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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天,屋外还下着雪。

屋里燃了地龙,倒是不冷,大军今日出征,府上的下人们醒得也比平日早,隐约已经能听见院中下人走动的轻微声响。

秦筝垂首替楚承稷扣战甲上的龙鳞锁扣,困倦得抬手揉了揉眼,她还未梳妆,长发披散着,身上只着一件藕色单衣,微开的领口下方,隐约可见锁骨处交叠的红痕。

楚承稷垂眼,浅唤了声:“阿筝。”

“嗯?”

秦筝扣好锁扣后抬起头,唇上猝不及防贴上一片温软。

这个吻只是一触及分,楚承稷抬手将她一缕碎发捋至耳后:“你再睡会儿,又不是第一次出征,不必送我。”

他又吻了吻她额头:“安心等我回来。”

秦筝原本没多少离别愁绪,被他这么一说,心中倒是突生出许多不舍来,隔着坚硬的盔甲抱住了他劲瘦的腰身,“好,我替你守着江淮,你平安归来。”

这些日子他们都忙,那些被公事压下去的离愁全在此时涌了上来。

楚承稷伸臂将人紧紧搂入怀中,闭眼在她颈侧深嗅一口,说:“阿筝,等天下大定了,给我生个孩子吧?”

他已孑然一身活过一辈子,这一世,他想要一场同她的圆满。

秦筝侧脸贴着他胸前的甲胄:“……昨夜让你不要用药的。”

楚承稷笑,话音却似一声叹息:“傻姑娘。”

揽在她后背的手臂,似有千钧力道,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中。

下人在屋外小声传唤:“殿下,宋大人和林将军都已候在府外,恭请您前去校场点将祭旗!”

秦筝抬手在他后背轻轻拍了拍:“去吧,别误了时辰。”

楚承稷松开手臂,垂眸看了她几息,突然又低头恶狠狠地吻了上去,粗暴又野蛮,几乎吮得秦筝舌根发麻。

这个吻来得突然,结束得也突然。

楚承稷粗粝的双掌捧着秦筝玉白的一张小脸,微低下头同她视线平齐,说:“走了。”

他转身大步朝屋外走去。

天已渐亮,秦筝追出几步,扶着门框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在风雪中渐行渐远,眼眶微红。

楚承稷一直没回头,不知是怕她不舍,还是怕看到她他自己不舍。

白鹭取了厚实的大氅给秦筝披上,“娘娘莫冻着自个儿。”

秦筝转身回走:“给我梳妆吧,去北城门为大军送行。”

辰时三刻,秦筝和宋鹤卿等一干臣子登上了北城楼。

天光惨淡,风雪肆虐,官道上的积雪已被踩踏成一地泥泞,北征大军在盘曲官道上蜿蜒前行,打头的部队早已看不清人影,只有那高举的帅旗还能瞧见踪迹。

送大军出征后,秦筝和一干臣子回去便又商议起整个江淮和南境的政务。

天下虽还未大统,但大楚这个破而后立的政权,目前已有了六部的雏形。

宋鹤卿劳苦功高,又得秦筝和楚承稷重用,在所有楚臣眼中,他与丞相无二。

秦简性子太过刚直,又写得一手好文章,秦筝重设御史台后,便把御史台的事物交与了他。

能在御史台当差的,个个都是硬骨头、牛脾气,毕竟其职责是是监查官员、肃正纲纪,若让八面逢源的人担此位置,那这御史台就形同虚设了。

秦简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他身后又有秦筝,底下臣子们谁都不敢犯到秦简手中,个个兢兢业业勤于政务,生怕叫秦简逮着个错处,洋洋洒洒引经据典写下一大篇参自个儿的折子递去秦筝跟前。

