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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定门钢铁厂。
年初定下要组建纠察队,厂领导就专门在东南角圈了块地,高高旳院墙里一边是联排的宿舍,一边是两个独立的小院。
其中一个小院属于军代表冯晨,不过他另有家小安置在外,平常也只是偶尔过来午休罢了;而另外一个院子则是被分配给了新来的两位副官——陈万三与李庆。
因再过几天才会正式开始选拔队员,目前这挂了牌的纠察大队里,算上打杂扫地的也才凑够一掌之数,也唯有陈万三和李庆所在的小院,才算是有那么几分烟火气。
却说六月初四上午,陈万三早早整理好了内务,又将昨天晚上熨烫好的制服穿在身上,对着个巴掌大的水银镜整理仪容。
这时李庆倒背着手走了进来,见状调侃道:“呦呵,今儿可真人了啊!哎~你什么时候买的镜子,先前不都是用我的吗?怎么,你这是动了春心了?”
陈万三回头白了他一眼,一面小心用布包起那镜子,一面解释道:“这是给我娘和我嫂子捎的。”
顿了顿,又忍不住问:“你真不准备回家了?”
因再过几日就要选拔队员,然后进行封闭式军训了,所以冯晨特意给两人放了三天假,准许他们回家探亲。
谁知李庆却一口拒绝了,表示要留守在纠察大队。
“你当我跟你一样傻实在?”
李庆也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听了那杨洪庆几句场面话,真就半个月没回家死磕这两套制服;如今正是咱们表现的时候,又巴巴的往家里跑!”
陈万三憨笑着就要摸头,只是想到头上还顶着刚洗过的帽子,忙又把手放了下去,咧嘴道:“杨洪庆不也没回家么?再说这次回家也是冯代表给的假。”
当初得了焦顺铺排的任务,综合成绩第一名、也是唯一得了官职的杨洪庆,便号召所有工读生先不要急着回家,齐心协力把这两套制服做到最好。
陈万三为人实诚,还真就坚持了半个月没回家,算上毕业前实习和最近在钢铁厂的日子,已经足足两个月没见父母兄嫂了,所以得了假才迫不及待想要回家探亲。
至于李庆,设计制服的时候就悄悄回去过了。
“你跟姓杨的比?”
李庆不屑的道:“人家如今是官儿了!一双双眼睛都盯着他呢,他没回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你没回家除了咱们几个谁知道?!再说了,冯代表给假是体贴咱们,可咱们……算了,跟你说也没用!”
说到半截他就住了嘴,顺手把一直藏在身后的东西抛了过去。
陈万三手忙脚乱的接在手里,却发现是一套带黄穗儿肩章的白色纠察队制服,他不由惊愕道:“这、这不是冯代表的官服么?你怎么……”
按照现行的规章制度,纠察队普通队员的衣服是深蓝色的,副官一级是浅蓝色的,只有军代表才是这样带肩章的白色制服。
“你不是要衣锦还乡么?”
李庆得意洋洋的走过去,屈指在那黄穗儿肩章上弹了弹:“咱们副官的衣裳,哪有这件瞧着扎眼?我昨儿缠了冯代表好半天,才把这衣服替你借了来——怎么样,兄弟我够朋友吧?”
“这……”
陈万三苦着脸皱眉道:“这合适吗?若被抓到说是冒充军官,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你这死心眼!”
李庆恼道:“咱们这又不是正经军服,款式天差地别不说,连代表品阶的胸章都没有,只要冯代表不管,谁还能主动找衅你不成?”
陈万三这才松了口气,憨笑着又要挠头,手指头触到帽檐才忙又垂了下来,嘿笑道:“那、那我回来的时候给你捎点好吃的。”
“随你。”
李庆说着,便懒洋洋躺到了床上,嘴里叮咛道:“回去别老抢着干活儿,等开始封闭军训有咱们受罪的时候,现如今能躺着就别坐着,能坐着就别躺着,养足了精神才好调教那些新兵蛋子。”
“我主要是闲不住。”
陈万三说着,发现李庆两只脚都翘到床沿上,张张嘴想说又不好意思说,脸上的五官都纠结到了一处。
“看什么看?”
李庆知道他是怕自己弄脏了床单,却半点没有要改正的意思,挑眉道:“又不用你自己洗!等你回家我就让人从里到外换洗一遍,保证等你回来的时候一尘不染。”
陈万三第三次想要挠头,这次终于忍不住摘了帽子,在那打脑壳上狠狠抓了两下,讪讪道:“有人洗归有人洗,可咱们也不能故意往脏了弄。”
他原本在家时虽不算邋遢,却也没这么爱干净,但如今得了这么好的屋子,这么好的绸面被褥,再不珍惜总觉得像是犯了罪一样。
“我看你就是享不了福!”
