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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七年,再次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谢老太爷真不想回雉水城来面对反目的发妻,离心的长子以及葬了谢子远这个无辜孩子的祖祠。
但为官三十载,老太爷挣的家业大头都在雉水城,京城仅有两处宅子、四个铺子和三个千亩地的小农庄——只凭这些根本支撑不了一大家子人的优裕生活。
当然他在还好,他手里有老家祭田的出息做贴补,日子能过,但“人生七十古来稀”,他年过花甲,谁知道哪天就去了?到时他这些儿子孙子的日子要怎么过?
以他发妻周氏和长子这些年的恨性,老太爷想:到时怕是连根草都不会再送来京城。
此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过去七年,老太爷的一众儿孙里除了身在老家的长子谢知道中了一个举人外,其他人在考场全军覆没,连个秀才都不能中。
俗话说一命二运三风水。老太爷心中有愧,便觉在京儿孙们屡试不中的缘故是因为谢子远死得冤,以致祖宗不喜,祖坟不佑。
为了十一个儿子和他们儿子的未来,老太爷思前想后终还是回了雉水城——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老太爷想解了这段冤孽。
为免一个锅里吃饭,锅碰瓢,瓢碰锅的再生出事,老太爷一回来就作主分了家。
因为对谢子远的亏心,老太爷这回分家完全照《大庆律》给长子谢知道七分的田地不算,还给长孙谢子安按幺子的份折算了一份。
老太爷以为自己处事公正,结果不想他父子两个完全不领情——分家文书拿到手,父子两个一个闭门读书,一个称病不出,竟是连面都不露了。
老太爷想着他和长子谢知道之间可谓是冰冻三尺,于是便想着俗话说的“柿子捡软的捏”,他笼络好才十五岁的谢子安也是一样。
谢子安是谢子远的亲弟,是长媳杨氏留在这世间的唯一骨血。老太爷想谢子远和杨氏若是在天有灵,看见他善待谢子安,想必也能消些怨气。
老太爷第一次见到分家后的谢子安是在花园假山顶上的惜字亭。
老太爷做官时风雅惯了,平常就喜欢看个花赏个草啥的。他家来后闲则无事便就想好好修回花园。
挑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爬上花园的假山顶堪查地形,结果站到山顶,老太爷才发现整个花园的风景最佳处竟不知何时修建了个烟熏火燎的惜字亭——明明他七年前进京时还没有。
何谓杀风景?前人曰:清泉濯足;花下晒裤;背山起楼;烧琴煮鹤;对花啜茶;松下喝道。
但老太爷在见了自家花园假山顶的惜字亭时便觉得相较前人的比喻,他家这个惜字亭修得可算是“大杀风景”!
叫了管家来问才知道这亭子竟是谢子安让人修的。
闻言谢知遇等人不免嘲笑一回谢子安附庸风雅附庸错了路数——自古花园假山顶都修凉亭,然后再以清风明月白云之类的闲情逸物来命名,现修个惜字亭是个什么状况?
别是谢子安道听途说山顶该修亭,便就随便修了个惜字亭吧?
老太爷听之也以为然。他正好想笼络谢子安,便让管家以重修凉亭的名目去叫谢子安来商议。
时管家还是谢福的爹谢大德。
谢大德一家子都是谢子安和谢知道的心腹。他听说要拆亭子便赶着使人给谢子安送信。
明霞院就在花园前面,谢子安眨眼就带着人前呼后拥地来了。
“这亭子是我给我奶修的!”谢子安如此告诉老太爷:“我奶平时烧字纸和书要用!”
“不能拆!”
耳听涉及嫡母,谢知遇等都收了笑——他们的亲娘陶氏还在后院佛堂躺着呢。
嫡母周氏手狠的,得罪了她,被她寻机拿拐棍抽了,连老太爷都不能救。
老太爷闻言则奇怪道:“你奶奶妇道人家,又不识字,哪里来的字纸?”
“再说好好的书烧了干啥?不看的书送到旧书店,有人收的!”
曾经的老太爷也没少在旧书店买二手书。
“烧来生!”谢子安哂笑:“字为世间至宝,能使凡者圣,愚者智。敬惜字纸便能得累世宿慧。”
“我奶说她这辈子吃够了做女人和不识字这两样苦,下辈子无论如何都要做个能读书的男子。”
“我为了成全我奶心愿修了这塔!”
说着话,谢子安指着谢知遇一拨人威胁道:“小心了,这惜字塔是我奶初一十五烧字纸用的,你们谁敢拆,便就是不孝!”
“到时可别怪我帮我奶对你们动家法!”
谢知遇等人……
老太爷……
“老太爷,”谢子安又转与老太爷道:“你跟我奶既然相看两厌,倒是如今不见的好,大家省心。”
“现家里花园这么大一块地方,您搁哪儿修亭子不好,干啥非得看中我奶烧字纸的地方?”
“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老太爷做梦也没想到他老了老了竟然会被才刚十五岁的孙子谢子安当孙子给数落,而且数落的还是他和发妻的感情问题,一时间竟因为太过震惊而不知道说啥才好。
“而这亭子留着,”谢子安淡然道:“让它护佑我奶下辈子做个男人,从此和你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永世不见,岂不是很好?”
“所以,你又何必非拆了这与你有益惜字亭呢?”
丢下话,谢子安便似认定了老太爷一准会听他的劝一般施施然走了。
老太爷好半天反应过来,然后便气了个倒卯——他和发妻周氏两个祖辈间的恩怨如何轮得到谢子安这个小兔崽子评说?
