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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片白花花的皮肉露出来,就差直接往她脸上怼时,她一瞬间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石化了!她没见过这样的!她真没见过!以往东三道的街坊邻居都是略有薄财的小吏或是没落士人,好歹自恃身份,除了开酒坊的眉娘会骂一骂酒鬼之外,她就从来没见过人这么骂架的!……而且还是骂她!
“我看不行,”扒着破窗绢往外看的羊四娘冷静地说道,“陆郎君根本不是那妇人的对手,他快要被欺负哭了。”
于是屋子里稍微地沉默了一刻。
陆郎君这一路的表现,不说是杀神降世,至少也算得上穷凶极恶了,尤其是在韩家堡那一战,虽说只有董白一个见过,但过后从王家兄弟的神色言辞来推测,大家也能想象到那是何等可怕的场面。
……就这么个杀人如麻的剑客,对着袒胸露乳撒泼打滚的泼妇,硬是只能抱头蹲地,这个对比太强烈了,强烈到大家都没反应过来。
既不能指望陆郎君骂人,更不能指望他拔剑给那妇人剁了。
“咱们得想想办法,将那贼妇人赶走。”同心说道,“不能让陆郎君这么受着!”
“要不换我出去吧……”董白小心地说道,“都是我惹了这场麻烦……”
“跟你有什么关系,”同心瞥了她一眼,“莫说是这平原小城,便是长安雒阳那样的大城里,一天到晚不知有多少泼妇互相揪头发撕衣服,一点事不顺心就骂起祖宗呢,你这样往身上揽责任,哪里是个尽头呢。”
于是屋子里又沉默了一刻,李二突然抬起头,“县府小吏还没来得及牵走马呢。”
这句话来得没头没脑的,但大家很快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今年略有点旱,初夏这几天也没怎么下过雨,因而太阳挂在头顶上,确实是有些晒了。
马六嫂有点想回身取了自己带来的水壶,拔开盖子,喝一口水润润嗓子。但她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她得一鼓作气,给这个毛头小子打压下去!
作为一个市井间摸爬滚打十余年的妇人,她其实很清楚自己那丈夫是什么样的人品,也知道这个少年大概是什么样的人品。
他虽然生得并不出色,上下怎么打量都只是个瘦弱少年,但那清澈的眼神便令人一望而知,对上这样粗俗的辱骂是断然没有什么还手之力的。
但看到他那困窘的模样时,马六嫂一点也没有升起恻隐之心,她反而觉得,自己要是给他们骂出城了,还是一件大好事呢!赵五过来递话时虽然说得不明不白,她有什么想不到猜不到的?刘善人见不惯这一家子了,现在迫他们赶紧离开,倒比将来还更强些呢!谁知道这少年要是死硬在这不走,刘善人还会想出什么招数来?
马六嫂是不承认自己想给家里那个哼哼唧唧的玩意儿出气的,但她还挺期待少年要是被骂得受不住,低声下气,给她拿些钱帛来赔礼道歉的,她甚至还在心里盘算好了,给她多少钱她是不能收的,给她多少多少钱,她倒是可以鸣金收兵的……
她这样想得很快活时,那扇破旧木门忽然又打开了,里面出来个小娘子。
不是光她自己一惊,而是周围那些百姓也跟着一惊。
因为那个小娘子生得的确貌美,一身布衣也掩盖不住肌肤如雪,眉眼如画,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无论喜嗔,都让看了的人心中爱得不行。
但那小娘子明显不是出来解释什么的,因为她只说了一句话。
“阿兄,闪开些!”
马六嫂心中一震!刚想躲开,可是少年已经躲到一边去,那小娘子手中所提木桶便再无阻碍,顺顺当当上前一步,奋力地,冲着马六嫂兜头倒了下去!
