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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侧的张辽魏续略有些担心,既担心将军数番冲阵的体力消耗,又担心马匹是否能支撑得住,但他们知道这是将军所订下的计谋,而今不能不为。
董卓既死,西凉人便是国贼流寇,现下不过乌合之众,全靠这几个部将维持,如果能阵斩李傕郭汜,不必说惊扰士气,便是顷刻间令西凉人溃不成军也是大有可能。
若当真如此,则天佑长安,天佑大汉!
吕布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大汉忠臣,他从戎十余年,似乎大多想的都是自己家那点事,比如说如何升官,如何发财,如何尽量让家中两位夫人体面些,再体面些,如何给他的女儿攒一份嫁妆。
但他此刻脑子里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眼里心里只有对面大纛下那个骑了乌骓马的武将!
若天不绝大汉,他今日该当将郭汜斩于马下!
吕布拎起马槊,一夹马腹,赤兔马一声嘶鸣便冲了上去!
吕布这支骑兵在城北大杀特杀时,郭汜的其余兵马还在围困长安城西北角。
关于这种非要阵前独共对战,呈匹夫之勇的行为,贾诩既不赞同,也不反对,毕竟吕布亲手杀了董卓,“杀死吕布”算是西凉军中的大义,这是不好阻拦的。
但贾诩也不会将希望寄托在这上。
自从临近长安,他已经筹谋某件事许久,现下也不过闭目养神,静待来信罢了。
因而郭汜被吕布一槊戳落马下,身受重伤的消息传来时,贾诩并不惊讶,“可还有什么消息?”
亲兵脸上流露出一丝不解,“还有?”
贾诩忽然意识到自己内心的急迫将要溢于言表,便挥了挥手,神情和蔼地令亲兵退下。
他这一日吃得很少,只喝一点清水,其余什么都不碰,也不许闲人进帐叨扰。
终于金乌将落时,亲兵又一次进帐,“将军,城北有信。”
于是那个气定神闲,处变不惊的文士终于自行军榻上起身,“取来与我!”
他的声音略有些不镇定,但他此时已顾不上那许多,待看完这封密信,贾诩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手中持了信,却问起亲兵另一个问题。
“今日那个剑士仍在?”
“仍在。”
“已立了三日?”
“是。”
贾诩手中敲了敲书信,“他是吕布门下的剑客?”
“据说不过杂役亲随。”
“嗯,这样的人,平日混迹市井之间,心中却傲气得紧,”贾诩心平气和地说道,“若能生擒,带来与我。”
“将军?”
“吕布在朝中无权无势,能许他什么?不过金帛美人罢了,”贾诩笑道,“竟也如此卖力,待城破时,许他加倍的金帛美色便是。”
亲兵意识到贾诩这番话中出现一个十分关键的词语,更意识到贾诩的神情和声调中都透露着令人讶异的轻松与志得意满。
“将军是说……长安城破?”
“不错,”高冠博带的文士出了帐,望了一望那座黯淡的大汉王城,以及依旧徒劳地屹立在城墙上的身影。
他不是个刻薄的人,因而笑容里也带了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今夜,破城必矣。”
第71章
自从西凉人围城以来,整个长安城笼罩在平静而缄默的乌云之中。
原本有人想要逃出城去,却又不知道该逃去哪里,一夜之间,似乎长安腹背受敌,四面八方都被凉州人包围了,可是长安不是朝廷所在之处吗?因而又有人安慰地说,而今不过董卓余孽作乱,必有勤王之师。但又有人反驳说,二十余万凉州人,兵强马壮,任凭天下哪一路诸侯能够抵挡?谁又敢来呢?
于是话题隐隐地转到了另一个方向,如果西凉人胜了,又会怎样?王司徒和温侯这种云端之上的大人物是生是死,市井小民无人关心,可若有谁曾在宫门前踩过董卓的尸体,西凉人怕不是进城之后要报复他呢?
这样的流言传来传去之后,大家的惧怕和怨恨逐渐转到了另一个奇异的方向——尽管董卓残暴,但在他治下,长安城毕竟还有死一样的平静,就算是饿毙路边,那到底还是个能看得见的未来,不似现在,所有人都像是站在悬崖边上,不知道未来是生是死,生该何时生,死当何时死。
【也许董太师还活着就好了。】
大概没有人将这句话讲出口,但一定有人这样想。
因为接下来的悲剧,不仅远超董卓在世之时,甚至远超自世祖皇帝拨乱世,反诸正,重铸江山至今的所有悲剧。
直到围城第八日的晌午,三市如坟墓一般寂静而不安的气氛被李二打破了。
他是一路狂奔回来的,尽管跌跌撞撞,跑得却还飞快,一路跑进这条小巷时,正好张缗家的两个童仆在忙碌着晒青瓜条,见了便开口问了一句。
第一个问,“李二哥为何这般慌张?”
第二个问,“可是城墙上的活计忙完了?”
这一条街上所有的青壮年男性都被带走服劳役,或是加固城防,或是搬运滚石木料,李二自然也不例外,但他此刻两眼发直了一会儿,突然大吼起来。
“城破了——!”
这一声如同惊雷,有纺线织布的,有洗衣缝补的,有嫌晌午太热,偷懒小睡一会儿的,全被惊得跳起来出了家门,议论纷纷。
“城破了?”
“如何破的?”
“城墙如此高厚,怎会这几日就破了?”
