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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彦宏还不知自己摊上事儿了,问:“谢先生以为如何?”
谢危将诗稿递还,神情古怪:“我倒不知这诗原来不入流,有这么差。”
赵彦宏终于听出话锋有点不对来,添了几分忐忑:“您的意思是?”
“哦。”谢危一副不大好意思的模样,勾着修长的食指,在自己挺直的鼻梁上轻轻一搭,歉然一笑,“赵先生见笑,此诗实是区区不才在下旧日之戏作,胡乱诌成,上不得台面,岂敢班门弄斧,肆意评判?”
赵彦宏当时就傻了。
谢危却演得真真的,面容一拉便看了姜雪宁一眼,道:“想来是宁二姑娘在偏殿里同我学琴的时候见着,顺手‘借’走了吧?”
事后倒没听说谢危如何。
只听人说那赵彦宏回去之后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夜里对着灯盏叹气,白天见了人恍惚,第二天便向上头请辞不敢再教长公主,又自请调了外职,没逢上合适的缺,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讲竟只捞着个六品的闲散朝奉郎,自个儿还格外庆幸。
姜雪宁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没想到今日一早就听姚惜、陈淑仪等人议论,说圣上追究此事,发了火,由一个张重一个赵彦宏,牵扯出一干党附之事,撤了许多人的职,包括原掌院学士在内,却另任谢危为新的翰林院掌院学士,肃清不正之风。
人人都道谢先生是越发显赫了。
姜雪宁却觉得此事从头到尾都在谢危谋算之中,连奉宸殿讲学先生们这点小事都能拿来做出文章,又在朝中上个台阶,到底不可小觑。
谢危坐在茶桌这一头,待那滚水在壶中浸得片刻,便将壶中水倾入茶海中,而后揭了茶盖起来,嗅闻盖上留香,抬眸见她神游天外,淡道:“这几日来叫你静心,你半分窍门没学着,随时发呆走神的功夫倒越见深厚。到如今我都有些怀疑,宁二姑娘这团败絮里说不准没藏什么金玉。又瞎想什么?”
姜雪宁这才回神。
她倒觉着这些天每日正殿里静坐一时辰,偏殿里静坐一时辰,原本坐下就憋不住躁得厉害,现在能坐下来就开始神游天外,已经是一种长足的长进了。
可也不敢同谢危顶嘴。
她咕哝:“谢先生高升,多成了掌院学士,比我爹都厉害了,学生替您高兴。”
这段日子她嘴还怪甜的。
只是此事于谢危而言却没面上那么简单。
借奉宸殿中为乐阳长公主讲学的这几位先生清洗翰林院,实在是情势所迫,便是做得再无痕迹,为有心人注意也难免觉得他工于心计,急功近利。
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若有时间,他可以做得更不着痕迹,可玉如意一案越查越紧,腥风血雨不日便将到来,他再不握着点什么实在的权柄,焉知不会失去对全局的掌控?
谢危并不解释,只垂了眼帘,道:“宫中用纸皆有定例,颇有忌讳处。你那边内务府送的都是冰翼纸和白鹿纸,前些日我给你的那页却是宫里澄心堂储的纸,明日你来记得带了放回我处,免得叫人见了生事。”
这样小的细节他都要注意,也不怕操心太多将来头秃?
不过姜雪宁也知宫中一言一行都要慎重,腹诽归腹诽,这件事却是记在了心里。
喝过茶,外面有个面生的小太监来给谢危送邸报。
她见那太监似乎有话要讲,便躬身辞了谢危从偏殿里出来。
回仰止斋的时候,只见着慎刑司的人从内宫的方向拖了好几名塞了嘴的太监经过,个个身上带伤,奄奄一息,一看便知是受了酷刑,不知要怎么发落。
姜雪宁便不敢再看,埋头顺着宫墙脚下走过。
山雨欲来的气息忽然就笼罩了整座宫闱。
但她想仰止斋中都是伴读,该与如意案扯不上关系。
谁知道就是这一晚,众人都坐在流水阁里温书的时候,一名持着拂尘的太监阴冷着一张脸,竟带着浩浩荡荡一帮人闯进了仰止斋,手一挥便道:“都给咱家仔细搜!”
一帮伴读大都没有见过这样吓人的场面,一时惊慌失措。
姜雪宁也意外极了。
她可不记得上一世如意案的时候有人来搜查过仰止斋。
还是萧姝尚显镇定,也或许因为姑母便是太后,所以格外有底气,只向那太监问道:“敢问公公,这是出了什么事,又是要搜什么?”
那太监是新任的内宫总管太监汪荃。
他对萧姝倒是恭敬,还了一礼,笑起来道:“想来诸位伴读都听过了风声,前几日内务府里竟有人敢在献给太后娘娘的玉如意上刻谋逆之言,惹得圣上盛怒,这几日连番追查,清理了不少人。但也不知宫中藏污纳垢如何,这仰止斋也是宫中一处居所,咱家依圣上口谕与太后娘娘懿旨,例行来搜上一搜罢了,还请诸位不必惊慌。”
话虽是如此说,可他带来的那帮人搜查时却不见半分客气。
瓶瓶罐罐都掀了个底儿朝天。
凡有书籍文字也要一一看过。
姜雪宁瞧着这架势便是眼皮一跳,忽然想起那页澄心堂纸还被她压在匣中,不由有些担心起来。
没一会儿众人的房间都搜过了。
大多都报没问题。
众人皆松了口气,只道是此案例行搜查罢了。
可就在她们刚将心放下来的时候,一名搜查的太监匆匆从廊下走来,手中捧了一页纸,递到那汪荃的手中,然后附耳上去低声说了什么。
汪荃一见那页纸上之所写,便道一声:“好哇!”
