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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元英、肖亚文和李志江一行3人同机回到北京,客机在北京时间下午4点30分降落首都国际机场。6月的柏林气温不到20度,而北京已经进入夏季了。

私募基金的刘会计师和正天商业大厦的马主任都已经提前在机场等候,开来了3辆汽车。刘会计师开的是私募基金的那辆克莱斯勒v6轿车,现在已经换成了临时牌照。马主任带来了两辆车,一辆奥迪a6是正天商场的公车,一辆宝马730是韩楚风的私人车。

马主任30多岁,从发型、服饰到举止、神态都是训练有素的商务人士形象。见到丁元英后他上前握手道:“丁哥,韩总开会,让我来接您。秋红姐昨天到了,韩总安排他们住阳光酒店9012房,她现在正在酒店等您。韩总交待,您的车开走以后,就用韩总这辆车,司机小赵您也认识。韩总让我转告您,晚上你们都别安排活动,他要找您喝酒。”

丁元英点点头说:“行,你带志江回去,我们去酒店。”

丁元英上了克莱斯勒车,肖亚文开车,她把一提包唱片和一只小皮箱放到副驾驶的座位上。刘会计师和丁元英坐在一起,黑色宝马空车跟在他们身后,3辆车驶离机场。

刘会计师40多岁,个子不高,秃顶,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说:“丁总,汽车的过户手续带来了,都在袋子里。两台电脑装在后备箱里。”

丁元英接过文件袋抽出文件看了看。

刘会计师又从公文包里取出几张报表、记录和一沓现金一一解释道:“接到你的电话后工资就全部发下去了,这是工资表。肖助理的年薪20万元存入银行,刚才已经把存单交给她了。7台电脑装在这车里两台,办公室还有5台,办公用具的清单都在这里。账上的钱支付完工资、房租、水电、物业管理之后,还剩余6300元,都取出来了。现在只有两笔账不清楚,一笔是肖助理上个月支取的3万元还没报账,一笔是这次去柏林的费用。另外,这几天一共有14个人来找你,这是记录。”

丁元英接过文件和现金说:“肖助理支取的那笔钱我知道,这些账不用管了。呆会儿你和肖助理坐那辆车去办公室把财务交接一下,然后送你回家,剩下的事让肖助理处理。这一年里大家相处得不错,谢谢你们。”

刘会计师说:“丁总,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就打电话。”

丁元英又说:“谢谢。”

……

两辆汽车行驶了将近半个小时来到阳光酒店,肖亚文在停车场找了个位置将车停好,将车钥匙和小皮箱交给丁元英,将唱片放到宝马车里。

丁元英对小赵说:“你送他们去荣泰写字楼,然后送刘会计师回家,不用来接我,肖助理身上带着钱,你跟她在一起。”

接着他将2万美元交给肖亚文说:“你先去银行把这2万美元兑换了,再去交接财务资料,然后联系搬家公司把文件和值钱的办公用具送到我那儿的地下室。你先办着,我处理完这边的事就过去。”

肖亚文接过美元说:“我刚发薪,用我的钱换吧。”

丁元英说:“行。”

刘会计师和肖亚文上了小赵的车,办事去了。

丁元英走进阳光酒店,乘电梯上了九楼,来到9012号房间,摁动门铃。

开门的是一个30多岁的女子,相貌与丁元英有几分相似,说普通话带着四川口音。她高兴地说:“哥,你来啦。”

她是丁元英的妹妹,叫丁秋红。房间里还有两个男人,一个是丁秋红的丈夫谢辉,一个是谢辉的同事,是他们请来替换开车的司机。

丁元英一进门就看见房间里放着收拾好的行李,不解地问道:“这是干什么?你们昨天来的,这就要走吗?”