“李二,你莫不是哗众取宠,”张缗匆匆从屋里跑了出来,这几日属中无事,他一个小吏竟还得了几日闲,“若是被城尉知了,可要治你扰乱民心之过!”
李二本来是个十分健谈的汉子——甚至有些太过健谈,好出惊人之语,因而张缗的怀疑不无道理——但他此时哆嗦着嘴唇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撒腿便冲进了自己那间小屋之中。
于是街坊们立刻凑在一起,聊了起来。
“若当真城破,该去何处?”
“四面都被西凉人围住了,还能去哪!”
蕃氏有些担心,“他们不会杀人吧?”
大家沉默一会儿,张缗家的夫人最后好言安慰了几句,“这是天子脚下,他们能怎样?不过是抢些东西,为今之计,还是各自把家里的粮食收起来。”
眉娘并未出门,而是站在门口,听了一听院外众人的议论后,那双秀气的眉毛立刻拧了起来。
早些时候,斜对门客舍的主人借了阿谦出门跑个腿,她原本也没想过有什么妨碍,阿谦已经十岁有余,这样年龄的男孩子本来就该帮着家里做些事情。但此时听到李二如此说,心下便不禁焦急起来。
正东张西望时,隔壁的门也推开了,但那位女郎连门也没出,只是站在门口听了听,似是察觉东邻的目光,便小心地向她行了一礼。
眉娘招了招手,“不如过来,也好两厢有个照应。”
那位女郎似乎很是吃惊,又很犹豫,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儿,眉娘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在犹豫什么。
但她很快就知道了。
“我是董卓的孙女,”待这位女郎来到她这边的屋中之后,她如此小声说道,“若是……若是西凉兵进城,或许我能帮到诸位……”
她讲这番话时有些迟疑,眉眼里却又带着坚决,于是整张小脸就显得格外的天真,看得眉娘发愣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我不信,”她说,“西凉人也不会信。”
她这样说着的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隐隐传来了哭声,马蹄声,奔跑声,以及喊叫声。
第一个人指向北方天空时,其余人还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但所有人都向着那个方向望去时,他们无一例外地看到,在正午的烈日之下,浓烟正从长安城的东北角而起,并且在逐步蔓延。
咸鱼觉得,其实守着城墙也不算特别累。
因为西凉人的进攻只有那两日还勉强能一窥西凉铁骑的体统,但从今日开始便迅速滑坠成了家家酒级别,他们依旧驱使着那些百姓攻城,但连督战队都显得心不在焉,到了下午,甚至放任那些百姓四处乱跑,骑兵和弓弩手藤牌兵都不见了踪影。
但她其实希望更累一点儿,她希望能用战斗将前几日发生的事情从脑内摆脱掉。
战斗,永无止境的战斗。
直到西凉人像退潮的大海一样,只留下残骸与遗憾,那时她才能回到她的小屋前,然后用接下来很久很久的平静和懒散慢慢将这些记忆抹消掉。
她站在城墙上时,的确脑子里是在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因而没有察觉到身边的士兵开始了一波调动。
首先是长牌兵与矛手,那些能够维持阵型、阻敌于外的士兵先被调走了;
然后是藤牌兵与刀手,那些非常适合巷战的士兵也被调走了;
最后是民夫,城墙上连负责扔石头的都不在了。
但也许是太过疲惫的缘故,她根本不在乎周身发生了什么,直到有人反复地喊她,甚至拉扯了她一把,她才终于清醒过来。
“将军要你去青琐门!”那个长得很陌生的士兵嚷道,“城下已备马!”
“不,我……”她忽然一个激灵,“哪位将军?”
“吕将军!”
到处都是慌不择路的百姓,到处都是趁机抢劫的匪盗,还有与匪盗无异,也与百姓无异的士兵。须臾之间,长安城变了一个模样,令她如坠冰窖!
西凉兵攻进来了,或是起了内乱,而今应先将城门守住,若有人作乱,便将奸细斩杀,若有西凉兵进城,便一寸地一寸地的将他们赶出去!
骑兵带着她,却没去城门口,而是来到了宫门前,数十名骑将听见马蹄声,便有人拎着马槊,纵马上前,见到是她才放下了一脸的警惕,调转马头,为她让出了一条路。
她几乎认不出那是张辽,因为她印象中的张辽一直是个朝气蓬勃的少年将军,可能会厚脸皮跑到她家里来蹭饭吃,也可能满不在乎地跟着魏越脱光了在河里扑腾。有边地武人的勇毅,但更能令人意识到身上那锐气而明亮的少年感。
然而现在的张辽一身破烂的鱼鳞甲,鲜血将他的战马也染红了半边。
他脸上带着伤,眼睛里带着冷峻的光。
“将军正等你。”
“……将军?”
于是那数十名骑将散开,中间坐在地上,正由人包扎臂膀的吕布便出现在她面前。
看起来也很惨,但比张辽好些,见她来了,吕布抬起眼睛,“长安守不住了。”
“……为什么?”
“叟人昨夜开了城门,我欲退敌,奈何贼军势大,”他说,“洛城门失守,不过片刻,贼军将至,你得与我们一起走。”
“……去哪?”
旁边那个亲兵已为他包扎完毕,于是吕布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总归要出关中,若能回并州,便回并州,若不能便去关东。”
她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但诺诺地答应了,“那,那我回去让街坊们准备一下,我们这是三市,还有其余几市的百姓……”
正待上马的吕布回头看了她一眼,“你说什么呢?”
“将军不是说要撤出长安?”她有些惶惶然地说,“将军总得带上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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