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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月想出门并不难。

当世民风尚算开放,礼教对女子约束不算严重,且大多集中在闺阁少女身上,已婚妇人的话,出行随意,并不会有人侧目说抛头露面。

和楚姒“达成共识”后,对方也不会在这地方下绊子,打个招呼就完了。

登上一辆悬了镇北侯府府徽的蓝帷大马车,楚月一行十分低调出了门。宽敞的青石板大街,马蹄声哒哒,她撩帘看了一眼久违的街景,微吁了一口气。

她的目标是信义坊青石大街,外祖父当年抵京常驻的中心据点。

信义坊在东北,但在外头指挥的孙嬷嬷却让车夫驰往南,在一家门口有个隐蔽双环标记的典当行前停下。

楚月抓起羃离,戴在头顶。

本来是不用这玩意的,但她容貌辨识度高,未免麻烦,还是是用了罢。

下了车,提前得讯的掌柜已经在等着了,迎了东家,又乐呵呵招呼车夫随侍等一干镇北侯府的人员,停车喝茶,好吃好喝款待着,带到另一边去了。

楚月迅速更换衣裳,从后门上一辆外表普通的青帷马车,细鞭一挥,马车迅速离开。

虽当世商贾地位不高,导致无子的赵太爷还得费心给独女选了个官户人家,以免他百年后女儿无所依持,庞大家财被人吞噬殆尽不说,命怕也未必能留下。

但不得不说,钱银这玩意是个好物,诸多商号就更不用说。

这些都是楚月实实在在能抓在手里的,属于她的东西,自慎之又慎。

她不欲自己在京城的大本营被外人知悉。

重新登车后,她领着孙嬷嬷等心腹陪嫁,又绕了一圈,这才直奔信义坊。

……

进了熙熙攘攘的信义坊,拐进青石大街,远远就见到一座门面足有四间,青石作基浮雕为檐,门口两条腰粗大红柱,格外开阔醒目的大铺面。

上悬一匾,“信宜柜坊”,角落还有一个很小的双环标志。

信宜柜坊门前,早有人候着了。为首两个,一微胖的中年男人,有行人认得他,这是信宜柜坊的大掌柜曹思。他都出来迎人,挺让人惊异的。

而另一个,则是个青年男子,二十五六年纪,高而劲瘦,一身扎袖青色布衣,面上尤有风霜之色,双目有神,长相硬朗,气质稳重而沉静。

他一直注视着街口,青帷车一出现,他神色才有了变化,立即吩咐左右,“开侧门。”

楚月的马车直接从侧门而出,在里头停稳,她才下车。

曹思她没见过,但也知晓他,她外祖父的心腹亲信之一,一直放在京城这要紧位置把总。

另一个青年,名青木,是她外祖父特地挑选出来培养,以备日后辅助她的,原是家卫头领出身。

赵老太爷年轻时走南闯北,行商有险,一开始是聘镖师和人结商队走的。后来随着他越做越大,他开始养武师。再后来,他自己挑选孤儿孩子,培养护卫队。

他为人乐善好施,路见不平每每拔刀相助,这些孤儿都是受过他恩惠的,其中更不少乃救命扶养大恩。他在后者中挑选了一十八人,聘名师教导,作为他的贴身家卫,最是忠心耿耿。

青木就是头领。

赵太爷无子,晚年开始为独女做打算。赵氏柔弱,不擅商事,他开始培养青木,这个颇有天赋又忠诚不二的心腹爱将。待他百年,也能闭眼。

在这个过程中,他又发现自己的外孙女对商事颇感兴趣,他大喜,再是有忠心的心腹,也还该有一个主子把总呀,如赵氏般一窍不通无法闻问真的很无奈。

于是,他开始每年往返邓州,一留几个月,表示人老思念外孙女,把人接到身边养,既享天伦之乐,也教导诀窍传授经验。为防纸上谈兵,甚至,他还悄悄带外孙女出过两次远门。

这个其实就是楚月。

青木是给外孙女培养的辅助者,一直都带着的,楚月和他当然很熟悉。

一下车,她就笑道:“青木。”

青木露出一丝笑,“女郎。”

楚月又看向旁边乐呵呵的曹思,不福身了,直接微微拱手,“这位想必就是曹叔吧。”

“不敢,不敢。”

曹思笑着应了,随后神色一肃,端容深揖到地:“曹三拜见主子。”

他身后是得讯而出的京城各商号掌柜,方才大家不好塞在门口,紧接其后深深一揖,“拜见东家。”

熙熙攘攘,挤满了整个车马房,楚月有经验,外祖父带她见过类似场面,她微笑虚扶:“诸位请起。”

