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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营,校场。

傅缙一拱手:“刘兄,承让。”

刘檀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好!回头咱们兄弟再切磋切磋!”

二人趁着训兵结束那点间隙,又切磋了一场。

入营这些天,诸般事务逐渐熟悉起来,傅缙有祖父多年精心教导,上手极快。同袍间相处有远有近,其中最亲近的,就要数不打不相识的刘檀。

他微微一笑:“好,定依刘兄所言。”

潇洒英武,面如冠玉,傅缙走的是儒将路线,战时固然悍勇过人,但收了手,他微笑温润,风度翩翩。

刘檀啧啧取笑了两句,二人一扯缰绳,将马头拨向营区。

晴了一日的天,又开始泛起铅色厚云,寒风猎猎而过,傅缙微微眯眼,他马鞭一扬,疾驰而出。

入京这么久,他蛰伏掩藏,少有纵马狂奔的时候,这几日难得的畅快。

进了营区,勒停膘马,二人拱手暂别。

时已傍晚,傅缙初初调任,彻底熟悉前不会安排轮值,夜间不必留营。他遂回了自己的营房,卸下甲胄,换回一身赭色扎袖武官常服。

正要动身折返城内,忽闻一阵脚步声近,接着门帘一挑,来人正是一身簇新卫兵袍服,刚上任他亲卫队长的冯戊。

“何事?”

“禀主子,府里刚传了一讯过来。”

冯戊已至大书案前,一边利索单膝下跪见礼,一边呈上讯报,禀道:“是禧和居的小幺儿传来的。”

讯上所说的,就是陈嬷嬷送汤羹一事。

小子们年纪不大,却机灵。他们虽新近调入后院,没去过福寿堂,认不全这些头脸仆妇,但是吧,福寿堂送汤羹走这条路线,他们却很清楚是第一次。

这还是跟着少夫人一起回来的。

少夫人及一众楚氏陪嫁,正是他们的重点盯梢对象。

于是,他们立即将此事紧急报了上去。

傅缙微蹙了蹙眉。

禧和居?

楚女?

他探手接过信报。

在这一刻,他情绪还是非常平静的,甚至由于楚月实在太安分太老实了,每每主动汇报外事不说,担忧他时又不似作伪,因此第一念头闪过并不是她作奸。

莫不是她露馅了,再度被楚姒相逼?

这念头一闪而逝,又警惕,怎可随意降低戒心?他蹙了蹙眉,打开信报,垂目一瞥。

然而就是这么一瞥,他大惊失色。

“福寿堂?”

冯戊骤见向来泰山崩而不改容的主子陡然色变,倏地大睁双目,“腾”一声站起,楠木大案被猛碰了一下,笔墨纸砚登时“哗啦啦”撒了一地。

“主子?!”

傅缙却顾不上这些,他捏着讯报的那只手关节泛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羹汤?!”

羹汤,于他而言,并不是一个什么美好的名词。

他的母亲,就是死于一盅毒羹汤。

楚姒未丧夫时,就与张氏关系不错,后来守了寡,和张氏安慰交往更密。后张氏卧病,她常常来探看,忧心病情,又还亲手递汤递药。

傅缙当年,亲眼看着楚姒给他母亲递了一盅药羹,母亲一口一口,喝了下去。

之后,他母亲病势日渐沉重,三月不起,一命呜呼。

那时他八岁。

在他十四岁的那一年,他查出了确切真相,当年那盅羹汤是带毒的。里面放了一种慢性毒药,无色无味,慢慢蚕食人的生命力,数月而亡。

而最妙的是,毒性完全不显,就算太医亲诊,也只能得出久病衰亡的结果。

他眼睁睁看着母亲被毒死。

足足一年,他反复陷入梦魇中,梦见楚姒捧着那个福寿喜纹样的红色汤盅,母亲一勺勺将毒羹送进嘴里。

这就像是一个烙印,深深地烙在他的脑海中,几乎是一看到羹汤这个词,这画面就反射性地弹了出来。

楚姒。

自己显露身手,成功掌兵,这贱婢肯定的惊骇震撼又深深不安的。虽对方反复寻找襄城伯,又急怒交加病倒在床,但傅缙从未认为她会就此认命。

那等隐蔽的慢性毒,想必是珍稀的,但难保她手上还存有一些。

“她竟能把手伸进福寿堂?”