谢辉等丁元英坐下之后说:“就等你了,秋红说等你交待完事儿我们就走。”

秋红说:“家里只有两个老的一个小的,茶馆里忙不过来。谢辉他俩是请假出来的,得早点回去上班。我们两个房间,多住一天就是1000多块,谁出的钱都是钱哪。再说了,跟你说话你累我们也累。”

丁元英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秋红忙说:“哥,我可没有别的意思,我这都是实话。”

丁元英拿出汽车钥匙,打开皮箱取出文件袋和6万美元一起放到茶几上,说道:“这辆车你们开回去,拿着手续在成都办牌照。车里有两台电脑,你们用得着。这是6万美金,我交待一下,这是专款专用的钱,1万用在汽车的日常费用,5万用在父母大病时的应急,这个钱,雷打不动。”

谢辉点头说:“哥,父母年纪大了,你的心思我明白。再说,家里的日子蛮过得去,也没啥子用钱的地方。”

秋红说:“哥,你真该回家去看看。”

丁元英说:“过段时间吧。”

丁秋红满脸失望之色,又说:“哥,我想把茶馆改造一下,可爸不同意,我想让你帮我给爸做做工作,你打个电话就行,我觉得你的意见爸能听得进去。”

丁元英说:“我也不同意,这倒不是因为茶馆的产权是老爹的。你把茶馆的门坎垒得太高了,家长里短的茶客喝不起了,茶馆的市井味儿就没了。老人有个事儿忙叨着,充实、乐呵,这是性价比最高的消费。”

秋红不做声了。

丁元英说:“老爹开茶馆那么多年,该赚几个他心里有数。真改成一杯千金的茶馆,单靠一杯清茶,能聚来一掷千金的客人吗?”

秋红说:“哥,你不用再说,我知道了。”

谢辉说:“哥,你刚回来,事情多,就不用在这儿陪我们了。我们都收拾好了,退了房子我们就动身了。”

秋红也说:“你忙你的吧。韩大哥知道我们今天走,他正开会,我们就不辞行了,你见到他代我和谢辉道个谢。”

丁元英合上皮箱说:“行,我就不送你们了。路上车子不要开太快,注意安全,到了家给我打电话报个平安。”

说话间,几个人都站了起来。

秋红对丈夫说:“你们在这儿看着东西,我去送送哥。”

秋红送丁元英到楼下。

丁元英走过汽车时停了一下,指了指汽车说:“就是这辆车。”

他们到路边拦出租车时,丁秋红关切地问:“哥,你不回家,是不是有麻烦?”

丁元英说:“没有,我就是想一个人清静清静。”

丁秋红说:“没事就好,家里就放心了。”

一辆出租车停过来,丁元英与妹妹道别,乘出租车去了荣泰写字楼。

私募基金的办公地点设在这座灰白色大楼的六楼,这座外表非常普通的老式写字楼被名目繁多的各类小公司分别租用,楼房外面挂着各个公司的牌子。私募基金不是注册法人,所以私募基金没有名号在其中。

楼下停了一辆搬家公司的货运车,车上还没有装东西,也不见有人。黑色宝马车停在货运车旁边,司机小赵也不在车上。

丁元英走进办公室,见肖亚文一边在指挥搬家公司的工人拆卸和包装板式办公家具,一边和小赵一起往一只大纸箱里装文件。昔日有条不紊的办公室此时非常凌乱,地上到处丢弃着废纸,一派人去屋空的凄凉景象。

看见丁元英进来,肖亚文的手不由自主地停止了整理东西的动作,她站起身,虽然表面上平静,但一种隐约的失落感还是从目光里流露出来。她上前接过丁元英手里的皮箱,苦涩地笑了笑,说:“真不敢相信,就这么结束了。”

丁元英说:“没见过公司关门吗?”