……马六嫂的惨叫声一瞬间刺穿了所有人的耳膜,但刚刚叫好的亲友团和闲汉们谁也没心思去安慰她,而是全力以赴地逃开了。
……陆悬鱼想不到,她觉得已经零落成泥碾作尘的董太师也想不到,他的宝贝孙女有一天会提着一只大粪还没倒干净的木桶,站在门口笑得那么开心。
第90章
马六躺在榻上,只觉得浑身上下无处不疼,想要挪动一下身体都困难,因此下榻给自己倒杯水就更不容易了。
但他不敢让妻子为他倒杯水,他甚至连哼哼唧唧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只能听着妻子在外屋灶旁一边清洗身上的秽物,一边骂骂咧咧。骂他一句,骂那少年一句,再骂他一句,想一想,然后再骂他一句。
作为平原城市井间数得着的骂战高手,马六嫂骂那少年时还是泛泛的骂法,骂起自家丈夫那可就精准得多了,从收入微薄骂到人际关系恶劣,从出身寒微又骂到那玩意儿就快是个摆设了,竟还有一颗色心。
听到妻子在那里桩桩件件从嫁过来到现在一件事都不落地骂他,甚至连他从几年前开始,在床笫间表现如何废物都没忘记点评一番,马六就只能躺在那里,悔恨交加,默默地流泪。
可是眼泪流多了,就更感口干舌燥,特别地想喝点水。
妻子将自己清洗完了,还有那从上到下里里外外的一身衣服需要清洗,那气就更不打一处来了,因此马六是全然不能指望妻子进进出出,提桶打水时还能想起他这个躺在榻上的丈夫,也想喝一点水的。
但天色将晚时,她终于是想起他来,走进屋里,于是那张鼻青脸肿的脸立刻绽开一个讨好的笑容,“夫人啊……劳你,劳你给我倒点水……”
他嗓子快要冒烟了,干涸得恨不得再哭一场,连泪水都可以吞咽下去,因此看着妻子头发上落下来的水珠都有些眼馋,但马六嫂根本想不到他现在有多困窘,她满心想的都只有一件事——就是这个货,害她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丑!
“呦,我家的功臣,还等着我伺候哪?”她冷笑了一声,“好呀,水井里全是水,你倒是进去喝呀!”
马六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然而他再三再四的哀告也没能让夫人哪怕心软半分,而是拎起了木棍,将他活活从榻上打到榻下,再从家里打到家外!
他靠着院门,抖着肿胀的手指,悲愤交加,恨不得求全城的父老乡亲都来为他评评理,为他主持个公道!
“你这不贤不惠的泼妇!你难道想将我赶出家门不成!”
“你不是看外面的小娘子美貌,瞧不上我这个老货吗?你想去哪,尽管去!看你那不中用的二两玩意儿还能不能再勾上俩仨!”
妻子奋力地吐了一口吐沫在他脸上,然后狠狠地将门关上了。
虽然已是初夏,夜里却还冷得紧,尤其他被赶出家门时只穿了一身里衣,风一吹就更冷了。
目下最要紧处自然是寻个过夜的地方,马六想。
他那几个狐朋狗友家是可以试一试的,但他又觉得十分丢人,毕竟当初去爬那小娘子家墙头是他威逼利诱几个人放弃,才由他拔了头筹的,现在这样狼狈,怎好再去求他们收留,为他们所耻笑呢。
几个相好的……他在心中一个一个算过去,有的离家太远,有的脾气也没比自家婆娘强到哪里去,只有一个小寡妇生得妖娆,他费尽心思花了不少钱财,才求得春风一度。现下虽然形容狼狈,但那颗渴求美人安慰的心却烧得更加炽热了。
若是那个小寡妇,必然是会轻声细语将他迎进家门,再端上一壶热茶,让他稍作歇息后,下厨为他煮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饼……
马六想得这样妥帖,一天下来又饥又渴的肠胃仿佛也得到了慰藉一般,一瘸一拐的腿脚也有了力气,硬是忍着浑身上下的疼痛,奔着小寡妇家去了。
这些乱七八糟的后续咸鱼是不知道的,她只知道那天李二负责牵马去寻小吏登记了,她想在家睡觉也睡不成,因为粪桶这是个范围攻击武器……马六嫂是被臭跑了,她家门口也迎风臭三里了,足足让她挑了好几桶水,才算把家门口的粪汤冲冲干净。
……得亏平原城虽然不大,好歹有几口水井,要不然她和马六嫂一起打水的画面,这太美了想都不敢想。
但是小城就这么大点儿,但凡出了点事大家都能津津乐道嚼上半个月的舌头,作为当事人的陆悬鱼就更受一起打更的同事关注了。
“我听说你妹……”
她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对方瞬间住嘴了。
又过了一会儿,同事小心翼翼地,自以为换了一个话题。
“我听说马六嫂……”
……她又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又过了一会儿,同事还是没忍住。
“她真脱给你看啦?”
“……你去问她好不好?”
“嗨呀,”同事满脸掉san的微笑,“你还年轻,不懂得女人的好,让哥哥教你啊……”
【我特么是来打更的,不是来听两性夜话的。】她悲愤地说道,【好想打他一顿啊。】
【话虽如此,但吕布跟你抱怨他家里那点破事时,你不也低眉顺眼地听下去了。】黑刃很悠闲地说道,【所以听听也无妨嘛。】
这些喋喋不休令人崩溃的两性话题在转过一个弯之后戛然而止。
空气里有一丁点焦糊的气味,以及一丁点的火光,越走越近时,那火光便越来越盛!
