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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佩珑很沉得住气。
一般人,精神和肉体两相结合,不能分开,但她可以。
睡过就睡,不睡就不睡,又没见她多块肉少块肉,老抓着封建社会那套观念当宝剑,至于么。
她等着,也稳着,万显山的指缝越是松,她脑中的弦绷的越是紧,这是他们的博弈。
她在放纵之后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凤年。
别看她忙,她一直都没忘记还有个凤年,那才是她如今看上的男人。
机会很快就来了。
中汇一开,万老板的身份早就不能同日而语,同时为了引进最新的机械技术,他不日便要动身,去青岛。
男人生意场上的事想必是个女人都不爱听,王佩珑算是了解了,万显山的野心远不止一个上海,他的手伸的长着呢。
去吧,爱去哪里去哪里,青岛还是近了点,要她说的话,干脆西伯利亚,人一过去就冻死在那里,大家一了百了。
万显山大约很看重这一次出行,出门走的水路,中途摆渡再换轮船,带的三五行人轻装上阵,务求速去速回,不要生事。
王佩珑看在眼里,暗自开怀,白天老老实实唱戏,晚上回到他这里来,在床上更是百依百顺,只管叫他看不出任何破绽。
万显山看在心里,知道她是假意奉承,努力取悦自己,虽然好笑但也受用,完全不管她。
唯独在出行前,他留了一员干将,代管商社和赌场的安保,而后剩下的时间,便是盯住佩珑一个人,别叫她往外乱跑。
不乱跑,不瞎跑,乖乖地,还是老样子,等他回来。
他这一手安排叫王佩珑知道后气得半死,当天在小洋楼里独坐着磨了半天牙,晚饭都气得不吃了。
大老板这样一走,其余就是阿大管事,洪双喜很清楚这叫双重管制,万显山在考验她的同时也顺便要考验自己,兴许这也是表忠心的好机会,因为他生的凶戾,杀人放火天生地就会,在帮会里是自成一派的狠,老板看他是一口好刀,用的顺手,却也时刻提防刀柄要转,回头砍自己人。
这种御人之道是多年摸索出的精华,经由万显山提炼,去了糟粕的,洪双喜默默记住了,记得瓷实,想以后自己做了老板,便也可以这样管制别人。
不过背过人暗自思量一番,他依旧觉得这是美差,不论是从赌场那里抽油水,还是从女人身上抽油水,都是美差。
她在等,他也在等。
王佩珑等的是万显山一走,自己便可偷身溜去香粉弄,与凤年好好一叙;
洪双喜等的是老板一走,她什么时候才开口挑拨离间,来勾引自己。
他很耐心,很耐心地等,等过十天,王佩珑果然如他所愿,开始了。
万显山这一去来回超不过五十天,她时间有限,不能不急。
脸皮这种东西,拿得起就要放得下,被看重的人惦记,那张脸就值千金;不被看重的,那就是张皮,买张大饼都比它值钱。
她的媚眼难得抛一回,抛错了人可不行,白白做了无用功。
那么抛给谁看?总不能抛给瞎子看吧、
除了瞎子,别人也不行,级别不够。
所以还得是丑鬼,那个丑八怪。
她那把算盘算的头头是道,想万显山是决计不肯叫人越过他的,他的权威摆在那里,山不动水不动,他就是金字塔上的尖儿,是唯那群人一的头。
可是尖尖的塔顶下,第二号就是他,那个丑鬼的权还真是大,就是他的主子心情好随手撒下一块,他也是地方上的一霸,是能白天开车送了她,晚上再卷着刀去‘办事’的。
这也是个狠角色,更不是好骗的。
王佩珑收回算盘,把这笔账来回算了好几遍,心说这回可真是亏大了,她对凤年真是恩情好比海深,竟然把千金的脸当一斤的来卖,这买卖换了哪个女人都不肯做的,只有她肯,因为她有良心,她要回报。
接着她又想起丑鬼,丑鬼的眼睛从见面起便叫人不寒而栗,让她想起某种兽类,让她打从心里就不想把他当人。
这回厉害了,她为了救出情郎,为了把万显山的家业给搅黄,估计是不得已地,要给大家演一出美女与野兽了。
她想自己对凤年,倒是特别的肯卖力气,她对他是肯付出对待自己同等的耐心和情谊的。
