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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群的手收在袖子里,收得很严,掌心握着一枚玉环,虽然算不得什么贵重的玉饰,却也温润明净。
他握了那枚玉环很久,直到马蹄声由近变远,逐渐从这条街上彻底消失。
在陆悬鱼离开下邳的第二天,整个徐州就如同一架战争机器,开始了隆隆的运转。
战争与战争不同,有向外扩张的,也有被侵略的,徐州百姓更熟悉后一种,因而当他们听说又要开战时,稍微惊慌了一阵子,但听说这一次是受了天子的诏书,去物产丰饶的两淮讨贼时,这种惊慌迅速转化为了兴奋。
将领可能会苛待某一个士兵,但不敢苛待所有的士兵,尤其是在奖赏这一项上。去岁大旱,秋粮歉收,冬麦眼看着又要减产,许多百姓便动了这样的心思。
与其做民夫,每日只有几升小米给家中勉强度日,不如想想办法从军,做一个士兵。先登选锋那些勇士们事事当先,自然有最丰厚的犒赏,但他们也不贪心,只要有机会跟着自己的将军,在敌方的领土上劫掠一番,也就心满意足了。
百姓们就这样掰着手指算计起来,有人算计该牵一头牛回来,有人算计可以搬两匹布回来,有人想替妻子抢些首饰头面,有人家中精穷,极缺铁器,因而下定决心要留心抢些炉釜农具回来。哪怕最不济呢,拆他们淮南人几扇门板,扛回家里敲敲打打,那用途也多了!更不用提在军中不愁吃穿,只要打了胜仗,哪怕抢不到东西也有一笔饷金!打这一场仗,说不定两三年的吃穿用度都有了!
他们这样一心一意地算计,然后不知谁带的头,这许多穷汉便开始了踊跃报名,丝毫没有考虑过等待他们的究竟是什么。
但存了这一点贪心的也并非只有平民,还有许许多多想要跟随刘备南下的徐州士族,他们也想方设法将自己家的儿郎安插到军营之中,谋求一个可以建功立业的位置。
在这样的情况下,连刘备身边许多老属下也不淡定了。
这些新招募来的士兵,新入营的军官,他们真的可靠吗?主公平定徐州,靠的还不是他们这些老部下?重要的任务还是要交给他们才对!
在这样一片嘈杂而混乱的声音里,傅士仁终于获得了一个他并不算满意的职位。
刘备封他为南部都尉,要他去淮安整修道路,以备辎重车队通过。
“主公是否太小瞧我了?”傅士仁这样同刘琰发牢骚,“那陆廉一个黔首,没来徐州之前也不过就是平原城中敲着焦斗绕城走的更夫,她为何……”
“她带了三百兵士,便能阵斩曹洪,”刘琰劝道,“此事你不知么?”
“我知道又如何?我——”
“主公所倚仗的,不过我们这些一路跟随他来此的亲信,”傅士仁哑口无言了,刘琰便又徐徐劝道,“而今你谋得的这一个职位虽不触目,却大有可为,岂不比陆廉强百倍?”
“她虽名义上不过是个别驾,却都督青州三郡,我如何能比得上她?”
刘琰隐秘地笑了一下。
在刘备麾下,陆廉与关羽可以说是极特殊的两个人,他们本身有极高的军事素质,因此主公也慷慨地给予了他们几乎诸侯般的实权,光芒甚至胜过跟随在主公身边的张飞。
但这样的位置也令他们在许多人眼中变得刺眼极了——尤其是陆廉。
那可是一人一剑便能守住下邳,而后更是以三千疏于操练的北海兵击退了袁谭大军的人。
那些跟随主公,想要谋得战功的徐州士族,那些与傅士仁一般,很早以前便跟随刘备,只因才学不足而被后来者居上的老部下,他们眼中的那个女将军会是什么样子?
一旦战况出现胶着,或是陷入劣势,他们又会对陆廉抱有什么样的期望和要求?