张太夫人的谨慎,没人比傅缙更了解了。身边伺候的人,要不陪嫁要不从封地千里带回。虽从未出口过,但福寿堂往前院送东西,基本不送吃的,且一贯只用蒋王二位嬷嬷。

如果没有小幺儿的监视报讯,还别说,楚姒还真有几分得手可能。

只饶是如此,傅缙也未轻松半丝。

几乎下一瞬,他就想起自己胞弟。

近日,傅茂每到傍晚,总会到东书房等他,交功课,再让哥哥考究一番,又重新布置题目。

那羹汤在,又是祖母送来的。

万一……

傅缙心脏骇得几乎停摆,接过讯报下一息,已疾冲而出,翻身上马,连连挥鞭狂奔回京。

寒风嗖嗖,道旁积了雪的草木飞速往后挪移,他从没觉得这数十里路有这么漫长。

他又恨又悔,恨楚姒蛇蝎心肠,又悔自己调任兵部动作太大,而对楚姒的防御还不够。

哪怕调任之事十分完美,乃他暗中事务所必须。

哪怕他对楚姒已层层防御,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能事事确保百密无一疏的,恐怕只有神人。

傅缙已统统不顾,他只剩这么一弟弟了,母亲临终前,握住他的手反复叮咛,要好好照顾阿茂的!

急怒攻心,思绪纷乱,忽又想起楚女。

是她把那嬷嬷引进来的,她最好期祈祷阿茂没事,不然……

不,阿茂肯定没事的!

傅缙又狠狠扬了几下鞭,他已冯戊等人远远抛在身后,冲入城门,以最快速度狂奔至镇北侯府。

汗流浃背的膘马长嘶一声,猛人立而起,而傅缙已脚尖一点,冲进府内。

“世子爷。”

“请世子爷安。”

沿路仆役护卫问安声不断,傅缙充耳不闻,他一口气不歇,以最快速度冲回东书房所在的大院落。

“二公子何在?!”

他未停,已厉声喝问院内侍卫。

然侍卫却手一指,正正往大书房方向,“二公子来了。”

“少夫人也在。”

想了想,他补充一句:“二公子正用羹汤。”

傅缙心胆俱裂,倏地闪身冲上廊道,“砰”一声踢开那两扇掌厚的楠木隔扇门。

一声巨响,厚重的隔扇门竟当场被踢飞一扇,而另一扇急速甩了个半圈,“砰”地重重撞了回来。

可就这么一刹那,傅缙已看清房内情景。

楚女与傅茂正一左一右对坐,二人闻声大惊侧头看来,傅茂端着一个喝干净的空碗,本正要放回几上,被这么一吓,瓷碗“砰”一声摔落在地,粉身碎骨。

傅缙双目一赤,喉头登时泛起甜意,“阿茂!”

“快吐出来!”

他疾冲而入,一把抓起弟弟的衣领,在他腹部穴道大力按了几下,“快,快!”

傅茂正惊愕的脸立即扭曲,“大兄,疼,很疼……呕!”

少年脸都疼白了,可惜没能吐出多少东西,被他哥哥反复折腾过后,最多就吐了小半碗的量。

“快去请大夫,去!快去!”

傅缙一双锐目泛起泪花,咬牙切齿,见弟弟吐不出什么反几要晕厥,他怒喝:“绿豆汤!快,快去取绿豆汤来!”

绿豆本解毒,刚喝下不久,灌了绿豆汤后再催吐,肯定有效果!

傅缙一双手都是颤抖的,等待绿豆汤呈上的间隙中,他余光见一脸惊愕,正张嘴欲言的楚月,心中那股排山倒海般的悲痛愤怒立时引爆。

“楚氏!”

他一探手抽出墙上悬挂的宝剑,重重一挥!

