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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课铃响,秦烈走。

直到进入厨房,她后背还仿佛笼罩一股热气。

徐途透过窗口看外面,秦烈已经走半天,明晃晃的日光下,只有旗杆矗立着,半个人影都见不到。

她手背到身后,捻起衣服抖了抖,一股股温吞的空气灌进去,浑身那种燥热并未缓解多少。

徐途靠着墙壁,扭身蹭了蹭。

秦灿已经观察她半天,手里端着饭盒,夹了根菜心放嘴里:“饭菜都凉了,过来吃啊。”

徐途心不在焉:“天太热,吃不下。”

秦灿早就看出她反常,试探着说:“我哥已经走远,这会儿可能都到碾道沟了,你再望,他也回不来啊。”

徐途说:“我知道。”说完觉得哪儿不对,目光从远处收回来,略微镇定的笑了笑:“想打探秘密,是不是都用这种话开头?”

秦灿没否认:“那,你们有什么秘密?”

徐途端起饭盒,小板凳被秦灿坐着,她直接蹲她旁边,一翻眼:“没有。”

“没有才怪。”秦灿拿手肘碰碰她:“你看我哥的眼神有问题,说实话,是不是看上他了?”

徐途呛了口饭,米粒喷得到处都是,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别乱讲,轮辈分我还要管他叫叔叔呢。”

“你们差几岁?”

徐途掰着手指算了算:“他今年三十一,我十九,哦不对,我二十了……不到十一岁。”

“哦——”秦灿拖长音儿:“我哥今年三十一了?我这个妹妹都没你称职。”

徐途被她堵得没话说,埋头吃了几根菜,口不对心地道:“他太老,嫌弃他。”

“成熟的男人有魅力,会疼人,这样才有安全感。”秦灿顿了顿:“但我哥好像例外,他脾气又臭又硬,性格又闷,一天就那么几句话,不知道有没有这方面的悟性。”

徐途又走神。

秦灿斜着身体撞撞她:“不尝试怎么知道呢?你做我小嫂子吧,我举双手赞成。”她又想了想:“不过我点吃亏,你比我小呢。”

徐途嘁了声,耳根不自觉泛红。

蹲得时间长,她脚麻站起来,透过窗户往外看,升旗台边不知何时坐了一大一小,大的穿着蓝色格子衬衫和牛仔裤,小的扎了两个羊角辫。

两人沐浴在阳光里,周围环绕着不断浮动的波点。

小的比比划划,大的露牙傻笑。

刘春山从不伤害小孩子,也从来没跟他们说过话,这次却例外。

徐途想了想,好像自打那回从后山回来,刘春山对秦梓悦态度就不同了。

秦灿追问:“想好没有?”

徐途低头看看她:“还是顾好你自己吧。春山哥来了。”

秦灿面上一喜,哪儿还有心思聊八卦,放下饭盒,立即起身跑出去。

……

第二天,徐途的课没有上,无所事事,又来厨房帮忙。

中午放学的时候,在门口遇见向珊,她迎面过来,手里抱着几本书,擦着她肩膀布料,目不斜视的过去了。

徐途回头看了眼,再转过来时,见二年级门口站的秦梓悦,正抱着门框,默默看向珊的背影。

徐途笑着招招手:“小孩儿,你过来。”

秦梓悦抿抿嘴,乖乖走过去:“徐途姐姐。”

“站那儿当门神呢?”

小姑娘没心情开玩笑:“我想和妈妈一起吃饭,但她心情好像不太好。”

“你犯错了?”

“没有。”她急忙摇头。

徐途想了想,伸出手来:“那赏个脸吧,跟我一起吃饭。”说完冲她挤眉弄眼。

秦梓悦被她表情逗笑,咧开嘴,露出几颗莹白的牙齿。

两人一路笑闹,追赶着往厨房的方向跑。

一整天平稳过去。

傍晚。

院子里的人相继回来,秦烈最后到家,他半袖捏在手里,身上只穿一件黑背心,布料被汗水浸透,紧紧裹在身上,这几天日头足,他好像比之前黑了不少。

秦烈先拿上换洗衣服去冲凉,这边饭菜端上桌,他一出来就动了筷。

一顿饭相安无事,小波和赵越聊天,说今天月色不错。

秦烈正低头卷烟,抽空抬头看了眼。

天空似墨蓝绸子,月半弯,周围银光朦胧。夜色的确不同。

他余光见个身影站起来,要往她那屋走,叫了声:“徐途。”

徐途抹抹嘴儿,还站在饭桌前:“叫我干嘛?”

秦烈问:“晚上有事吗?”

徐途说:“有啊。”

“什么事?”