刚接手整个江淮和南境的秦筝,虽然每日看堆积的公文看得头昏眼花,但她很快发现,底下的大臣们个个都上进得很,差事一件办得比一件漂亮,这总算是让她称心了不少。

就连宋鹤卿都感慨,说这批跟着殿下打江山的臣子就是不一样。

只有秦简每日阴沉沉的,就差吃饭睡觉都盯着所有大臣。

他先前跟着宋鹤卿做事都是磨砺居多,接手御史台后,一心想做出点成绩来,奈何整个江淮大小官员全都殚精竭虑,愣是没让他抓到一点可参之处。

他只能把大臣们盯得更紧些,大臣们被盯得战战兢兢,只剩没豁出老命去忙政务。

秦筝对此毫不知情,江淮和南境,就这样在秦简和大臣们的这场内卷中,远超秦筝的预期被建设了起来。

同北戎人的这场仗不知要打多久,大楚内乱的这两年民不聊生,如今中部和南部虽说是平定下来了,可若要供给北方的军队,必须尽快恢复元气。

秦筝亲自带着工部人马在严冬里赶修鱼嘴堰水库,除此之外,也在沿江各州府颁布新政法令,减免赋税、大兴农桑。

北庭。

楚承稷此番北上,留了安元青、董成等人驻守江淮,他自己则带了王彪、赵逵等一干悍将。

连钦侯收到消息,在楚承稷大军抵达北庭时,亲去城门外相迎。

连钦侯的爵位是他当年在战场上一刀一剑拼杀出来的,放眼整个大楚,论领兵打仗,他自称第二人,便没人再敢称第一人。

在识人这块,连钦侯自认也有些眼力。

前楚在江淮一带迅速起势,连钦侯在楚承稷还未找上他时,便先留意到了这股前楚势力。

那时楚承稷只占据了青州一城,不管是李信还是淮阳王,似乎都能轻易掐灭这股火苗,可谁也没想到,李信的人马在楚承稷手中屡屡受挫,愣是让前楚这股势力在夹缝中长成了参天巨木。

楚承稷打下的那些漂亮战,早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连钦侯也有所耳闻。

昔日那声名狼藉的太子,突然就文武双全,悍勇如楚氏先祖武嘉帝,连钦侯心中也是生疑过的。

北庭有难,林家兄妹先后前来相援,见过林尧那一身武艺后,连钦侯还当楚承稷能这么快稳定南方占据,只怕多得益于这位林姓将军。

自古贤君底下出悍将,就是怕有朝一日功高震主,引得君心叵测。

连钦侯赏识林尧,暗里提点过他几句,但林尧不知是太过真性情没听懂,还是听懂了也压根没把他的话当回事,连钦侯怕他误以为自己是离间他和大楚,遂也不再多言。

此番亲迎楚承稷,连钦侯远远就看到了马背上身着麒麟玄甲的高大男子,暗叹前楚太子军中果然是人才辈出,林尧已是人中龙凤,这位领兵的小将,更是威仪不凡。

这群后生,实在是可畏。

待大军走近,他视线在楚军部队中睃巡了一趟后,没发现随行的马车,这才又将目光迟疑落回了那玄甲金冠的男子身上。

麒麟甲,紫金冠……这领兵的小将莫不就是楚太子?

连钦侯镇守北庭,十余年未曾回过汴京,还真不知太子是何模样。

他这边惊疑未定,一同出城来迎大军的林尧已经催马上前:“末将恭迎太子殿下!”

这一声无疑是坐实了楚承稷的身份,连钦侯惊讶过后,只叹难怪林尧压根不把他先前提点的话放心上,这位楚太子,岂止文治天下,分明武亦可定乾坤。

莫非……当年钦天监的批言成真了?

连钦侯心中百感交集之余,倒也生出几分欣慰。

大楚若得这样一位雄主,天下百姓必能少受些苦了。

他上前几步见礼道:“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楚承稷翻身下马,亲自扶起连钦侯,“侯爷有伤在身,无须多礼。”

连钦侯却没肯起身:“北庭几番有难,都是殿下出兵相援,此等大恩,北庭上下没齿难忘……”

楚承稷打断他的话:“侯爷此言差矣,北庭乃我大楚门庭,大楚分崩离析之时,亦只有侯爷独守羌柳关抵御外敌,是孤和大楚欠了侯爷一个恩情才对。”

连钦侯言谢,也是因为知晓,不管哪一次出兵相援,江淮那边也都还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但楚承稷这话,没有把他死守北庭当成臣子敬忠的本分,反而说他自己和大楚欠了北庭恩情。

连钦侯守关十余载,唯在今日险些因君主的一句话老泪纵横:“殿下还了这天下一个河清海晏,微臣这关,就没白守。”

楚承稷拍拍连钦侯肩头,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大军进城后,接风宴都还没来得及摆,楚承稷就让连钦侯安排人将北庭与北戎人几番交手的战况在沙盘上重演,他则带着麾下虎将们观战,研究北戎人的战术打法。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林昭叫北戎大王子砍下马的那一刀,伤口从左肩劈斩至前胸,肋骨都断了好几根,脏器也被震伤了,卧床休养了半月才能下地。

林昭受伤以来,只哭过两次,一次是重伤昏迷后醒来得知王大娘为了护着自己,生生叫北戎大王子将整个后背砍裂而死。

另一次是林尧来羌柳关后,见到兄长,林昭趴在他肩头大哭了一场。

得知王彪跟着楚承稷来羌柳关后,林昭本想跟着林尧一同出城去迎楚军,只是她伤势未愈,马都骑不得,林尧让她老实在城内呆着,说接风宴上能见到王彪的。

王彪于林昭来说也算半个兄长,甚至有时候王彪比林尧还纵着她些。

王大娘为救自己而亡,林昭心中比谁都愧疚,但最难受的,还是王彪这个为人子的。

林昭得知接风宴延迟了,楚承稷带着将领们在用沙盘重演北戎的这几场攻城战,便又找到军营去了。

中军帐前守卫森严,林昭作为武将,本也能进帐一起观战的,只是她中途才来的,若进帐还得让帐外的护卫通传,林昭本是为寻王彪才来的,便没让守卫通传,自己抱着胳膊在帐外等里边议事结束。