肖亚文说:“没亲眼见过。我是第一次在这种不是公司的公司里打工,也是第一次以这种公司关门的方式失业。”

丁元英说:“有开张就会有倒闭,规律,只是咱们这周期短了点。”

肖亚文右手提着皮箱左手从纸箱里拿出自己的挎包到套间里去了。

小赵对丁元英说:“丁哥,刘会计说什么也不让送,他自己走了。”

丁元英也蹲下来帮着整理文件。

片刻,肖亚文从套间里出来,把提包和皮箱都放到纸箱的一侧,轻声对丁元英说:“兑换的钱放箱子里了,16万6千。”

她见丁元英蹲着,便抱来一捆杂志放到丁元英身边说:“丁总,您坐这儿。这会儿您有工夫,我把古城租房的账给您报一下吧?”

丁元英说:“行。”

肖亚文从包里取出一张账单和一沓现金递给丁元英。账单的内容是——

预付一年房租7200元

预付水、电、暖押金2000元

铁观音茶20斤6400元

cd古典交响乐影碟3100元

三五香烟40条3800元

上网开户费1200元

长途搬家费800元

更换门锁及杂项300元

合计:24800元

剩余:5200元

丁元英看过之后说:“放箱子里吧。”

肖亚文把账单和现金放进箱子里,说:“丁总,您怎么不问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

丁元英说:“这不礼貌。”

肖亚文说:“以前我在两家公司打过工,离开的时候老板都会这么问,以示关心,这是做老板的风度。”

丁元英说:“我不懂里面的规矩。你有什么打算?”

肖亚文手一挥说:“算了,那都是虚的。”

正说着话,一个30多岁、面容姣好、衣着华贵的女人走了进来。她叫陈茹,是韩楚风的妻子。陈茹脸上挂着微笑,却也挂着一重心事。

小赵一见来人是陈茹便马上站起来,诧异地问:“大嫂,您怎么来了?”

陈茹在门口站下,很家常地说:“没事,我来看看。我怕东西太多地下室放不下,看还用不用再找个大点的地方。”

丁元英站起身,迎上去说:“嫂子,这点事还让你费心了。”

陈茹环视了一下说:“都是板式家具,一拆开就没东西了,估计放得下。你看你整天忙的,跟打仗一样。”

丁元英说:“撤了摊子,以后就不忙了。”

陈茹站了一会儿,说:“我看我也帮不上忙,那我就先回去了。”

丁元英说:“你看,这儿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陈茹冲着肖亚文和小赵点了一下头算是打招呼了,然后转身往外走。

丁元英送陈茹到楼梯口,站下,问道:“嫂子,有事吗?”

陈茹面有难色地说:“元英,你刚下飞机我就来找你,真不好意思。楚风说你撤完摊子就要离开北京,我想,我还是早点来找你。”

丁元英说:“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我打算明天走。有什么事你先说。”

陈茹说:“我弟弟又惹麻烦了,在歌厅里跟人打架,把人脸上划了个口子,破相了。我去医院看过人家几次,那边同意私了。楚风对我弟弟本来就有看法,我不想让他知道这事。楚风的位置担不起人情,我也不好去找别人。所以,只能来找你了。”

丁元英问:“要多少?”

陈茹答道:“人家要20万。”

丁元英现有的钱总共不超过18万,这是他为今后几年准备的生活费。他仔细盘算了一下,说:“对不起嫂子,我只能给你15万。”

陈茹说:“15万够了,我手里还有几个钱。”

丁元英说:“你稍等,我去给你拿钱。楚风和我约好了晚上喝酒,怕没时间了。”

陈茹说:“小赵在这儿,你再回去拿钱不太好。你跟肖小姐交待一下,让她给我打电话约个地方,我去找她拿钱。”

丁元英说:“行。”

陈茹说:“那我就回去了。”

陈茹在记事本上写了一个手机号码撕下来交给丁元英,下楼去了。

丁元英回到屋子里,接着收拾东西。

……

搬家公司的工人用了3个多小时的时间将办公室的物品装上车。荣泰写字楼出租管理处的工作人员检查完房屋后,肖亚文与他们办理了退房手续。之后,两辆汽车一前一后,向丁元英的临时住处驶去。

此时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车灯、路灯、霓虹灯交汇在一起,北京的大街成了灯火辉煌的海洋。