……那个被同事特意指指点点的小寡妇家着火了!
“着火了!”那个同事拎过了锣就开始敲!而她却察觉到,空气中还藏着一股血腥气!
同事在身后嚷嚷着“别进去,容易塌房子”时,她将手按上土墙,一翻身便跳进去,撞开了门,屋内一具尸体,身上裹着已经焦糊的破布,不仅已经烧了许久,而且显见着火就是从他这里烧起来的!
她心念电转,伸出手去将那尸体身上的火势扑灭,扛起来后又扫视了一圈屋里,趁着房梁还没烧塌,疯狂地跑了出去。
周围百姓都被敲了起来,帮忙灭火——至少得小心防范,别夜风一吹,烧到自己家,真要是大风天,烧穿一条街那也是寻常。县府的卫兵也跑了出来,在火光与夜色下疯狂奔袭灭火,尤其显眼的是穿着中衣跑出来的子龙,见到这两位更夫时立刻便问,“里面可还有人没有?”
她摇摇头,“没有了,从里面只扛出来一个,还是个死的。”
这话说得有点不明不白,那双剑眉迷惑地拧起来,“……烧死了?”
“不是,”她有点尴尬地指了指躺在路边的那具尸体,“他是被人一刀捅死的。”
赵云一瞬间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命兵士将火把靠近些,俯身去仔细检查起那具尸体,许久之后才站起身,“这人善用短刃。”
死的这人挺尴尬,是马六……更尴尬的是他死在了小寡妇家里,但小寡妇找不到了,听起来就很像什么桃色凶杀案。但考虑到凶手是个用刀的高手,一击毙命,马六甚至连挣扎也没能挣扎一下,这细想就很蹊跷了。
毕竟小寡妇是单身女人,她愿意与谁幽会或是再嫁,都不违了王法。如果只是两个情夫碰面,完全没有理由杀得这样干净利落,倒像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需要掩盖。
……或者那个人就是需要掩盖自己身份的一个人。
“你果然胆大,”县丞田豫板着脸说道,“纵使救人,你也不当自己进去救。”
“……那谁去救?”
田豫指着她那个低眉顺眼的同事甲,“他比你壮实这许多!怎的还要你去救!”
“话是这么说……”她说,“到底那时心急。”
于是县丞又瞪了她一眼,“下次万不可如此了。”
“……是是是。”
教育完了,县丞又转身去开了办公室的小箱子,从里面掏出一个钱袋,“你为探查是否有活人在,肯涉险地,令长极是称许,这三百钱是给你的嘉赏。”
……还有奖金的!她开开心心地伸出手,准备接过钱袋时,县丞看了她一眼。
“钱给你,这钱袋是县府的,你不能拿走。”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该扔啊,当初跟着并州那些狗子混的时候,别说一个皮制的钱袋子,一尺多高的珊瑚树,她想要都能拿回来啊!备备这个抠搜劲儿什么时候能站起来啊!
她含着眼泪,掏掏怀里,终于掏出了自己那个破旧的小钱袋装钱时,田豫又叮嘱了几句。
“贼人尚未捉到,恐怕城中不甚太平,这几日你们须得多加留心,若是夜里有什么可疑之处,千万小心,记得莫要擅作主张,速来报之即可。”
青烟袅袅的内室里,刘平仔仔细细地听完赵五的汇报,陷入了一阵沉思,半晌终于慢吞吞地应了一句。
“我看这事不该再拖了。”
赵五一瞬间感觉有些心惊肉跳,“主人,那刘备虽说是汉室苗裔,也不过就是个织席贩履的小人,谁会真为了他而薄待了主人呢?”
“我能许那少年人金帛厚礼,刘备又能许他什么呢?”
刘平一句话,堵得下手处的心腹有些说不出话来,但半晌后,他又不甘心地想了其他理由。
“那黄口小儿不过是惧怕杀死刘备后被关张寻仇,因此才胆怯畏缩。”
刘平那双仿佛半睡半醒的眼睛望向了他,“你想要说服我,你自己要先相信才是。”
若是陆悬鱼真是个怯懦之人,他就不会丝毫不在意刘平的看法,在县府寻一份工做了。
也许赵五没有察觉到,但刘平已经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刘备的力量。
“赵云既领游骑出城侦察,必是刘备已有所察觉,”他冷冷地说道,“你去备一份厚礼,明日我要寻张城尉来喝酒。”
赵五浑身都被一股巨大的恐惧所攫抓住了,他明白刘平去寻守城军官来意味着什么,但他只能埋首行礼而去,将喉咙里因恐惧与绝望而即将发出的呜咽深深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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