北地的风雪远胜江淮和汴京,风声呜呜的,鬼哭狼嚎一般,刮在人脸上生疼,雪也不是诗情画意的细雪,而是撒盐一般呼啦啦往下倒。

林昭没站一会儿就觉手脚都冻僵了,搓着手放在嘴边哈气。

岑道溪掀开帐帘让亲兵再送些炭火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若在从前,他大抵看一眼就懒得再过问。

这姑娘可凶悍着,当初她找错了人,误把自己当成是秦简,夸赞他文章做得好。

岑道溪一听她连自己所做的诗词都说错了,以为她是哪家想攀龙附凤的姑娘,以他从来不给人留脸面的性子,自是将人好生挖苦了一番。

只是那姑娘没被自己挖苦哭,反而是在他摇着折扇打算离去时,拎起他领口就把他给贯荷花池里去了。

岑道溪是个旱鸭子,险些没把这条小命给交代在荷花池里。

不过听那姑娘恶狠狠回怼完自己后,他也知是自己误会了,既是他有过在先,那么赔礼道歉也是应该的。

岑道溪对自己的认知很明确,他就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

那姑娘屡屡不接受他的道歉,又同太子妃走得近,岑道溪也颇头疼了许久,太子妃尚不知情都袒护那姑娘告诫了自己一番,若是知晓他误会那姑娘还把人挖苦了一番,只怕对自己的印象会急转急下。

岑道溪并不想自己一身抱负折在这样的乌龙上,废了些心思打听那姑娘的习性,知晓她在捣鼓娘子军,便投其所好送了几条关于组建娘子军的锦囊妙计过去。

他当时也是抱着几分看戏的心态,想看这姑娘捣鼓的娘子军能做到哪一步的。

林昭被封为校尉时,岑道溪惊讶却也不惊讶,毕竟有太子妃鼎力支持,走到这一步不算难。

后边娘子军北上,他才觉着有意思起来了。

太子夫妇贤明,太子妃更是有意扶持这支娘子军,说不定这乱世里,真能出一支能被记入史册的娘子军?

再后来,北庭那惨烈一战传回中原腹地,娘子军冒死上战场,女将救连钦侯的事迹更是被编成了时兴的戏曲。

仅凭此战,娘子军的确已经可以载入史册了。

岑道溪跟着林尧一同北上,路上自然也知晓救连钦侯重伤的是林昭。

到了北庭林尧询问军医林昭伤势时,军医说但凡有一根断裂的肋骨扎入脏器,她便活不成了,不过幸好,肋骨虽断了那么多根,但都没伤及要害。

岑道溪跟着去探望林昭时,瞧见那双充满野性的眸子,还在心中暗叹,果然还是那只桀骜不驯的小豹子。

他避嫌离开,让人家兄妹说体己话,不巧连钦侯过来,岑道溪只得去叫林尧出去会见,也是那一折回去,才看到那只小豹子,趴在她兄长肩头哭得眼都肿了。

岑道溪当时脑子里莫名冒出来的想法竟然是:她也会哭?

随即失笑,终究是个小姑娘。

可能是林昭在林尧跟前毫无防备地大哭时给岑道溪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此刻再瞧见林昭在风雪里跺着脚哈气的样子,他不知怎地又想起林昭哭肿的那双眼来。

岑道溪吩咐完亲兵取炭火后,没直接回军帐,而是走过去问了句:“林校尉在等林将军?”

林昭瞧见是岑道溪,脸色虽不太好看,但也没再对他露出敌意,迟疑点了头。

岑道溪说:“里边估计还有一阵才能议完事,外边天寒地冻的,林校尉不如回去等?”

这么久都等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林昭摇头:“多谢,我在这里等我兄长便是。”

岑道溪发现她的倔,还真是表现在方方面面,过问这一两句于他而言已是仁至义尽,他转身正准备回大帐,一阵冷风吹过,身后林昭突然压抑着咳嗽了几声。

岑道溪回头看着小姑娘没什么血色的一张脸,眉头不自觉拧了拧:“殿下在推演北戎攻城的那几场仗,林校尉也是军中将领,可一同入中军帐观战。”

林昭不太自然地说:“我来迟了。”

来晚了得让人通报才能入帐,她又是娘子军主帅,林昭不愿让娘子军给其他将领落下这样一个印象。

岑道溪笑了笑:“林校尉随我进帐吧。”

随他进去,是不用门口的守卫通报的。

林昭看着岑道溪瘦长的背影,迟疑片刻,抬脚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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