诸人纷纷起身。

该整理的,赵太爷去世前已反复整理过了,大家也知道新东家是个二八少妇,虽丽色动人有些出人意料,但总体来说还是非常和谐的。

曹思已提前备了酒宴,宴饮过后,诸掌柜散去,曹思汇报了柜坊乃至京城近日事务后,也退了下去。

楚月这才领着青木,绕往后面去。

信宜柜坊后院有一小门,连通一三进宅子,这里是赵太爷抵京居处,也是处理外务的中心据点。

入了外书房,一水儿楠木家具,布置简洁且大气,多宝阁上有一对青玉核桃,腻润光泽,显然曾常常被主人拿在手里把玩。

很熟悉的风格,楚月忆起外祖父音容笑貌,一时略黯。

一道低沉的男音轻声道:“女郎,这二年的大账册及大事汇录都整理好了,就在案上和箱里。”

楚月回神,侧头看一眼身畔高大青年,笑道:“青木,你怎憔悴了这许多?”

其实也不算憔悴,就是风尘仆仆了些。

楚月嫁得很急,青木接讯时尚远在西南,一路急赶回来,先去邓州处理了变动事宜,又奔赴京城,披星戴月的,就这几天才到。

楚月打趣他,他也不反驳,只笑了笑。

青木这人,一贯寡言少语,是个沉闷性子,楚月都习惯了,接过孙嬷嬷奉上的茶盏啜了口,坐在书案后开始翻阅册子。

她还是第一次这么正经坐下来理事。

未出阁的女孩子们不能随意外出,祖父去世这二年,账册和诸事汇中她只能在母亲房里翻一翻,消息滞后,也无法当面商议,自然就不能胡乱给指示。

另一个,官家闺秀讲究娴贞淑慎,学学看账可以,但整日沉迷商事满身铜臭白招训斥,楚家规矩大,明面上帮赵氏打理产业的是楚温,上述行为还得避人进行。

如今总算不用偷偷摸摸。

楚月摸了摸账册,她也终于是个有私产的人了。

父母在,无私财,唯一例外的,那就是女子嫁妆。这就是她出阁唯一的好处,她终于能合法拥有个人财产了。

账册不急,她先翻开今年的大事汇总,“六月从饶州经盘水,紧急调运三万丝往归州,登岸往北?”

盘水,大江支流之一,但以往运丝往关中乃至北地,都是走沅水,沅水最近最顺,比盘水好太多了。

楚月略略思索片刻,眼前一亮:“是因为年初鄂州江州一带洪涝,航道阻塞吗?”

赵氏商号有船行,转运快人一步,若第一批抵达,将获利最大。

她看向青木,青木露出一丝笑,硬朗严肃的五官和缓不少,点头低声道:“主子说的正是。”

“女郎”是旧日称呼了,赵太爷去世,他的主子就是楚月,如今想起换了过来。

楚月稍一怔,不过没说什么,外祖父教导,该仁厚时仁厚,该施恩时施恩,但该尊卑分明的地方绝不可含糊,此乃御人之道。

她继续认真翻着册子,从现在开始她独自掌事,和以前区别很大,很多东西要熟悉,更要学习。

“今年庐州的茶我们少收了许多,多收了郴州宜州的,莫不是气候有变化?”

“庐州今年少雨,夏茶必涩,我们……”

青木仔细解答,楚月让他坐,他本不愿,但想着站着讲解楚月听不方便,犹豫了一下,这才坐下。

一问一答,十分详尽,青木还将这二年商号实况结合在一起仔细讲述了一遍。

楚月听得聚精会神,不时反问。

孙嬷嬷轻手轻脚,挑亮墙角的长明灯火后,十分安静立在一边,只不时添些茶水。

……

楚月觉得这一天过得飞快,果然人有正事忙时间是不够用的。

她其实更喜欢这种忙碌,比当个贵女贵妇快活多了。

只恨这世道对女子实在不公,无法入朝为官,连行走经商都难有一席之地。

她是幸运的,外祖父事无巨细都想妥了,在外有青木等人,让她可安在幕后把总。

今天熟悉了一天,也学习了一天,收获颇丰,瞅了瞅滴漏,她阖上册子,“今儿到此为止了。”

她揉了揉腰站起,都是坐一天,青木有武艺不累,她可累得慌。

青木已接过她手上册子,眸中闪过关切,恭敬问:“主子,可要唤医女伺候?”