“我和秦灿姐约好了,要去春山哥家里玩儿。”

秦烈把烟卷完,舌尖抵在下唇上,抿了抿烟纸边角:“今天先别去。待会儿跟我出去一趟。”

向珊端着碗,夹米粒的筷子一顿,几秒后,又若无其事的送入口中。

徐途站那儿晃荡两下,没忍住勾起唇角,乖乖“哦”一声。

他把烟咬在齿间,没有点,看她一眼,淡笑了下,回屋了。

稍稍晚时,夜色又浓了几分。

秦烈敲两下她房门,没等多一会儿,徐途出来,站在台阶上冲他笑了笑。

秦烈迅速打量她一番,她t恤短裤已经换掉,穿一件浅色宽大长衫,胸口印着简单的英文字母,下摆到大腿中部,脚上蹬一双细带人字拖。装扮随意又舒适。

秦烈目光挪上来,又细细看她一眼,方才发觉不同。

或许天气转热的缘故,她把半长不短的头发绑起来,像小刷子一样坠在脑后,耳侧有碎发,刘海仍旧遮住眉毛,只是脖颈全部露出来,原来那么细长,那么白。

秦烈看向别处:“走吧。”

“你要带我去哪儿啊?”

秦烈没回她,手插着口袋,率先往外走。

两人一道出门,向珊刚好进厨房,往外看一眼。

秦梓悦和秋双她们打闹,跑到向珊身前躲藏。

向珊皱了下眉,拉开她:“自己有病知道吗,还跑还闹。”

秦梓悦蓦地止住笑,抬眼看她。

向珊把她往旁边挡了下:“外面去玩儿,别在厨房闹。”

秦梓悦退后一小步,又紧跟着往前走:“妈妈,你很久没给我讲故事了,今晚讲一个好不好?”

向珊接了些水洗手,垂着眼不看她:“故事书在你床上放着,自己读读看。”

“可是,从前都是你读给我听呀!”她轻轻拽住她衣角。

“我现在没时间。”

“那我可以等一会儿。”秦梓悦拉着她衣角没放:“多晚都行。”

向珊今天穿的白色短袖衬衫,衣角被她小手抓的脏兮兮。

她一把给扯下来,眼中的情绪再不需要掩饰:“你都多大了?有几个孩子像你一样,还缠着大人讲故事?谁天天有时间老围着你转,你是不识字,还是不懂……”

“你们俩说什么呢?”多出的声音把向珊话打断,秦灿扶着门框看进来。

向珊闭上嘴,连她也懒得理,拽下毛巾,慢条斯理擦着手。

秦灿目光移向旁边的小孩儿,“悦悦,你过来。小姑带你出去玩儿?”

秦梓悦眼中含泪,小步过去“去哪儿啊?”

秦灿摸摸她的头,柔声说:“去春山叔叔那里。他家有新做的山莓酱,我们待会儿烤几只红薯,搅碎拌着吃。”

秦梓悦低下头,站着不动。

她硬拉了一把,半哄半骗几句,把小姑娘硬弄出厨房。

秦灿回头:“晚一点有时间吗?我们谈一谈。”

这话是对向珊说的。

她并没给对方答应或拒绝的时间,说完迅速转身,带着秦梓悦直接离开了。

另一边,

秦烈带着徐途穿过小学校,临近后山前转弯,借着月色,一直向东。

洛坪往东是洛乞村,这片地域不算小,有很多地方徐途都没去过。

路过老于叔家,又往前约摸半小时,一直走在荒无人迹的崎岖小路上。

徐途穿着拖鞋,路不平,磕磕绊绊,秦烈尽量迎合她的速度,但他腿长步子大,始终在她侧前方一米远的位置。

徐途抬眼瞧了瞧,黑暗将他身影刻画的更加挺拔,脊背宽阔如扇,腰肋窄瘦,插着兜的缘故,臀的线条也凸显出来。秦烈穿着薄料宽腿裤,风一吹,隐隐约约勾勒着腿部轮廓,修长、腱实、张弛有度。

徐途脸颊发烫,觉得这么观察男性的躯体实在太猥琐,她转移注意力:“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啊?”

秦烈步子一顿,抬下巴:“就前面。”

月凉如水,微风轻拂。

发丝扫在她脸上,痒痒的。

她拿手指拨弄开,叹一口气,发现现实和先前想象差距太大了。

她没好气的说:“这里荒山野岭,我被你卖了别人都不知道。”

秦烈轻哼了声:“谁买你干什么?”他回头,上下扫她两眼:“回去供着?”

她反驳:“我也有优点的好吧。”想了想,自恋的抬抬下巴:“最起码,长得挺漂亮。”

“漂亮当饭吃?”

“养眼啊!”

这回秦烈没说话,过了会儿,忽地哼笑了声。

又走几分钟,耳边水声潺潺,空气也比先前湿润,好像有极细的雨丝打在皮肤上,甚是惬意。

徐途问:“这附近有河吗?”

