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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过后,寒意又添几分,天空絮絮地飘着细雪,被北风一扬,打着转儿灌入廊下。
冯戊率一众亲卫守在外书房院内外,个个身姿笔挺,精神饱满,他巡了一遍,便回到廊下安静立着。
主子正与贾先生几个在内议事。
半个时辰后,书房大门打开,贾泗陈瓒几人鱼贯而出,冯戊就领人入内,一边示意将茶盏等物拿出去,一遍自己收拾大书案右侧那一叠处理好的公文。
轻手轻脚,外书房内很安静。
傅缙靠在太师椅背上,闭上眼睛,抬手捏了捏鼻梁。
军政二务,城里城外,饶是精力旺盛如他,都有些疲惫。
冯戊愈发将动作放轻,快速收拾妥当,又给研了新墨,他抱起公文,正要悄悄退下。
却听上首主子道:“梁荣可有信传回?”
傅缙未曾睁眼,不经意问了一句。
冯戊忙立住:“禀主子,未曾。”
上首傅缙未再言语,挥了挥手,冯戊便无声退下。
轻手轻脚把外书房的门掩上,他无声叹了口气,别看主子只是随口一问,实则他知道主子其实是很在意的。
冯戊也忐忑,实在是梁荣那边很有些久了,上回讯报至今又一个月出头,怎么一点音讯都无,究竟怎么样了?真真急死个人!
傅缙自个儿也有一套情报系统,这等私事自然是走这边的,冯戊匆匆招人问:“怎么样,梁荣可有信送回了?”
“还没。”
冯戊失望,正要挥手让人退下,却听一阵急促脚步声,来人扬声:“冯都尉,邓州有信来了!”
“快拿来。”
冯戊劈手接过,一边粗粗看过火漆完好,一边已往外书房冲了过去。
“主子,梁荣的信到了。”
冯戊将信笺及随信来的一个小小漆盒呈上。
“下去罢。”
傅缙睁开眼,书房大门“咿呀”一声掩上,他缓缓坐直身体,将那封信拿在手里。
沉默片刻,他将其打开。
一目十行,视线最后落在末尾。
“……已查实,当年追杀荀嬷嬷一事,楚温并未参与也不知情。先前讯报,乃因楚姒连同邓州校尉蒋闫合谋布置,欲蒙蔽我等之故。漆盒附部分证据和口供,请主子过目。”
“属下等险些被大意蒙骗误事,请主子……”
傅缙将视线移开,打开封好的漆盒,里头厚厚一叠调查过程和结果,有经手者的署名,还有两个关键人物的口供。
梁荣说,这两人正押返易州,待主子提审。
其实就算现在人还没押到,也算证据确凿了。
“啪”一声轻响。
傅缙将漆盒阖上。
不得不说,乍看清讯报那一刻,他心里是骤一松。
一松之后,又有情绪翻涌,不知是喜是悲,怔忪惆怅,有些难受,又有些释然,诸般掺杂难以一一表述。
他将这纸讯报从头到尾细重新看了一遍,又打开左手侧的木屉,将先前祖母写的那封信取了出来。
“冤有头,债有主,严惩祸首足矣,其余楚氏族人虽得余荫,但或非其所愿也。莫嗔莫执,莫再过分介怀。”
信笺打开,食指在这段话上摩挲了片刻,须臾,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蓦地站起来,将祖母的信放回,而后拿了梁荣信报,开门大步而出。
……
絮雪漫天,北风凛凛,吸入肺腑的空气沁冷沁冷的,却极清新,教人心中一应思绪一扫而空。
傅缙脚下越发快了。
朱红的廊道,青蓝的彩画,这回后院的路程有些嫌长,他步伐越来越快。
穿过内巷,入得院门,“砰”一声,他推开正房的隔扇大门。
浅青色的窈窕身影便映入眼帘,她一诧回头,随即眉眼一弯,“夫君回来了?”
傅缙听见自己说:“嗯,我回来了。”
楚玥是有些惊奇的,毕竟现在才半下午。她是才从外面回来冻得手脚发麻,不敢大意赶紧回来浸热水,完事索性在屋里处理公务。
“今儿怎么这么早,不忙么?”