徐州的动静瞒不过任何人,因而袁术也立刻开始了应对之策,他将纪灵北调,以拒刘备,又令张勋、桥蕤向东进攻广陵。
长江北岸的许多渔民都记得那一天。
那原本是“上巳节”,许多少年男女跑到江边来嬉戏玩耍,彼此诉说着缠绵的情意。
袁术的旗帜便是在那一天出现在江面上的,除却江上密布的战船,船上林立的旗帜之外,还有连绵的箭雨,向着岸边而来。
第221章
这是一种浪费箭矢的行为,但同时也是一种震慑。
用这种略显残忍的行为震慑敌军,尤其是那些胆小怯懦,又追求名声的广陵世家。
他们的腰肢柔软,陶谦在时跪陶谦,刘繇来了就跪刘繇,现在换成刘备统领徐州,他们又一脸恭顺地口称明公,在那个织席贩履的老革面前恭顺得仿佛一条狗。
——可是他们跪了那么多次,却从未向袁公跪过。
站在甲板上的桥蕤漠然地看着岸边凄惨叫喊的百姓,心中带了一丝快意。
刘备一共不过两万兵力,与关羽各领一万罢了,可光是张勋桥蕤两人,便足领了两万五千余兵马!
朝廷?朝廷是什么东西!
看清楚吧!现在已经是仲氏新朝了!
他要以摧枯拉朽之势践踏广陵,他还要像曹操一般,再一次给这些徐州人开膛破腹,如风干鸡一般将他们挂在房前屋后,无分男女老幼!
到那时,他们才知道谁是承天命之人!
到那时,他们才知道刘氏当灭,袁氏当兴!
到那时,他们才知道将他们的额头恭敬地贴在尘土里,恐惧而柔顺地等待着他们命运的宣判!
一想到从龙之功带来的富贵与尊荣,桥蕤的心中熨帖极了,也得意极了。
“靠岸之后,”他这样吩咐自己的偏将,“沿途北上,直取江都,一路上不要留活口!”
“是!”
江上很快浮满了百姓的尸体,漂漂荡荡,沿江汇入大海,这幅凄楚的画面并没有引起桥蕤的注意。
他既不同情,也不准备掩盖痕迹,因而连放火也免了。这支大军经过的每一个村庄都从哭喊与哀嚎中很快归为无穷无尽的死寂,只有士兵们草鞋下沾染的血迹证明他们曾在这里经过,又做了些什么。
士兵们一个接一个的从村庄里穿行而出,于是北上江都的土路很快被他们脚下的血迹染成了一条殷红的血路,在春日晴空下散发着隐隐的腥臭气息,再缓慢地将它蔓延至江都城下。
江都城中听说桥蕤攻来的消息,关羽还略有点不可置信,挥手令报信的士卒下去,有点认真地问了陈登一句。
“我尚未进兵,他却自来送死?”
“二将军欲前往迎敌?”
“……不然呢?”关羽道,“难道我怕他不成?”
陈登思考了一会儿,自架上取下地图,指与关羽来看。
“数日前便有斥候报信,闻说袁术遣张勋自寿春而出,领精兵一万五千余人,往涂中而来。”
“不错。”关羽捻捻胡须,“张勋还未至涂中,我先将桥蕤斩了,再来从容对敌!”
陈登看了他一眼,诡秘地笑了一笑。
“张勋尚未至涂中,桥蕤又将至城下,将军何不先行一步?”
这位下邳陈氏出身的谋士人品才学皆有目共睹,不仅是刘备十分倚重之人,而且难得的是陈登身上自有一股豪气,与其他装腔作势的名士大不相同,与关羽十分合得来。因而尽管这个计谋出乎关羽意料,但他还是十分耐心地听了下去。
“将军若信得过我,便领兵去打涂中。”陈登慢慢地将他的主意说了出来,“桥蕤这一路大张旗鼓,不过是要迫我胆寒,我何不从他所愿,骗他来围城?”