“不用,孙嬷嬷如意都会,我回去再揉就行了。”

时间不早了,还得换装,楚月也不久留,话罢就匆匆往外。

青木跟上,扫了一眼随车的仆妇和家人,他道:“主子,不如让赵扬几个随行。”

赵扬几个,指的就是赵太爷的十八家卫,他去世后本就该跟着新主子楚月的,由于当时情况特殊这才搁下了,现在楚月出嫁后有私产有陪房人手,可重新安排进去。

十八卫身手好,忠心耿耿,有他们跟着才好放心。

楚月自然不会和自己安全过不去的,一提起立即点头,不过她道:“先安排四人。”

人数太多动作太大,京城里头行走,四人足够了。

青木立即应了。

不过这一趟却是来不及安排了,只能下回,短暂又说了几句,楚月登车,低调从侧门而出。

青木远远尾随,一路护到车驾进了镇北侯府,伫立片刻,待大门关上,他才折返。

……

深秋天黑得早,回到禧和居已见暮色,卸了钗环用罢晚膳,天已黑透,楚月洗了个热水澡,浑身红通通舒畅极了,趴在美人榻上让如意揉按腰背。

傅缙耳尖,归房时,还在廊下就听见楚女“哎哎”一声,有些痛楚又很舒畅,甚是古怪。

转入屋内,原来是在揉按,楚女眉目舒展。

年少慵懒,好享乐。

他心里如是道。

楚月跳下榻,微微一福,“夫君。”

也不等回应,她微笑道:“今儿出门看账册,坐了一整天,累得很。”

她眉眼弯弯,笑盈盈的,瞥了她一眼,傅缙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

随后,他就转身往浴房去了。

“哗哗”水声起,楚月心里“切”了一声。

阴晴不定,龟毛男!

可惜人家的拳头就是大,唉。

傅缙沐浴而出,寝衣照旧整理得一丝不苟,屋里的灯已吹熄大半了,侍女退下,楚月宽了衣,正披了一件橘红色厚斗篷在拨弄烛心。

屋内一股幽幽的暖香,浅淡的梅花气息,危机大幅度消弭后,孙嬷嬷就把自家的香炉和香饼翻出来,重新熏上,楚月没反对。

暖香袭人,昏黄烛光,不得不说确实很能松弛人的神经,傅缙绷了一天的眉心舒缓下来。

扫了一眼楚女,见微黄烛光下,她睫毛根根长而翘挺,白玉无暇的侧面仿微有晕光,恬静,柔美,难以笔画描绘之。

不过傅缙却不是个惑于美色的男人,看了一眼,他就移开视线。

谁曾想,楚女这时恰恰转过头来。

二人目光对得正正的。

他罕见的神色舒缓,一双深邃的黑眸冷漠深沉不见,瞥向她的侧颜。

而她唇畔还带着一丝微微的笑,眉目柔软,转过头来看见了他。

“夫君。”

楚月反应很快,脚尖一点跳了下来,唇畔弧度又扬起了些,笑:“可要安歇了?”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点漆般明亮,里头仿佛真有水波凌凌,烛光晃了晃,眼波也随之一晃,翘唇而笑,左唇角有一点笑涡,让她笑靥平添几分娇憨之态。

傅缙嗯了一声,“歇罢。”

咦?

这回多了两字?看着心情也还行的样子,怕不是遇上了什么好事?

她瞄了他一眼。

不想他观感敏锐,“看什么?”

这人脑袋侧面也长眼睛了吗?楚月忙道:“没什么。”

傅缙看了她一眼。

接下来,楚月没再瞄他,规规矩矩脱鞋上床,躺在里头,今天很累,早点睡吧。

“夫君早歇。”

说了这句话,感觉傅缙又瞥了她一眼,眼神仿佛有那么点意味不明。

这两天,每每道完晚安,他都这样看自己一眼,楚月顿了顿,不会是还惦记着自己先前装睡听见暗号那桩事吧?

刚这般想罢,谁知这时,窗外忽传来几声鸟鸣。

“咕——,咕咕!”

下意识的,二人都看了对方一眼。

楚月若无其事,轻声道:“夜深露寒,夫君多穿衣。”

傅缙眼皮子撩了撩,没吭声,翻身下了床。

他迅速披衣,往后窗去了。

楚月想了想,她是不是得跟上关窗?

她还是下地了,跟在傅缙身后,他推开后窗脚尖一点,人已在室外。

外面没人,他立了立,瞥向尾随楚女。

楚月小声道:“夫君早归。”

她拉上隔扇窗门,扣上了暗锁,想了想,又觉得不妥,房门廊下有侍女守夜的,其余窗也扣死了。

于是,她微微开了一条缝,随手捡起梳妆台上一条绦子,绑住锁扣,留了一道人手能伸入的间隙。

这动作,算留门?

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他面上露出一丝古怪之色。

楚月见傅缙还在,有些诧异,想了想小声道:“从这处回屋方便许多。”

傅缙并不很想回答,瞥了眼那扇窗,缝隙里她微微翘唇,嘴角一点浅浅的笑涡,最后还是勉强“嗯”一声,脚尖一点,纵跃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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