似花瓣般淡粉的唇扬起,嘴角一点小小梨涡,微翘的眼角正弯着,她笑意盈盈,正起身向他行来。
傅缙不自禁露出笑,他“嗯”了一声。
二人挨着坐下,楚玥斟了一盅热茶给他,他接过喝了,热热的暖意从口腔流淌至胸腹,他觉得寒意尽褪,整个人都暖和起来了。
见楚玥又要起身教人打热水来,他拉住她的手,“不忙。”
她不解回头,傅缙说:“梁荣有信传回了。”
楚玥一愣,呼吸有些屏住了,“怎么样了?”
实在是这次调查时间有点久了,弄得她都有些紧张起来。
傅缙将信取出,递给她,“你说得没错。”
“你父亲确实没参与也不知情。”
楚玥接过信未来得及看,蓦地抬头,他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既他不知情,我便如先前应你的,就此揭过,日后再不提。”
他的手覆在她的脸上,轻轻摩挲着,“好不好?”
声音很轻,目光一瞬不瞬,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大约是经过时间的内化,他这回情绪平稳了太多,只互相凝视之间,他睫毛微颤了颤,目光中似隐隐有一丝脆弱。
楚玥心里涌起酸涩,不知名的情绪涌起,她鼻尖泛酸,眼眶热热的,“好,好!”
“谢谢你。”
她低低地说,努力忍下眼眸潮热。
“你我夫妻,何须言谢。”
傅缙俯身,抱住了她。
“砰”一声脆响,是衣袖带翻了炕几上的茶盏,茶盏落地摔碎,有些烫的茶汤溅湿二人衣摆,只已无人理会它。
楚玥回抱他,她仰起脸,一个吻落在她的眸子上,她眼睫颤了颤闭上,柔软唇辗转片刻,沿着她的鼻梁落在她的唇瓣上。
楚玥搂着他的脖子,微微探身,主动回应他。
傅缙呼吸顿了顿,双臂一用力,骤深入加重了力道。
温婉柔顺,唇齿相依,连呼吸都交缠在了一起。
他想,这也是极好的。
没辜负祖母期盼,他还得了一心意互通、全心全意相爱的妻子。
他当珍惜眼前人。
……
两人都喘息着,温热的皮肤熨帖了彼此,有热汗滚滚而下,却未曾分开,仍旧紧紧交缠着。
情潮涌动,只有这般无间隙贴合着,方才觉得足够。
傅缙微微抬起头,俯视一张潮红的玉白面庞,她睁开眼凝视自己,一双烟雾迷蒙的美眸沁着水,如有星子坠入,摄人心魄。
他喉结滚动,骤一俯身,深深吻住这一双眼睛。
情潮来得又急又快,汹涌滂湃,待一切平息后,已不知今夕是何夕。
二人相拥着躺在榻上,闭上双目,静静平息呼吸,耳边是“沙沙”的雪声。
雪不知何时大了起来,雪光映在窗棂子上,竟比午间还要亮堂几分。
傅缙下颌紧贴着她的发顶,另一只手枕在脑后,这一刻他哪里都不想去,伴在她身边,他觉得无比地安宁和温馨。
他想着,大约不会有比这更惬意的时光了。
“宁儿,我们去赏雪?”
“沙沙”的雪声就在耳畔,都不知多少年没有过了,他突然就生了兴致。
楚玥抿唇一笑:“好呀。”
二人相视一笑,挨着坐起来,简单梳洗,给彼此穿衣,傅缙给她顺发,楚玥自己挽了一个灵蛇髻,他就从妆匣选了一支白玉梅花簪子,给她簪上。
打磨得十分光滑的黄铜镜面上,傅缙立在她身后垂眸,正仔细给她簪上玉簪。
目光专注,动作温柔。
楚玥不禁微笑。
“好了。”
傅缙十分认真完成了他的任务,抬眸,二人视线在黄铜镜面交汇,俱带着笑。
他掌心伸出,楚玥将手交到他的掌心,二人披上大氅,手牵手出了房门。
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洒下,落在房檐墙瓦,落在一院怒放的红梅之上,穿过枝头,铺满一地。
傅缙楚玥所居的这处院落,是东路最大最好的,内里遍植红梅,为刺史府冬日一大景致。
眼见白雪纷飞,虬劲的老梅凌寒怒放,幽幽香息袭人,一院艳红极夺目,映衬着这个古朴的院落,旖旎皎洁,美轮美奂。
傅缙含笑侧头:“宁儿,我抚琴如何?”