丁元英在北京的临时住处是韩楚风的另一套住房,位于海淀区师范学校北侧的一个居民小区,三楼,面积80多平方米,带一间15平方米的地下室。

搬家公司的汽车开进小区,停在丁元英住的楼下。

丁元英说:“等一下,我先看看东西怎么放。小赵,你在上面看东西。亚文,你帮我把皮箱拿下来。”说着,他顺着楼梯下到了地下室。

丁元英到地下室去开铁门,肖亚文提着皮箱跟在后面。丁元英开门后从衣袋里取出那张手机号码,又从皮箱里拿出现金一并交给肖亚文说:“陈茹的弟弟把人打伤了,处理这事等着用钱,她不想让楚风知道这事。这边忙完让小赵送你回去,你打电话跟陈茹约个地方,把这15万交给她。”

肖亚文提醒道:“那您箱子里就剩2万多块钱了。”

丁元英说:“过得去。”

肖亚文将电话号码和钱放进挎包,说:“丁总,您这点钱真应了那句俗话,还没焐热就干净了。”

丁元英把皮箱放到墙根,说:“你上去,招呼他们卸车。”

肖亚文上来让大家卸车,工人们一拥而上开始搬东西。

车上的东西卸到一多半的时候,一辆白色本田轿车开过来。小赵一见,说了声“韩总来了”马上迎了上去。

肖亚文也迎上几步打招呼:“韩总,您来啦。”

韩楚风39岁,北京人,柏林洪堡大学工商管理学博士,现任正天集团正天商业大厦总经理。他高个子,身材魁梧,脸庞棱角分明,额头上挂着几缕略显稀少的头发,身穿一件月白色休闲衬衣,没有系纽扣,露着背心,别有一种洒脱的大家气质。

韩楚风下了车问:“元英呢?”

肖亚文答道:“丁总在地下室,我去叫他?”

韩楚风看了一眼车上所剩无几的东西说:“不用,快搬完了。元英确定明天走吗?”

肖亚文说:“确定。他下了飞机连口水都没喝一直忙到现在,就为这个。东西都运到古城了,他在这儿既没茶喝也没音响,可能不太习惯。”

韩楚风随口问:“你怎么给他选到古城了?”

肖亚文笑笑说:“不管选哪个城市您都会提同样的问题。古城刑警队我有个朋友,知根知底,有事了还能有个照应。”

地下室里,丁元英指点着最后一件物品放到位置,向搬家公司的负责人付过搬家费,锁上铁门,提着皮箱走上来。肖亚文上前接过皮箱。

搬家公司的汽车开走了。

韩楚风问:“秋红他们走了?”

丁元英说:“走了,让我给你带个话,道个谢。”

韩楚风说:“嗨,嗨,扯哪儿了。你呢,明天走?”

丁元英说:“走。”

韩楚风说:“那就还按原先定的,小赵和马主任去送你。你现在就把那几件换洗的衣服带上,明天就直接从饭店走了,我已经订好了两个房间。”

丁元英一怔,不解地问:“订房间干什么?”

韩楚风说:“喝酒哇,喝醉了倒下就睡,省事了。”

丁元英一笑说:“酒这东西摧残意志,真喝多了真不当家,满嘴酒话。”

韩楚风说:“摆个一醉方休的阵势就是为了说酒话,不然咱们就喝茶去了。”

丁元英把钥匙给小赵,说:“你上去,把床头柜上的那个旅行包拿下来,那里是换洗的衣服,我就不上去了。”

小赵拿过钥匙上楼去了。

肖亚文问:“丁总,您明天什么时候动身?我去送您。”

丁元英说:“有地址,就不麻烦你了。这一年你也没少辛苦,回去好好休息休息。”

肖亚文笑了笑说:“丁总,您这茶凉得也太快了,连个溜须拍马的机会都不给?”