他抬起头来扫视众人,只问:“哪一位是姜侍郎府上千金?”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落在姜雪宁身上。
隔了一段距离姜雪宁看不清那太监拿的是什么,只以为是谢危先前给她的那页澄心堂纸,便想该来的躲不了,怕要费一番心思解释。
于是站了出来,回道:“我是。”
那汪荃上下打量她两眼,冷笑一声:“好胆子,敢做敢当!来人,把这乱党给咱家抓起来!”
乱党?!
姜雪宁瞳孔剧缩,一时没反应过来,已被两旁的小太监按上来扭住了手。
她不敢相信:“公公血口喷人,臣女如何成了乱党!”
汪荃只将那页纸向她一翻。
哪里是谢危那页澄心堂纸?
是一页在宫里再常见不过的白鹿纸,上头用笔写着两行字:三百义童,惨死何辜?庸帝无德,敢称天子!
这一刻姜雪宁遍体生寒。
仰止斋里人影幢幢,灯火煌煌。
她转过脸来,看着昔日与自己同为伴读此刻也同立在此处的其他人,竟觉得来搜查的那些太监们提着的灯笼太晃眼,照在她们的脸上,都一片模糊,叫她看不分明了。
第66章据理力争
她是真没想到,会有人将这种后宫争斗中最阴私最下作的手段,用到她的身上。
上一世姜雪宁出嫁便是临淄王妃,沈玠后宅中也干净;入宫初期,她地位稳固,执掌后宫,谁敢害到她面前来?直到后来萧姝入宫,她才真正开始面临强有力的危机。
可后位之争从来都不是后宫之争。
她与萧姝都知道后宫这点手段影响不了大局,很不入流,所以争斗角力的重点都放在前朝,没有那些小手段阴损毒辣,却更为腥风血雨,更为残酷。
却没想,上一世没有经历过的,这一世都给她补上了。
姜雪宁忽然觉得嘲讽至极。
但转念一想,旁人想要害你,自有千万般的手段害你,想没想到,这一遭劫难都是会来的。
身陷于突如其来的危局中,她身上反而沉下来一股极致的冷静。
姜雪宁收回了那扫视众人的目光,望向了拿着那页纸的汪荃,道:“这不是我的东西。”
汪荃一声冷笑:“从你屋里搜出来还不是你的?”
姜雪宁淡淡道:“若以汪公公此言,我屋子在宫内,这一页纸是从我屋里搜出来的,便是从宫里搜出来的。该算在谁头上?”
“强词夺理!”汪荃没想到她死到临头了竟还变得伶牙俐齿起来,当即大怒,“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今日非要叫你知道知道宫里不是你能肆意胡为的地方!把她押走!”
姜雪宁却忽然冷声质问:“你有什么资格押走我?!”
周围所有人初时都是有些惊吓,听见姜雪宁这一句竟是公然与汪荃叫板,都不由露出惊恐的神情来,以为她是疯了:汪公公可是内宫总管啊!
汪荃自己也没想到她竟说自己没资格,不由轻蔑地笑一声:“此次搜查乃是太后娘娘下的旨,早说过了宫中可疑人等一律抓起来!别废话,先押她回慎刑司,等太后娘娘明日处置!”
姜雪宁却道:“我不是宫里人。”
她的声音太过冷静太过平淡,以至于带了几分摄人的森然,本要将她押走的小太监们都是一愣。
汪荃也懵了。
姜雪宁定定地看着他道:“我入宫是为长公主殿下伴读,是朝廷三品大员姜伯游家的嫡次女,既不是妃嫔,更不是宫娥,慎刑司要押我,我一介弱女子自难反抗。但也请汪公公掂量清楚,若事后证明我清白无辜,却偏在慎刑司中有什么三长两短……”
慎刑司她怎能不知道呢?
活人进去交掉半条命。
如今连自己的屋里都搜出“反贼”的东西来,等进了慎刑司,天知道会是什么光景!若受点伤,破点相,便是安然出来又找谁去说理?
所以此地她是万万不能去的。
汪荃在这宫中也算是浸淫多年了,帮宫内不少说得上话的主儿办过事,有些手段他心知肚明。
只是新官上任三把火。
好不容易等到内务府那帮人倒霉了,轮到他上位,便想借此机会在太后娘娘面前好生表现一番,是以才搞出这么大的阵仗。
但姜雪宁说得对。
这可不是一点背景都没有的宫娥太监,而是户部侍郎的千金。
她要真是逆党那没什么好说的,扔进慎刑司也就扔进慎刑司了;可万一这背后是神仙打架,他却二话不说把姜雪宁关进去了,出个万一,神仙们高高在上不会出事,要背锅的可是他自个儿!
汪荃也不傻,脑筋一动便也转过弯来了,只眯起眼睛来看姜雪宁,像条蛇似的:“好!咱家为太后娘娘办了这么多年的事儿,还是头一回见着姜二姑娘这样的硬骨头!这可是你自己说不愿去慎刑司的,又觉着咱家没有处置你的权力,那咱家便对不起了。”
他一摆手,竟叫人将姜雪宁松开了。
姜雪宁站着不动。
汪荃又一招手,点了旁边一名小太监来,道:“去,给慈宁宫那边通传一声,就说搜着逆党证物,人是给长公主殿下伴读的,却负隅顽抗,不肯暂就慎刑司羁押,请太后娘娘裁夺。”
小太监领命急匆匆奔了出去。
汪荃便意味深长地一笑,走进来竟在左排一把圈椅上坐下了,扫看周遭花容失色的众伴读一眼,只道:“诸位也别害怕,都坐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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