她看见凤年的第一眼就喜欢,更不仅仅只限于喜欢,因为觉得他像当初的自己,不过是另一个男版的,天真的自己。
她的计划就停在把凤年攥到身边,先攥着要紧。
至于以后啊,以后再说吧。
当初一起伺候过凤年和她的娘姨和小玉一起从小公馆跟到了小洋楼,是服侍惯的人,对她的桀骜和坏脾气是深有感触的,可是今天很顺利,吃饭洗漱都很顺利,她们便感叹了,想今晚小姐真是难得的听话,难得的守时,乖乖地换了水衣,关掉唱片机躺下去好好睡了个整觉。
不过王佩珑似乎睡觉都不得闲,连梦里的时间也被她利用着,先幻造出一幕幕场景,场景里有主角也有配角,在她的梦里悉数到齐了,这样才方便她提前演练,提前安排。
在梦里她见到了凤年。
对着凤年,她总有话说——
行吧,你就在那儿好好等我,等我把你找回来。
她在梦里的嗓门特别大,几乎是喊出来一样的,跟凤年喊:“你再稍微坚持一下,再等一等啊,凡事总有我在呢,我看这回谁还能把咱们俩分开。”
然后她就看见梦里的凤年依稀点了头,好像是说知道了。
然后王佩珑就笑了,那笑容里通篇都是长辈看小辈的慈爱和欣慰。
她想:还好这只是梦,我只是在梦里。
隔天她醒过来,梳妆、洗脸、吃饭,那身打扮还是原来的打扮,不过人似乎变了一点,或许是变在表情,又或许表情不变,只是眉眼不同,那种被男人轻抚出的妩媚深化成了多情,多情偏又薄情,总之那眼会说话,会说好多的话,你想听什么,她就能说什么。
小玉和梳头的娘姨伺候她,给小姐张罗早饭和热水,又给她端来沙琪玛,心中是统一的疑惑,怀疑小姐这是发了春梦,睡完一觉人都变了。
跟当初逃开万显山的做法一样,招数也是一模一样,王佩珑想的很明确,既是有了目标,剩下的就是放手去办,她的优势她知道,不过到底能不能把优势发挥好,这一点尚且存疑,还得再看。
统共就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即长不短。
在万扒皮回来前,她得赶紧办。
接下来,她指使丑鬼的次数变多了,各种千奇百怪的借口,然而却都在情理之中,戏班子的角儿喝惯了普洱,茶叶不够了,自然要他陪着去买;小玉办事不利,砸坏了小姐一整套的陶瓷碗碟,也得立马去东洋百货重新添置回来;法国来的缎子凉鞋不合脚,换,当然也要重新去店里换,不过换也不能白换,她脱鞋的时候单脚站不稳,总是要搭着他胳膊,三秒就放下去,做的流畅自然,一点勾三搭四的意头都没有,反倒更像无心之举。
“欸!”这些天她对丑鬼的称呼也改了,不叫他‘喂’,而是改成了亲近一点的‘欸’,好像五天功夫她就看得起他了,知道他除了脸上不好看,身上和内在倒又冒出许多优点了。
万显山和陈凤年都知道,她的骨子里是好排场,还好一点面子的,拿着鸡毛当令箭,她就喜欢把人使唤的团团转,转的越吃力她越开心,她的快乐必须要践踏在别人的不痛快上,从鲜血和争斗中才体现出价值。
哎,她可真是太坏了。
“欸!你回头看看我啊!”王佩珑的高跟踩着,碎石子路真是要人命,她都快走不动了,于是只好停下来喊他。
洪双喜这几天快要被她烦死,原本一马当先走在前头,被她这么一喊,想都没想,便转过头。
一回头,他看见梧桐树下的她逆着光,就站在光里。
他眨眨眼,脑子不肯信,心里却知道自己这是出现了幻觉。
她的面容蒙上了光圈,怎么都是模糊不清,似乎只是张着嘴巴,遥遥在冲他叫唤;
她笑,她调侃,被笑的人是他,调侃的人也是他。
她说:“欸,刚才吃面的时候大哥哥干嘛老往我这里偷看,你说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那声音清脆,是娇俏、蛮横,还没长开的,只存在于幻想里;
似乎当年那个编了一根大辫子,穿着湛蓝布袄的小姑娘又活了。
就在那一刻,她复又在他面前扮好了模样,粉墨登场。
小姑娘就站在那里,一声又一声,在叫他。
洪双喜看呆了,双脚不由自主停下,出神着,好似被她迷住,早就被她迷住。
“........”