李庆闻言一瞪眼:“快换你的衣服吧,再唠叨我可就拿走了!”
陈万三不好再说什么,只好憨笑着把那制服换上。
李庆这时才一骨碌爬起来,帮着他仔细整理了一番,又笑嘻嘻的敬了个军礼:“陈队长,早去早回。”
陈万三忙规规矩矩的还了一礼,想要说什么却笨嘴拙舌的说不出口。
李庆也知道他的为人,直接帮他拎起行李道:“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小院,又顺着空旷的操场走了一阵子,猜到了纠察队的大门口。
李庆一面将行李交给陈万三,一面又交代道:“回来的时候记得备一份厚礼,到时候咱们一起给焦大人送去。”
陈万三接行李的手一滞,有些纳闷的道:“老师不是说什么都不需要,只要咱们把自己分内的事儿做好就成。”
“那都是官场的上套话,亏你也信!”
李庆嗤鼻一声,硬把行李塞了过去,又正色道:“这事儿你可别马虎,咱们往后如何都指着这焦大人呢,你又是头一个上去领毕业证的,他肯定对你有印象,你要不是去,呵呵……”
陈万三听他这么说,也不好再争辩什么,默默点了点头,便提着行李告辞而去。
因怕弄脏了制服,陈万三还特地借了厂里的马——本来那管畜力的是想给他套辆车,再单独给配个车夫的,被他好容易才推托掉。
虽然先前军训时学过骑马,但这还是他头一次招摇过市,心里紧张忐忑之余,还有种无以言表的羞涩——人们越是被他那身制服吸引,他就越不敢面对人家看过来的目光。
好在是骑在马上,低着头也一样能看清前路,这才有惊无险的到了城外。
过了关厢地带之后人烟渐稀,陈万三这才松了口气,随即思乡之情大盛,忙打马加鞭直奔紫檀堡。
因陈家就在熬胶工坊附近,周围总有些淡淡的异味儿,外人对其敬而远之,但陈万三这样的胶坊子弟,却只觉得莫名亲切。
深吸了口气,正要一鼓作气直奔家中,却忽然发现小侄子正在路边与人嬉戏,他忙‘吁’了一声勒住缰绳,利落的翻身下马喊道:“狗儿、狗儿,快看是谁来了!”
谁知那狗儿抬头看了他一眼,转头撒丫子就跑。
陈万三下意识赶了几步,才想起自己是骑着马来的,忙回去牵住了缰绳,等再找侄儿时,却哪还有这孩子的踪影?
他有些纳闷的牵着马回到家中,还没进门呢,就听侄子狗儿在里面哭喊道:“娘、娘!可了不得了,外面来了个怪人要抓我呢!”
“胡说什么!”谷磆
就听陈大嫂在厨房呵斥一声,随即又紧张起来:“该不会是遇到人贩子吧?孩他爹、孩他爹!”
陈万三哭笑不得,生怕再这么下去闹出笑话来,忙牵着马边往里走,边道:“嫂子,是我回来了!”
那陈大嫂正一面往围裙上擦手,一面紧张的盘问儿子,听到陈万三的声音,抬头往门外看去,却见小叔子穿着一身古怪却利落的衣裳,牵着匹高头大马走了进来。
她一时惊愕的张大了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倒是那狗儿这时才终于认出了叔叔,大呼小叫的就往上扑。
陈万三哈哈大笑着,张开双臂就要抱起他来,可看到胳膊上的白袖子,才想起自己还穿着代表的衣裳,忙两手一拢抓住侄子的双臂,笑道:“你个泥猴儿,小心弄脏了这身军服!”
陈大嫂这时才缓过劲来,支支吾吾的问:“老二,你、你真当上军官儿了?”
“这……”
陈万三原本想解释清楚,可年轻人毕竟好面子,再说这纠察队的副官勉强也能算是军官了,便含糊点头道:“算是吧。”
谁知陈大嫂脸上的表情却愈发古怪了,期期艾艾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回头冲屋里嚷道:“爹、当家的,老二回来了!”
话音未落,陈父和陈家老大就从屋里迎了出来。
陈大嫂又补了句:“老二果然做了军官。”
然后便拉着儿子扭头回了厨房。
陈父和陈老大面面相觑,都挤出了一脸的褶子。
“爹,大哥。”
陈万三见到父兄光顾着高兴了,倒没发现什么不对,麻利的从马背上取下行李,翻出几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小包袱,递给二人道:“这是我给家里买的东西,有香皂、玻璃镜、烟斗……还有给狗儿买的玩具!”
