先前那般言简意赅,而是温声说道:“我知她脾性,也知我们之间误解颇多,但以后日子还很长,我日日守着她,她总有一日会明白我心意。”

日日……

徐之恒一怔,突然想起昨夜进宫见陛下时,他看着桌上奏折叹气,心中不由想到什么,他瞳孔微缩,惊道:“你……”

霍青行却不再多言,只是又朝他点了点头,上了马车。

徐之恒也没再喊人。

他沉默地看着霍青行离开方向,而后把目光转向凌安城方向。

他想起许多年前一桩往事。

他和阿妤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加上姑奶奶撮合,谁都以为他们长大后是要成婚,可惜后来阿妤出了那样事,他们俩婚事也就耽搁下来,再后来,姑奶奶去世,不知道哪里传出他要和阮云舒成亲消息,他还没来得及和她解释,阮云舒就中了毒。

所有人都说是阿妤害。

-“徐之恒,你也这样想吗?”

-“阿妤……”

-“徐之恒,你听清楚了,我没这么做,我也不屑这么做!”

他至今还记得那个少女站在他面前,仰着头,即便眼眶通红也硬撑着不肯落泪模样。

后来这些年,他曾不止一次想,若是那日他义无反顾地站在她身边,在她问他时候握住她手和她说“我信你”,那么他们之间是不是就不会落到这样田地?

落日余晖拉长了他身影。

身后传来不少官员声音,搅碎了他旧日记忆,徐之恒涣散目光重新聚拢,他垂眸看着握着缰绳手,当初他没有抓住她手,如今也没这个脸再去找她,胸口似有什么东西在发胀,让他难受得竟然连吐息都变得困难。

或许,

他看着马车离开方向,霍青行能行。

……

霍青行到家时候已经有些晚了,还是从前那座宅子。

新帝登基后要重新赐他屋宅,他没要,依旧住在当初和阿妤住过那座宅子里,二进屋宅不算大也不算小,只是年岁有些久远,加上好些年不曾有人居住缺了些生气。

他近来请了工匠过来翻新,又在他和阿妤院子里重新栽了她喜欢桃树。

不过他想,阿妤大抵是不肯回来。

倒也没事。

就如徐之恒所问,他确向陛下请了一个不短假期。

倘若阿妤肯随他回来,那自然最好,倘若她不肯,他便陪她留在凌安城,昨夜陛下大骂他糊涂,放着好好首辅不做,要跑到那凌安城去。

他却只是笑笑。

他自问这辈子已不愧天地,不愧君亲,唯一所愧不过阿妤一人,如今天下太平,朝中也有不少能臣,他在或不在都不会改变什么。

刚想提步进屋,外头却突然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个人,是他早先时候派去保护阿妤人。

“大人!”

承安气喘吁吁跪在他身后,神色凝重,“夫人她,快不行了。”

手中乌纱掉落在地,一向稳重霍大人竟在这艳阳晚霞中神色苍白,他低眉看着跪在自己跟前男人,声音沙哑,早不复从前那副沉稳模样,“你说,什么?”

……

三月下旬,官道。

领头那人一身青衣,身上披着墨色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而他脸色难看仿佛下一刻就会从马上摔落,身边承安不禁劝道:“大人,您已经不眠不休十天了,这样下去,就算您受得了,疾风也受不了。”

霍青行闻言,这才低头看了一眼胯下马匹。

他拉紧缰绳。

就在承安以为他要暂作歇息时候却听到身侧男人哑声道:“下来。”

他一路不曾换马。

承安等人却是在中途换过马匹。

承安一愣,霍青行却已经率先下马,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忙下了马,等他想再开口时候,男人已经翻身上马,“照顾好它。”霍青行这话说完,高扬马鞭,马蹄扬起地上黄沙,继续往前赶去。

“大人!”

承安高喊一声,无人应答。

身后侍从也都没了主意,纷纷问他,“老大,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承安咬咬牙,想上马,但大人这匹马一向认主,除了夫人和大人,其余人都无法靠近,他只能叹道:“你们跟着大人,我随后就来。”

“是!”

三日后。

霍青行终于抵达凌安城。

连着十三日不眠不休,纵使是心性坚韧霍青行如今也有些神思飘忽,他咬了咬牙,继续往阮妤屋宅赶,刚到那就看到李婶夫妇抹着眼泪从里头出来。

两人见到他俱是一愣,似是辨认了许久,才犹豫喊人,“霍大人?”又近了一步,确认无误,李婶惊呼道:“真是您!您,您怎么成这幅样子了?”

霍青行却没作解释,刚想问阮妤如何了,突然听到里头传来阿清一声哭喊,“主子!”

霍青行心下一震,他脸色苍白,立刻翻身下马,抬脚要跨门槛时候,他竟有些使不上力,手扶住漆红大门才不至于摔倒。

“大人,您没事吧?”身后李伯抬手扶他。

霍青行摆摆手,没说话,他跌跌撞撞往里走,一路到阮妤房门前才停下,手放在门上,却有些不敢推门,等到里头又传来一阵哭声,他才推开门,漏进去风打得屋中床帐幡动不止,而他看着床上躺着女子闭着眼睛,嘴角却挂着一道似解脱般笑容。

……

阮妤以为人死灯灭。

她这一死,自然连魂魄都该消散了。

可她没想到死后居然还能看到霍青行,她看着霍青行从外头走来,看着一向波澜不惊男人居然神色悲伤地看着她……

她也不知怎得,突然想起霍青行离开凌安城那一日,他们之间一桩对话。

“你这一走,怕是不会再回来了。”那日,她听到霍青行辞别,稍稍一错神便笑着在灯下晃起酒杯,等离开这,扶持新皇登基,他就是有从龙之功霍大人,从此高官厚禄,哪里还会来这苦寒之地?

可男人看着她,却只是说了一个字,“回。”

声音虽轻,却掷地有声,她愣了愣,也没当一回事,只笑,“行啊,那等你回来,我再替你温一壶酒。”

旧日话还犹在耳旁。

阮妤看着霍青行身影,失神般地笑了笑。

她看着霍青行屈膝跪在她床前,她想朝人走过去,想和他说没什么好伤心,想和他说,她酒,他是喝不到了,不过以后他娶夫人时候,若有机会可以在她坟前倒杯清酒,她若泉下有知必定会为他高兴。

她还想说……

想说,霍青行,以后别总是把话闷在肚子里了,没有人是你肚子里蛔虫,你总是不说,再深情意也会被磨灭。

可她还来不及说,甚至伸出去手都没碰到他,就化作一道白光,烟消云散了。

……

“她走前,可曾留下什么话。”男人低哑嗓音在屋中响起。

阿清抹了一把眼泪,摇了摇头,能交待,主子早前就交待过了,今日主子只是让她给她梳了发化了妆又去外头走了一圈,甚至还心情很好地买了一套好看新衣,然后就穿着新衣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见温润沉默男人握着主子手不曾回头,怕人瞧不见又低声说,“……没。”

“一个字都没有吗?”男人喃喃一句,半晌似哭似笑一般笑了一声,阿清转头看他竟发现一向神色寡淡男人握着主子手红了眼。

午后阳光正好。

覆着白纱轩窗外折射进春日光。

她看到男人整个人笼罩在那白光之中,看到他微垂眼角流下一滴晶莹剔透眼泪砸在那如玉手上,听他用嘶哑声音说,“阿妤,是我来晚了。”w,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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