楚玥眨眨眼睛,话说成亲这么久,她还没见过他和琴画之类的雅致东西沾过边。
只不过,她也不觉得出奇。傅缙是最上流的世家子出身,他会偏重武艺和仕途经济,但琴棋书画之类的东西不可能不涉猎。
她含笑点头。
傅缙命取琴来。
这刺史府是和平让出来了,没遭遇过任何破坏,一应物事,应有尽有,很快取了琴来,还是极不错的梧桐凤势琴。
傅缙试了试音色,甚满意。
他也不用取琴案,直接盘膝坐在老树红梅之下,将琴置于膝上,擦了擦手,凝神片刻,手一捻一挑,流畅琴音便泻了开来。
铮铮淙淙,清雅流转,柔和轻缓到渐快,傅缙琴技出乎意料地好,楚玥一下子就听出来,他弹得是前朝流传下来的一首名曲《寻梅》。
《寻梅》名家所谱,乃前朝一位大儒大才子晚年为他和他的妻子谱写的。师兄妹少年相似,彼此倾慕,后订下婚盟。可惜师兄游学出现了意外,但他从未有一日忘记恋人,挣扎克服种种艰难回到她身边;而师妹始终坚信他活着,坚决不肯毁婚,守在二人初相识的梅园,等了七年,终等得未婚夫归来。
这二人深爱着彼此,虽有些波折,但丝毫无法消弭他们对彼此的爱,一直恩爱到垂垂老矣,直到七十古稀,师兄午夜梦回,重温夫妻少年梅园初识,一觉醒来,直接谱下这曲《寻梅》,赠与爱妻作生辰之礼。
非常唯美的爱情,本是大才子名家所作,琴曲流畅韵味十足,一直流传至今未曾衰歇,就连楚玥这等对古琴无多少兴趣的,都会弹而且很熟练。
只她没想到,自幼苦练武艺的傅缙,琴技竟也算上佳。
老树红梅之下,一身深青色广袖深衣的俊美男子抱琴抚奏,乌发玉簪,优雅清隽,一阵风拂过,梅瓣夹杂素雪洒落在他的肩上发上。
足可以入画。
如此美景琴音,楚玥坐在廊下的围栏上,倚着廊柱,微笑欣赏。
一曲终了,傅缙才站起,将琴搁下,牵着她的手。
“极好,没想到夫君还有这般琴艺。”
这般赏心悦目,自然是不吝夸奖的,楚玥睁大一双眼,甚是惊奇。
傅缙矜持一笑:“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楚玥睨了他一眼,笑道:“难不成,夫君还有其他才艺?”
“那自然是有的。”
傅缙笑:“我手书一份,赠与娘子如何?”
他立即就吩咐人,取笔墨纸案来。
也不入室内,翘头案直接放在梅花下,他提笔蘸墨,当即挥毫,一气呵成。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之偕老。”
纷纷扬扬的红梅细雪之下,傅缙执起墨迹未干的一份手书,含笑递给她。
“宁儿。”
楚玥抬头,他一双深邃的黑眸专注凝视,目光极柔和,内里只倒映了一个小小的她。
这十六个内敛又深沉的字,不知为何,楚玥忽然想起刚才那琴曲。
“……他们深爱着彼此,虽有些波折,但丝毫无法消弭他们对彼此的爱,一直恩爱到垂垂老矣。”
对上这一双深邃柔和的眸子,若有所感,她的心忽颤了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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