秦烈渐渐放慢脚步,两人并肩前行,走过一片灌木,眼前的视野才豁然开朗。原来他们站在一处高地,右侧是嶙峋石壁,左侧远处竟是一片明镜深潭,周围矮山簇拥,中间捧一轮明月,几丝水线沿着峭立的岩壁流泻下来,轻轻砸在湖面上。

月渐星河,水面浩阔,微风不时吹拂而过,碎了一池银光。

眼前的夜色,简直美不胜收。

秦烈低声:“洛坪湖。”

“还有这么美的地方!”徐途好半天才说:“我们过去看看吧?”

秦烈说:“先去趟前面。过会儿再回来。”

穿过洛坪湖,又走半个多小时,才见到几处零星灯火,这便是洛乞村。

村子里穷困非常,借着月色,只有茅屋陋室,满地朽木和杂物。

秦烈带着她进入一处院落,院落面貌比刘春山家里还穷破,一间住房,一间杂物房,都用黄泥和着稻草修葺而成。住房的木门歪扭挂着,上面墙体出现几道参差不齐的裂缝,窗户大开,屋里灯光忽闪,还燃着过去那种柴油灯。

徐途轻轻拉了下他衣角:“这是谁的家?”

秦烈说:“刘芳芳。”

徐途心脏一颤,脑中立即浮现那双泪光闪闪的大眼睛。

她脚步有些沉重的跟着他。

房中更是一贫如洗,一床一桌,还有个做饭的灶台,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刘芳芳正坐桌前写作业,当中摆着柴油灯,有风吹进来的时候,火焰飘忽不定。

察觉有人进来,刘芳芳抬起头,愣了愣,声音惊喜:“秦叔叔,徐老师,你们怎么来了?”

秦烈说:“来看看你。”

“那我去叫醒爷爷。”

秦烈拦了把,朝她做个噤声的动作,徐途这才注意到,床上还躺着一位老人,面朝里,佝偻着身,形容枯槁。

芳芳搬来小板凳,招呼秦烈和徐途坐下。

秦烈问:“晚上吃饭了吗?”

芳芳笑着说:“吃过了。吃的两和面儿饽饽,还有野菜汤。”

秦烈问:“吃饱了吗?”

刘芳芳下意识按肚皮,腼腆的点点头,看着两人,又羞涩的笑了下。

“作业还剩多少?”

她答:“数学刚做完,还有两页默写词语没有做。”她看向床榻,爷爷体力不支,早早睡下,正愁语文作业没办法完成。

徐途半天没说话,这会儿开口,“书在哪里,我帮你默写吧。”

芳芳眼睛一弯,露出洁白的牙齿,迅速从书包里掏出语文书,翻到默写那页,递给了徐途。

准备妥当。

徐途念:“自由”

她毫不犹豫写出这两个字。

“美术”

芳芳一笔一划,两个汉字端端正正落在格子里。

“花瓣”

她写完“花”字咬了下笔杆,隔几秒才想出“瓣”字怎么写。

“胡说”

“修养”

“巨响”

……

秦烈悄悄起身,拿着烟盒,去了院子里。

徐途继续念:

“钢琴”

“象棋”

“民族”

……

芳芳平时上课认真,默写的词组一个字都没有错。

合上书本,徐途问:“平时默写都是和爷爷一起完成吗?”

刘芳芳点点头。

“爷爷识字?”

“嗯。”芳芳说:“他之前在我们学校教书的,刚好教语文。爸爸也是老师。”她说到这里突然顿住,眸中的光彩暗下去:“可是,爸爸不在了。”

徐途隐约记得,小波曾说过,她爸爸和袁萍萍父母死于三年前那场泥石流。

她没敢追问下去,两人坐在桌边沉默了会儿。

小姑娘抿抿唇,看一眼徐途,小心翼翼的说:“老师,昨天课上我惹你生气了,我不是有意哭鼻子……是我的错,你别走行吗?”

她声音在安静的陋室里响起来,细细柔柔,如桌上烛火般脆弱。

她说:“我们换过好多好多个老师,他们有的会回来,有的却不会。同学们都很喜欢你,如果你走,我们绘画课就没人教……我想学画画,特别想,所以老师你别走好不好?”

徐途哽了哽喉,没有正面回答她:“你很喜欢画画?”

芳芳想起什么,掀开床褥,从里面取出一沓草稿纸。

徐途借着微弱的光亮一页一页翻过来,到最后,眼睛酸涩难当。

揉皱之后又硬生生压平的草稿纸上,

她画太阳,画绿树,画湛蓝无比的天空和棉花云;画喜鹊,画蝴蝶,画她自己穿着漂亮的花裙子,又蹦又跳。

徐途抬起头,对上小姑娘生机勃勃的双眼。

陋室因为她的笑容明亮起来,经历劫难、打击、苦楚又怎样,小姑娘心中依然充满希望。

徐途揉揉她的发顶,蓦地明白,面前的孩子比她更富有。

因为她,从来不曾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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