丁元英说:“拍了没用,就不用拍了。”

肖亚文说:“删掉溜须拍马的成分,我就更得去了。”

韩楚风说:“亚文想去就让她去吧。明天你等电话,动身之前先去接你。亚文这丫头不错,挺懂事。”

肖亚文忙对韩楚风说:“谢谢韩总。”

小赵提着旅行包下来了,把钥匙还给丁元英。

丁元英说:“唱片、皮箱、衣服都放车里,明天不用回来拿了。”说完,又将那串钥匙交给韩楚风,说:“物归原主。”

小赵和肖亚文上了宝马车,丁元英和韩楚风上了本田车,两辆车驶离小区,一辆送肖亚文回公寓,一辆去正天饭店。

汽车行驶在宽阔的长安街,丁元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他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浓浓的烟雾顿时在车内弥漫开来,又随之被清凉的风吹散,十分惬意。

韩楚风皱着眉头,叹了口气说:“我还是为那事闹心,今天开了一天的会,都跟吃了耗子药似的。”

“那事”是指:正天集团的总裁病逝,在遗嘱里向董事局提名韩楚风为总裁候选人。前总裁是正天集团最有威望的人物,遗嘱提名的分量可想而知。但提名并不等于决议,两名副总裁是当然的候选人,这使正天集团高层掀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

丁元英没有接韩楚风的话茬,这种事非同小可,非当事人不能评价。

汽车开过天安门广场,韩楚风拍拍方向盘说:“私募基金这一把,漂亮。当初要是从国内融资就更好了。从德国融资,资本条件苛刻,币种兑来兑去,成本太高。”抛开那件让他闹心的事,他紧皱的眉头舒了,声音里面流露出几许压抑不住的兴奋。

丁元英望着车窗外流光溢彩的大街,说:“国内信用是个问题。私募基金是没爹没娘的买卖,一边做生意,一边得准备拼刀子,脑后还得长只眼睛看衙门的脸色。”

韩楚风笑着说:“郑建时投了你一个不道德动机票,我没想到。”

丁元英也是淡淡一笑说:“建时凭心凭理超度亲疏,不失佛门正本。但他的佛根里只有熔点没有正智,所以他看我是一个元宝不失德性,一坛元宝图财害命。他那个佛,是修来世正果的佛,他还得到佛祖那儿多咨询咨询。”

韩楚风问:“那你呢?”

丁元英说:“我?正果是不想了,尘埃落定。”

韩楚风看了丁元英一眼,说:“有人骂你是汉奸,说你带着德国鬼子掠夺中国人,用国际游资扰乱国内融资市场。”

丁元英面无表情地说:“汉奸好歹还是人,比骂我不是人的总好点,知足了。”

……

正天饭店是正天集团旗下的五星级酒店,地处繁华商业区,古罗马王宫的建筑风格,停车广场宽阔大气,大堂四处金碧辉煌,既有典雅风情,又具王者风范。

韩楚风停好车,两人进了酒店。丁元英在电梯口等了一会儿,韩楚风到服务总台拿上两个房间的钥匙,一起上到16楼,打开7号房和9号房。这是两个单人套间,每个套间房价2400元,韩楚风享受会员价,5折优惠,所以实际房价只有1200元。

韩楚风让服务员拿出房间里的菜单,从菜单上挑了四个谭家菜、两个下酒凉菜,点了两瓶茅台酒和四盒三五烟,交给服务员办去了。

丁元英来到韩楚风的房间,中央空调将房间内的温度控制在23摄氏度左右,使人感觉非常舒适,两人在客厅的正方形大茶几前面对面坐下,沏上茶。

韩楚风点上一支烟,解释说:“我可不是摆谱,天子脚下龙土之上,我韩楚风算不上个物件,我就是想找个痛痛快快喝酒说话的地方。今天就三件事,不兜圈子。”

丁元英略微沉吟了一下,说:“那件事,不是我能多嘴的。”

韩楚风说:“恕你无罪。”

丁元英淡淡一笑着说:“一个恕字,我已经有罪了。”

韩楚风有些不解地说:“元英,这几年你变了不少,越来越低调寡言了。你那股拔刀见血的劲儿哪去了?”