而谢子安一个做人孙子的,看到长辈不和不说居中尽力解劝,反倒听信他奶的一面之辞而对自己大放厥词——他倒是知道孝敬他奶,但也不想想他这么做却是将他这个祖父置于何地?
简直是荒唐之极!
“荒唐!荒唐!”老太爷为谢子安气得浑身哆嗦,但回首看到身后几十个目瞪口呆的儿孙,思起刚刚竟无一人出头驳斥谢子安,不觉灰心失望——没有直面抗礼的勇气,试问如何还能取而代之?
古语云:狭路相逢勇者胜。可叹他这许多儿孙竟无人能担得一个勇字——十年前如是,十年后亦然。
听老太爷说谢子安荒唐,回过神来的谢知遇等人为了遮掩刚刚自己为谢子安这个半大侄子唬住了的失态便争先恐后地跟老太爷列数谢子安的荒唐事,以加深老太爷对他的厌恶——分家大房已经得了大头,老太爷的体己便就再不能分大房了。
时谢子安才只十五岁,且日常奉养他奶周氏,其所谓的荒唐也不过是拒婚——自十二岁开始,谢子安对于各路媒人提来的姑娘,从来就只评价一个字“丑”!
虽然孟子都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承认人本性里的颜狗属性,但这世人把品德排在女德之首,娶妻都讲究个“娶妻娶德”——拒婚也都是拿对方“德、言、工”说事,没人跟媒婆抱怨女方相貌,以免让人误会自己“以貌取人”,肤浅。
谢子安可以说是雉水城第一个公然跟媒人直言自己肤浅的人,而且不是一回两回,而是三年如一日地把雉水城里外稍有点体面人家姑娘的相貌都嫌弃了个遍。
谢子安的婚事一日不定,她奶周氏的心就一天不能安。
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周氏自己吃透了婚姻的苦,也不忍心强逼大孙子谢子安娶个不喜欢的人,便只能每天求告神佛给她孙子下凡个天仙来做媳妇。
老太爷在听了几十个大同小异的谢子安丑拒故事后,提笔写了一封信,然后特叫了管家谢大德来言明涉及谢子安终身,让他送给周氏。
比起不待见老太爷,周氏更在意孙子的婚姻大事。她把信给了谢子安,谢子安见信后破天荒地跑来五福院找老太爷。
“你想给我说亲?”谢子安开门见山地问老太爷。
“嗯!”老太爷点头。
谢子安疑惑:“平白无故的,你怎么想起来的?”
老太爷:“自古都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近来我听人说你婚事未定,可巧我知道的那姑娘小你一岁,也正是说人家的时候。”
谢子安不客气地嘲笑:“十四岁没说人家的姑娘?老姑娘了吧!”
老太爷不急不气:“女子十五及笄。京城官宦人家的姑娘一般都十四岁,临近笄礼的前后才说亲!”
“你给我说官宦人家?”闻言谢子安脸上一变,转即嘲讽道:“老太爷,你什么时候突然这么好心了?”
老太爷:“?”
“你不是一直都嫌弃我奶出身寒微,她和她生的我们都不配见你那些当官的朋友吗?”
老太爷……
饶是老太爷涵养好,但当下为谢子安不留情面的戳破心中隐秘还是脸色变了好几变,方才忍耐道:“哀哀父母,生不养儿不知父母恩。”
“子安,我看你孝敬你祖母当得一个‘诚’字,所以觉得你还算孺子可教。而你祖母年岁大了,她现今的希望便就是盼你结门好亲。”
“我跟你祖母少年结发,她父亲更是我启蒙恩师。过去这些年,我知她怨我将留她在老家,以为我抛妻弃子。但我也有我的难处。其间种种,一言难尽。而我即便现在把话都告诉你们,你们没身在其中也不能懂。”
“子安,你当知道你祖母脾气刚烈,似情分不在,已同陌路之类的话都是她一个人所言,并非出自我口。”
“事实上我很感念她多年来替我在爹娘生前生后的孝敬,以及在这雉水城祖业上的操持——故而对于她盼你娶门好亲的心愿,有机会我自是愿意成全。”
说着话老太爷看向谢子安,想看看他的反应,结果看到谢子安单手托腮,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发笑。
“你笑什么?老太爷奇怪问道。
“先前我娘过世,”谢子安轻笑道:“你也曾来信说给我爹续弦个好亲。”
“结果我奶找人打听才知道你说的这位好亲是你二儿媳妇的娘家庶妹。”
“这听起来是个官家小姐,但生她的娘却是个贱妾——那次你可是着实恶心了我奶、我爹还有我一回!”
谢老太爷……
老太爷没想到谢子安竟知道七年前的旧事,一时有些错愕。
反应过来,老太爷与自己辩解道:“子安,你有所不知。那姑娘虽是庶出,但出身官宦,待人接物都是极好的。”
老太爷至今并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何不妥。就事论事,他真心觉得官家小姐比庄家姑娘知书识礼,持家有道。
“只要出身官宦,”闻言年少气盛的谢子安冷笑道:“在你眼里,原都是极好的。而我奶,出身小户,在你眼里便就样样都不及人。”
“你这个标尺,我懂的。你快别再说了,没得再恶心我一回!”
“所以,”谢子安把信拍桌上:“你看中的极好的官家小姐,还是留给你极好的儿孙们吧!”
“我高攀不上,也不想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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