陈父和陈老大看着他显摆了一遍,便又开始面面相觑。
“唉~”
最后陈父叹了口气,苦着脸道:“进去说话吧。”
陈万三这才看出不对来,一面跟着往里走,一面纳闷道:“爹,家里出什么事儿了?我娘呢?”
想到一种可能,他登时变了脸色。
却听陈老大道:“娘去给爹打酒了。”
陈万三这才松了口气,围着客厅的方桌落座后,再次追问:“那到底是出什么事了?我回来怎么你们还……到底是咋了?”
陈父拿起一旁的烟袋吞云吐雾,陈老大也是默不作声。
直急的陈万三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时却忽听院子里‘当啷’一声脆响,三人齐齐转头望去,却见陈大嫂和陈母站在院子当中,也不知说了几句什么,陈母手里的酒壶就落到了地上。
“娘?”
陈万三忙出门探问:“你没伤着吧?”
谁知陈母见到他这一身白色制服,立刻嚎啕大哭起来,嘴里含含糊糊又是抱怨又是咒骂的,弄的陈万三都懵了。
陈大嫂在一旁怎么也劝不住,还是陈父出来呵斥了一声,才勉强让她止住了悲声。
“我的儿!”
只见陈母上前拉住二儿子的手,含泪道:“你啥时候去打仗,我、莪跟你爹到时候送你去。”
陈万三愈发懵了,看看左右,狐疑道:“爹、哥,什么打仗,我什么时候要去打仗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父和陈老大这时也觉察出不对来,忙拉着他道屋里一通分说。
却原来陈万三两个多月没回来,家中牵挂担心,便托人去城里打探,结果那人回来却说陈万三做了军官,不日就要被派去茜香国打黄毛鬼了。
陈万三听完哭笑不得,一面扶着母亲在桌前坐下,一面解释道:“我去的是纠察队,就跟顺天府衙役是一样的,主要是在钢铁厂里防火防盗,再就是管一管工人打架闹事什么的,偶尔去抽查一下工件合不合格,平常连厂门都出不用出,就更别说是去什么茜香国了!”
陈家众人这才知道闹了乌龙,齐齐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开始好奇陈万三如今是什么官儿,每个月发多少银子,有什么额外的油水。
这七嘴八舌的,陈万三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就听趴着桌沿的狗儿问:“二叔,你打过枪没?”
“自然打过。”
陈万三伸手摸着他的头笑道:“起先心里头没底,我哆里哆嗦都不知道把子弹打哪去了,后来怕人家笑话,背地里拿木头枪苦练了半个月,这手也就稳了——如今在钢铁厂,连军代表都夸我枪法准呢。”
陈老大奇道:“军代表又是个啥?”
“就是在军队里立过大功劳,又伤了身子骨不能在当兵的军官,朝廷就安排他们到工坊里做监工,主要负责安全和质检——安全就是管着防火防盗,质检就是造出来的东西合不合格他说了算。”
陈万三说到这里,又补了句:“我们这纠察队的队长,就是军代表在兼着——冯代表是七品百户,我算是他的副官。”
陈父磕了磕烟袋锅子,也好奇道:“那咱们胶坊咋没听说有这劳什子代表?”
“一般两百人以上的厂子才有,就咱们这小破胶坊,连零头都凑不够呢。”
陈母立刻追问:“那你们钢铁厂有多少人?”
陈万三原本想说三千多,可对上母亲热切的目光,又临时改了口:“男女老少要都算上,约莫得有七八千吧。”
“乖乖!”
陈母瞪大了眼睛:“我儿子竟管着这么多人呢?!”
陈万三不好意思的抬了抬手,摸到帽檐又忙缩了回来,讪讪道:“也不能这么说,不过除了那几个有官职的,我和大庆也不用听别人差遣。”
陈老大追问:“大庆是谁?”
“是和我一起上学的同窗,原先是毛刷厂的,用的就是咱们胶坊的胶,他家里原是小管事出身,以前就上过蒙学,学东西比我快多了,为人也仗义……”
陈万三一连说几件和李庆有关的趣事,旁人都听的津津有味,唯独陈母有些心不在焉,全不似方才那般兴高采烈。
陈万三初时不明所以,结果当天晚上,舅舅家的两个表兄弟就出现在了陈家。
第二天连大伯、叔叔家的也都来了……
等到三天假期过完,想跟他去钢铁厂吃香喝辣的亲戚,已经足足膨胀到了十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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