闲聊了一会儿,餐厅服务员推着一辆餐车将酒、菜和酒具送来,一桌精致的酒席顷刻间就摆好了。四个菜分别是:清汤燕菜、黄焖鱼翅、罗汉大虾、清蒸白鱼,全是谭家菜里的看家菜。谭家菜下料狠、火候重,讲究原汁原味,是中国最著名的官府菜之一。

韩楚风倒上两杯酒,举起杯说:“这第一桩,私募基金这一把让我挣了188万马克,道谢的话我就不说了,一个字,干!”

两人连碰了三杯,瓶子里的酒顷刻下去了小半瓶。

吃了几口菜压酒,韩楚风接着说:“这第二桩,还得说那事。正天的情况我跟你没少念叨,争与不争,你不说话就已经表态了,我就想知道你这个‘不争’的所以然。你不说,倒是真有罪了。”

丁元英说:“这事退后一步让条道儿请两个副总裁先过去,可能胜算要多一些,但不是没有失算的可能。只是事关重大,我担不起这个闪失。”

韩楚风淡然一笑说:“我尚没拿起,谈何放下?”

丁元英自己端起酒喝了一杯,说:“你办事老总裁放心,但董事局不一定放心。董事局关心的不是老总裁的遗嘱,而是利润。同时,这里还有一个资历问题,对你也是一个潜在的障碍。退一步,让两个副总裁之间的矛盾上升为主要矛盾,让他们去内耗,等他们斗得两败俱伤的时候,企业必然会蒙受损失,此消彼长,有个比较。当董事局看清楚谁是争权的、谁是干事的,自然就众望所归了,你才有可能树立真正的权威。否则,你一登上拳台就会促使他们先结成联盟,你很可能是第一个牺牲品。”

韩楚风问:“他们要是不内耗呢?”

丁元英说:“这是文化属性,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

韩楚风沉思了片刻,说:“打个赌吧,将来也算是一个段子,就赌我那辆车。那辆宝马打上7折,作价70万,如何?”

丁元英说:“随你,要打赌我就一赔五。”

韩楚风问:“这么有把握?”

丁元英说:“不是有把握,是胜算多一些,公道。”

韩楚风倒上酒,笑笑说:“总裁年薪60多万,我就是当了总裁也未必能做过5年,你一赔五,我赢了是赢,输了还是赢,还说什么?再来三杯!”

两人又是连碰三杯,瓶子里的酒所剩无几了,丁元英已经有些蒙胧了。

韩楚风说:“这第三桩,私募基金正在盈利的势头上,可你说停就停了。詹妮是最大的受益人,她不反对,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多好的财路,不要厂房不用机器,没有环保制约和劳资纠纷,可你说停就停了,为什么?”

丁元英说:“私募基金是从狼嘴里夹肉,得适可而止,不然他们会跟你急。”

韩楚风眉头一皱,倒上两杯酒往前推了一杯,说:“元英,我就真市井到咱们之间都不能沟通了?”

丁元英点上一支烟说:“再说,就不是人话了。”

韩楚风一笑说:“不是人话的话就更得听听了。”

丁元英沉默了许久,说:“我对中国的传统文化总有一种自卑感,老是格格不入,就想找个地儿一个人呆着,没有主义,也没观念冲突,相互之间谁都不妨碍。过去做不到,现在有了俩钱儿,有可能了。”

韩楚风紧锁眉头凝神思索了片刻,说:“听起来是不大像人话。”

两人又各自喝了一杯酒。丁元英放下酒杯,重重地吐了一口烟雾,说:“都说商场如战场,可私募基金这个仗已经打不下去了,那不是打仗,是屠杀。中国的股市何以成了一台取款机?谁破译了文化密码谁就能开箱取钱。愚昧对于智者固然是一种社会资源,可是利用这种资源掠取的好处越多,心里就越不是个滋味,这时候不用你跑到纽约、柏林,你就是站到长城上也会想到,我是中国人。”

