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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怿身穿簇新绛服,站在前庭回廊处,心中颇感惴惴,又不乏兴奋之情。

他并非第一次进入台城,但以本身的功业官位来到这里,却还是头一遭。虽然朝廷已经明诏征其为黄门侍郎,但他尚未履职,原本是不需要过来的。而他今天也正打算去拜会几位世交,午后还未动身,大兄庾亮就派人回家通知他赶来台城,等候召见廷前奏对。

这让他心里莫名的紧张,虽然不是第一次面圣,但此时身在宫苑中的那位陛下却非他此前熟悉的那位。挟平叛大势,运筹帷幄,大有乾纲独断的雄姿。

原本庾怿是颇以说服沈充之功自豪的,可是昨夜大兄的训斥却给他心里蒙上一层阴影。对于自己那犯险之举究竟是功是过,他已经有些模糊,眼下又在台城内枯立半晌,心情便益发忐忑。

说到底,他虽然出身清贵,但其实并无多少立身之资,进退尚不及沈充从容。先前尚书卞敦经过,庾怿上前见礼,对方反应却很冷淡,只微微颔首便径自离开。

这让庾怿颇感羞恼,此人官位虽然远高于自己,但才具胆略却是不堪,此前北镇徐州防备石勒南侵,却心怀畏惧,引兵退避,致使淮北沦陷,遭遇贬黜后又走了王敦的门路才得复起。今次王敦为乱,领宿卫龟缩石头城中,寸功未立,如今却俨然以匡扶功臣自居!

“我若能执事,定要罢尽此等尸位素餐、欺世盗名之辈!”

庾怿心中恨恨道,讲到功绩,他说服沈充,缓解东面兵灾,难道不如卞敦这个守户犬?如今无为者得列堂上,功勋卓著者却独立廊前,世道何其不公!

又过了一会儿,内庭中有一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在内侍引领下走出来,这年轻人冠上覆以白纱,颇为醒目。庾怿凝神打量片刻,才依稀认出这年轻人乃是琅琊王氏子弟,王舒之子王允之。

王允之察觉到庾怿的目光注视,冷峻脸上蓦地泛起一丝戾色,径直走到庾怿面前,神色颇为咄咄逼人,冷笑道:“庾君孤胆犯险,追迹前贤,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若换了王家别人,庾怿或许还有些气虚。但一者他与王舒同辈,自不会怯于一个晚辈面前,二者他虽然挖了王家墙角,但性质还不及王允之告发堂伯恶劣。

闻言后,庾怿只是矜持一笑,对王允之说道:“深猷你大义灭亲,父子俱贤,我也是深感佩服啊!”

王允之脸颊蓦地一抽,转身而去,行出几步后却又停下来,转回身怒视庾怿:“风急雨骤,庾君夜路须谨慎。石子冈上孤冢连绵,未必辨得清谁家骸骨!”

“深猷有心了,我脚下通衢,不行邪道,暂时还未有亡门之虞。”

王允之听到这话,双目怒睁,拳头握起,竟又走回来。

庾怿也非嗜散力虚之人,素来勇武,自然不惧,嘴角噙着冷笑站在原地,丝毫没有要退避的意思。他心中已经积攒颇多忿怨,岂会再受辱于这个小辈。

“你们在做什么?”

后方一个冷峻之声响起,庾怿转头看去,只见大兄正疾步行来。王允之见状,则恨恨瞪了庾怿一眼,看也不看走过来的庾亮,当即便拂袖而去。

看到大兄走来,庾怿不免有些窘迫,讪讪道:“大兄,这王允之狂悖在先,并非我有意挑衅。”

“我若不过来,莫非你们真要在台城中大动干戈?你年长于他,何必争一时气盛。”

庾亮训了庾怿一句,旋即又叹息道:“风波定了,王处弘父子俱被处明沉杀江中。”

庾怿听到这话,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半晌后才喃喃道:“王门人伦,竟败于斯!”王处弘便是王含,与其子王应引败军北蹿,没想到俱亡于王舒之手。听到这个消息,庾怿才知为何刚才他调侃王允之父子俱贤,对方会有那么激烈的反应。

震惊过后,庾怿不免又想起刚才王允之那满怀杀意的威胁之语,心内便是一凛。这父子两个,可都是狠角色啊!

“这是什么话!王处明持心严正,无亏忠义。”

庾亮眉头一皱,手指一点庾怿说道:“你跟我来,稍后面君奏对时,你要……”

庾怿状似很认真的聆听点头,但其实对兄长的叮嘱并没有记下来,在台城接连遭受冷遇,甚至还被王家一个小辈威胁,这一切都悄然改变着庾怿的心境。他肯定自己绝非庸才,否则也不敢为那种壮举,大丈夫生而于世,当乘势而起,岂能处处受制于人!

带着这种壮怀激烈的心情,庾怿走入殿堂,向堂上的皇帝叩拜下去。

晋帝司马绍年方二十五,但神采气度却甚于先帝,君威浓厚,见庾怿走进来,自己已经步下殿堂,笑着扶起庾怿:“我家班定远来了!”