张勋是步兵,辎重多,因此行军速度慢些,桥蕤这近万人是沿江而下,辎重少,行军速度也快。
这意味着他们没有足够的补给,初时声势浩大,锐意迫人,但只要在城下受挫,友军又未能伸出援手,桥蕤的兵马很快会成为孤军,除了登船原路返回再无他法。
因此隔绝掉张勋的兵马才是重中之重,两只兵马各自为战,而不能互为援军时,莫看两万余人,照样一触即溃。
陈登将他的主意慢慢地说出来,终于引得关羽点了点头,但他还有一个问题。
他既率军出征,江都城便是最重要的后盾,若是城中有失,他在涂中的一切胜利都将化为乌有。
“桥蕤领兵万余,元龙如何守得住江都?”
“江都城墙高且厚,我如何守不住?”陈登笑道,“将军放心便是!”
关羽领兵离开江都,挥师向西,过邗沟奔向涂中之事很快就被桥蕤听说了。
他很是吃了一惊,但不是认为这一手计谋神妙,而是在吃惊之后,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来。
“刘备留这样的庸才在广陵,岂非以卵击石?我攻破江都,纵他攻破涂中,又有何用!”
“将军,”有人倒是悄悄出声了,“曾听周校尉说起,陈登此人沈深有大略,将军还须小心才是。”
“周瑜不过黄口小儿!他懂什么!”桥蕤笑道,“陈登不过是个文士,他可曾领过一日兵?现下关羽留他守城,他竟也敢应下!足见那关羽不过莽夫,陈登更是自以为是的蠢材!”
只要他能够攻下江都,他这支兵马便再不是孤军,正可继续从容北上,攻破盐渎,将整个广陵收入囊中!
“休整一日,明日进军!”
“是!”
天光破晓时,陈登上了城墙,站在望楼里远远眺望着南边那一片又一片青葱浓郁的丛林和原野。
江都城在数年前被孙策攻破时,城中士族曾被一个个拉出来砍头,待刘备夺回江都城时,只见这些士人几乎家家戴孝,凄惨无比,尤其是广陵徐氏中名声最盛的徐孟。他因为死了一个儿子而下定决心与他死战到底,因而从他本人往下,无论男女老幼,部曲苍头,近千口人都死得干干净净。
大宅还在城中,但江都城已经没有姓徐之人了。
有了这样的前车之鉴,再加上陈登原本便是徐州名士,这些残余的士族几乎是全心全意地支持他,他要什么,他们便倾其所有。
因而除却牛酒之外,一匹匹布帛锦缎也被搬了出来,与金银珠玉堆积在一起,在火光中耀眼无比。
广陵郡兵三千人,其中又分出了千余去守盐渎,因而江都城中只有不足两千的守军,与浩浩荡荡的袁术军相比,微不足道,少得可怜。
但这些士兵的眼睛里丝毫没有惧怕,相反只有汹涌的战意。
他们与他们的郡守在一起,与他们的家园在一起!
太守下令,只要他们勇往向前,不论死活,这一战之后都有丰厚犒赏!那些银钱布帛!那些绚烂明艳的锦缎与金银器!
这一战,江都城中从上到下,人人用命!
当地平线上终于升起了桥蕤的旌旗时,陈登走下城墙,来到他的士兵们面前。
“我受玄德公之命,遏除凶慝(te四声),守卫此地,”这个三十余岁的文士用那双锐利的眼眸盯着面前严阵以待的士兵们,“我愿将我的性命交付于此,你等也该如此!”
士兵们用胸腔里迸发出的一声怒吼回应了他,于是陈登的心境也反复激荡起来。
他虽身为文士,比不得关张那样万人敌的勇将,更比不得陆廉那样名震天下的剑客,但他亦有安社稷,平天下之志,而此刻这股雄心壮志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真切!
“天道在我不在敌!”他大声说道,“我今出战,克敌必矣!”
“必胜!”
“必胜!”
“必胜!”
城门紧闭,插翅难飞,因此慢慢行至城下的桥蕤根本无法猜到城中发生了什么。
他只是远远望去,赞叹了一声。
“真是一座伟城。”
城高三丈,显现出新修缮过的模样,堪称规模壮阔,坚实无比。
但这样雄伟的城墙上却不见旌旗,不闻金鼓之声。
这并不令桥蕤感到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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