这把镶嵌了不少宝石的装饰用钝剑,在他手上如同神兵,“咔嚓”一声巨响,沉重的檀木大书案竟被直接劈成了两半。

两截书案轰然倒地,其上笔墨纸砚等等物事飞溅落地,他剑尖直指楚月,“若我兄弟有何不好,定教你与那毒妇百倍偿之!”

泛红的一双厉目,恨毒而恨不得千刀万剐的冰冷声音,楚月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刚才墨砚在她额际擦过飞出,重重砸在墙上,她吓得脸都白了。

这一瞬,眼前人和噩梦中那个夺命修罗重叠在一起,楚月手足颤抖,呼吸窒了窒,她咬了一下舌尖让自己清醒。

她哑声道:“阿,阿茂喝的是甜汤,东书房做的……”

……

陈嬷嬷表现得固然无懈可击,但楚月怎肯冒险,将人搪塞走了后,她强硬让人把食盒先收起。

侍卫有点为难,这是太夫人送的羹汤,且主子不在,他也不能让少夫人入大书房的。

最后还是傅茂解决了问题。

他板着脸呵斥了侍卫,又说,自己一起进去,与嫂嫂同在无妨,兄长不会责骂的。

傅茂听说是祖母给送的羹汤,他腹中饥饿,忍不住瞄了几眼。不过他崇敬兄长,看看可不打算真吃。

楚月更不敢让他吃,这事情发展得和她猜测的重合度让她心惊,亲自将食盒搁在另一边,又命赶紧熬甜汤。

她不敢走,怕万一走了以后,再发生什么不可预料事情来。

她决定亲自盯住那个食盒,直至傅缙回来为止。

傅缙是回来了。

然回来的方式却极其骇人。

楚月先是被踢飞的门板吓得心跳停滞,那边傅缙已风一般卷了进来,捉住弟弟又颠又拍,她马上明白,他恐怕已得讯并误会了。

但她喊了两声,他全无反应。

她只得提起一口气,正要大声喝破,但谁知这时,他突然就转向她,拔剑劈桌一气呵成,“轰隆轰隆”的巨响,檀木大书案倒地,墨砚笔洗齐飞。

她惊险避过,一抬头,却对上那双与噩梦极为相似的厉目。

楚月手足冰凉,哑声道:“阿,阿茂喝的是甜汤,东书房做的……”

此言一出,屋内陡然一寂。

傅缙一愕,立即低头看弟弟,傅茂抹了一把眼角泪花,虽不明所以,但他还是赶紧点了点头。

傅缙这才看见另一边几上放着的一个汤盘,里头汤色黄亮热气腾腾,有银耳,还有枣子白莲等物。

他下意识看向楚月,余光却见她方才坐的位置侧边小几,也放着一个青花小瓷碗,内里还有半碗甜汤。

“陈嬷嬷送来的羹汤,我搁在那处。”

楚月手一指,傅缙顺势看去,一个填漆食盒搁在多宝阁上。

“我本不应该留在此处,我怕阿茂误食,这才一直守着,想着等你回来……”

楚月的声音很哑,她深吸了一口气,抬眼直直看向傅缙。

“我虽是女子,但也知言而有信,与世子爷当日承诺之事,从未有一刻有遗忘。”

“况且!”

她声音提高,脊梁挺得笔直:“我生而为人,当有所为有所不为!否则,又与禽兽有何异?!”

这句话掷地有声,她抬起头,与傅缙直视,一双眼眸仿佛带了火花,有倔强,也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傲然。

傅缙喉头滚动了一下,却没有辩解,他确实一直未信全楚氏,而方才急怒攻心,言语中确实有思疑她的意思。

楚月抿紧了唇,虽她知他是忧心弟弟,但数度惊吓又被喝问,费尽心思保全傅茂却遭遇横眉怒目,一股心气顶在喉间,她也怒了。

“若你实在容不下我,将我休回邓州就是,何须这般苦苦相疑,怒目横眉以对!”

她说罢,一拂衣袖,转身大步往外。

傅缙眉心一蹙,立即两个大步上前,捉住她的手,皱眉道:“我又何曾说过要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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