韩楚风点点头,感叹道:“是啊,连你这江湖混子都下不去手了。佛教讲圆寂,那是佛的境界,咱这色体肉身,沉默也该是一种境界吧。”

丁元英自嘲地说:“这叫什么境界?反感而屈服着。我自己都中庸圆融,又凭什么对老祖宗的道法品头论足?一品一论,我就更不是个东西了。”

韩楚风说:“其实哪个不想清静?可周围所有的一切都推着你随波逐流,根本就由不得自己。仔细想想,北京这么大个都市还真找不着个犄角旮旯能养养神。”

丁元英说:“北京像个淘金场,个个都觉着自己是龙胎凤种,太闹了。”

韩楚风给自己倒上一杯酒一口喝掉,说:“你对传统文化的成见是渗到骨子里了,那可是一个油盐不进的圆,有那么多神圣的词儿在等着你,又那么实用。”

丁元英说:“我们这个民族总是以有文化自居,却忘了问一句:是有什么文化?是真理真相的文化还是弱势文化?是符合事物规律的文化还是违背事物规律的文化?任何一种命运,归根到底都是那种文化属性的产物,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韩楚风再倒酒,刚倒出几滴酒瓶就空了,于是又打开一瓶,给两人都倒满一杯,他与丁元英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把杯子往桌上一顿说:“文化属性这个词提得好,点题。”

丁元英说:“改革开放、摸着石头过河,咱们这些人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糊里糊涂闯入战场,得先活下来。等定下神,时代已经变了,真的是穷则思变了,可中国毕竟是政治文化搭台,传统文化唱戏,不知道老祖宗的那点东西还能把这条船撑多远?”

韩楚风说:“所以要转变观念。”

丁元英说:“是转变政治文化观念还是传统文化观念?传统文化和传统观念是不是一个炉子里的两个烧饼?如果我们的文化适应生产力发展的要求,那就不用转变观念了,中国人坐庄家,让别人跟我们接轨好了。我们老是躲在屋里唱《我的中国心》,多辛酸!”

韩楚风身体略微后仰靠在沙发上说:“东欧剧变、柏林墙倒塌……世界格局发生了巨大变化。中国的政治是建立在马克思主义和传统文化两者之上的,转变观念的要求使两者都陷入了理论真空,找不到着陆点。”

丁元英说:“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归根到底一句话:客观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什么是客观规律?归根到底也是一句话:一切以时间、地点和条件为转移。”

韩楚风又倒上两杯酒,又是与丁元英碰碰杯一口喝干了,惬意地说:“痛快!痛快!这酒喝到这个份儿上才刚刚喝出点味儿来。”

丁元英的酒量哪里能与韩楚风这样对饮,端酒杯的手已经开始摇晃了,他刚喝完一杯却又自己给自己倒上一杯一口喝干,失控地放下酒杯说:“今天你我这等角色也大言不惭说文化,已经不是个东西了,索性就婆娘骂街了。”

韩楚风哈哈一声大笑,做了个非常绅士的手势说:“您请!您请!”

丁元英醉醺醺地说:“中国的传统文化是皇恩浩大的文化,它的实用是以皇天在上为先决条件。中国为什么穷?穷就穷在幼稚的思维,穷在期望救主、期望救恩的文化上,这是一个渗透到民族骨子里的价值判断体系,太可怕了。”

韩楚风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再也笑不出来了。他的酒量比丁元英大多了,此时从容地倒上两杯酒,手不抖酒不颤地递给他一杯,自己端起一杯,碰过杯子一饮而下,然后静静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说了一句话:“兄弟,我用一位哲人的话给你画个圈儿,你就在里面好生呆着吧,你一出声就会被另一种声音活埋了。”

丁元英问:“什么圈儿?”

韩楚风没有回答,脑海里却想着尼采的一句话:更高级的哲人独处着,这并不是因为他想孤独,而是因为在他周围找不到他的同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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