王佩珑连叫了他好几声,见丑鬼只是傻站着,也不帮她拎下东西,心里登时就有气,可这气偏偏又不能发,她便只能慢慢走过来,手里捏着小洋伞和小蛋糕,流云的发鬓上是一顶戴了网纱的小呢帽,唯独身上却是中式的打扮,混杂了中西两国风情,是从上到下的不和谐,却又相当独特的美。
她走到丑鬼跟前,伸手蹭刮他一下:“喂!回神啦!装大爷的款还要装到什么时候,快点帮我拎东西呀!”
洪双喜被她拍的回神了,面上的疤痕也随着他的面目抽动、狰狞;
“什么......?”
明明上句不接下句,很奇怪地,他问她:“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王佩珑看他皱眉了,反倒比他还直眉瞪眼,完全不怕的样子:“别在你姑奶奶我跟前摆大爷的款了,还不赶快给我拎东西啊!”
洪双喜终于听清楚了,这才低头,接过她手里的东西。
他都忍不住要骂她了,感觉这女人就是个妖精。
怎么短短一段小路,从头走到尾的那么点路,她就不是原来那个小姑娘了;
她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给变回去了呢?
这个女人到底有没有心,知不知道他究竟是谁。
洪双喜不出声,默默收回方才的吃惊和失态,把所有的话和思想,都藏了回去。
过去的事过不了,他如今简直是把这个仇当成未竟的事业来看,从来没想过什么‘算了’,尽管他因为脸上那一道伤疤而变得长进,可这是报应,是他跟这种没心没肺的女人搅和在一起的报应,她跟他命里简直都犯了天煞孤星,撞到一起就是报应。
他恨,恨死了,恨她无知无觉,转身便将他忘的彻底,至今都是不知道。
他还年轻,不能做到跟大人物似的果断,兴许离那种境界差的还挺远,像他这种天生的小人自问是做不到。
做不到,那就只好继续恨着,等到她想起来的那天,他们再慢慢算。
这几天里,王佩珑的态度是一天到晚都在变,洪双喜的态度却一直没变,唯独心态不复当初那样良好,每过一天他都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样的好时候不多了,等老板一回来就没了,他们这样虽不亲近,但同坐一车的距离也算是很近,她的胳膊软软贴上来,贴一秒就走开,微妙的触碰和距离,让他知道她是故技重施,在一点点靠近。
洪双喜犹豫了,怕一不小心又要陷进去,他原该和小婊子撇清干系的,可她硬是顶上来,他纵使外头杀人放火,可对着她的柔情,明知是陷阱的柔情,内里的火已经快要烧到脸上,他生怕他顶不住,自己的脸便会再添一道纪念。
他既这样犹豫,又三推四推地不上道,王佩珑就不由得着急了,不知道自己的美人计是不是使错了劲,还是使的不够明显,丑鬼的模样不知道经没经过女人,一个男人二十出头了总不可能连窑子都没上过——万显山玩女人玩的可多了,他就是不上,好歹也见识过呀!
她存了一肚子疑问,想要么丑鬼知道自己丑,于是干脆就看不上女人,他的癖好压根就不是女人?
五十天转眼已经过去三分之一,她想自己这出美女与野兽的戏码大约是砸了,既没有观众又没人叫好,现在丑鬼对她的柔情攻势不摇不动,让她第一次尝到了何为挫败,居然连个丑八怪都诱惑不了。
到第十六天的时候,王佩珑忍不住了。
小洋楼的门一开,她娉婷摇摆,面前是直线,她用高跟鞋走出曲线,一扭一扭地,亲自过去跟他说,自己带了东西,要独自出一趟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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