庾怿神色一肃,正色道:“臣惶恐,吴兴非化外之邦,沈充亦陛下之臣。臣所为,不过疏浚壅塞道途,引其复归王统,实在不敢居功。”

皇帝本是满脸笑容,闻言后笑容蓦地一敛,继而整个殿堂中气氛陡然降温。

此时殿中尚有西阳王司马羕、南顿王司马宗、右卫将军虞胤等宗室贵戚,丹阳尹温峤、吏部尚书卞壸、护军将军应詹等重臣,全都诧异于庾怿公然回护沈充。

“叔预,你放肆!”

庾亮连忙起身,低声训斥。

庾怿却不看兄长,沉默垂首立于君前。

沉默稍许,皇帝才开口道:“庾郎是说朕识人不明,致使沈充这个贤人遗野吗?”语调有些低沉。

“臣不敢,陛下雄略伟然,决胜先机,海内敬服。若有功,臣不敢辞赏,若无功,亦不敢轻人以自重。”

庾怿吞咽一口唾液,有些艰难的应答道。这么近的距离,益发感受到皇帝气质的变化。

皇帝鼻子里哼了一声,再看庾怿已经没有了最初的亲切,慢步踱回自己的位置上,而后才又开口:“朕如果没记错,庾郎治所在暨阳,为何又会转去吴兴?”

庾怿脸上渗出细密汗珠,微微侧首看一眼庾亮,却发现大兄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他心绪一颤,继而小心翼翼道:“吴地动荡,臣……”

“吴地非化外之邦,为何会动荡?”皇帝打断庾怿的话,语调已经不甚客气,泛黄的须发轻颤着。

庾怿口干舌燥,思绪却发散想起沈哲子,那个小郎向有急辩之才,若他在这里,大概能自如应对皇帝的穷追不舍吧。

庾怿却没有更好的法子应对皇帝的追问,情急之下,只能免冠下拜:“沈充遣子语臣,今时圣王治贤成,内无所求,不愿为郑声之恶。只是向年王氏恩义相结,物议沸腾,情难自辩……”

啪!

庾亮手中笏板撞上腰间玉玦,只是神色依然平静,仿佛不曾动过。

“不愿为郑声之恶……”

皇帝低声念叨,眼中露出些许思惘,沉吟少许后才转头望向下方的温峤:“温公,沈充年岁几许?你可曾见过他的儿子?”

温峤曾为王敦僚属,与沈充共事一段时间,闻言后起身道:“沈充太康十年生,与庾元规同龄。至于其子嗣,臣不曾见过。”

庾亮也起身道:“沈充长子沈哲子,昨夜曾谒于臣家,年未十岁,早慧聪颖。”

“貉子竟得佳儿,哈。”

皇帝意味莫名的笑一声,却让庾怿颇为心惊胆战,不知其意如何。

“庾郎自吴地归,对于时下之局,可有方略?”皇帝又望向庾怿,开口问道。

庾怿越发觉得君意难测,不敢再自作主张,压下将要脱口而出的话,谦恭道:“臣性愚鲁,亦非台臣,所见止于一斑,不敢空发谋国之论。”

“内兄过谦了。”

皇帝听到这话,面色稍霁,继而又说道:“时下局势未稳,尚需内兄勤恳任事。既入黄门,内兄就先留在门下听事吧。”

庾怿听到这话,心内却是一惊,他还要联络故旧为沈充运作,哪曾想竟被皇帝留在台城,内外隔绝,还能做成什么事?

正要开口拒绝,庾怿却见大兄眼色陡然冷厉望过来,他顿时凛然,恭声领命。

及至众人离开殿堂,庾怿心中还在惶惶,看到大兄脸色铁青离开,并不跟自己说话。正彷徨之际,温峤走过来拍拍他肩膀,低声道:“叔预误矣!汝家帝戚显贵,当喑声自处,实不必操切!”

庾怿听到这话,才蓦地醒悟过来,自己刚才心态失衡,奏对时已经犯了大错。就算有什么谋划,也不应该由自己口中说出来。他心里一慌,便抓住温峤手腕急声道:“温公教我!”

“安坐台城,有惊无险。至于沈士居那里,你不要再出头。”

温峤孑然一身南渡,并无侨姓背景,算是朝中少有的孤臣,只是素来与庾亮交好,眼下庾亮已经不好再与庾怿深谈,只能由他出面提醒庾怿一下。此公性谐,见庾怿患得患失状,笑道:“不愿为郑声之恶,此句颇有妙趣。叔预你拙于辞令,少言为上。”

庾怿眼下却没有开玩笑的心情,再谢过温峤,才在内侍引领下回到台城门下官署,挥笔疾书,叫来亲信之人吩咐其回家取衣时将信送去建康沈宅。眼下他已经失了自由,只能寄望沈哲子可以力挽狂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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