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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晔和戴渊此番过江来,身负三重使命:一是保护和辅佐司马裒;二是要在将来为江东分取北伐勤王功劳的大头;三是扯裴该、祖逖的后腿。

在王导、庾亮看来,正如裴该所说,此时河南空虚,只要在军事上别犯太大的错误,一口气杀到洛阳去,甚至于从河阴接出荀组来,应该问题不大。但恐怕随即就要遭到胡汉兵马的四下围攻,想要站住脚跟,并且进一步扩大战果,可能性极低——不被杀得全军覆没,就算天地神灵的庇佑了。

所以此次北伐,必然可以分薄关中的压力,让司马邺多苟延残喘上一阵子,但若想把皇帝给救出来,那就看是否当真圣天子百神呵护,能有奇迹出现了吧。夺取河南的功劳,建康方面肯定是要拿大头的,而故都得而复失的罪责,到时候可以全都往裴该、祖逖两人身上推。

最好的结果,是不但建康方面可以赢得北伐勤王的声望,从此中原士人归心,南貉也不敢再奓毛,而且战后还能把手伸进徐、豫去,削弱裴、祖的实力,使其将来不至于为江南之患。最坏的结果,也不过白跑一趟,毫无所得,但起码我们奉天子诏动过了呀,而且败回来了呀,那三五年内,你就别再要求江东出兵了吧。

其中分寸的把握非常重要,故此才会派遣陆晔、戴渊这一文一武过来,辅佐司马裒。对于他们肩负的使命,王导不敢明言,但连番暗示,二人也自然心里有数。

然而司马裒的想法却又不同,一则小年轻多有雄心壮志,他很想靠着此次北伐建功立业,将来青史标名;二则他深受裴氏的影响,裴氏多次关照:“此行遇事,多与卿舅父商议。裴文约是我族中龙凤,且绝不会害卿,从其言则可胜,逆其言则必丧败——卿须牢记在心!”

这次装模作样的北伐,纯出王导等人的算计,司马睿本人都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既然如此,司马睿当然不会指点儿子要怎么专一为江东和他们琅琊王一系谋利益;王导又不可能跟司马裒明言,若暗示吧,那小孩子也未必听得懂;司马裒自然光记得裴氏的话了。

他才刚开始成长的时候,就被过继出外,承欢于裴氏膝下——一般情况下男孩儿都跟娘亲,对父亲反而敬重多过亲爱,甚至还常会产生逆反心理;而司马裒从襁褓里就离开了亲娘,对那个鲜卑女人没什么特殊情感,打小抚养他的虞孟母又已经过世了,则恋母之心自然就寄托在了裴氏身上——虽然只有短短四年时间,却与裴氏的关系非常亲密,裴氏的话,他是不能不听的。

所以裴氏返归江东了,司马裒转过脸来,自然会觉得只有舅舅——虽然毫无血缘关系——才是最可亲,最可信之人,听得双方争论,天然会认定裴该所言方为正理。

因此他才说:“既然舅父说四万兵足破胡虏,我等自当信任……”随即话锋一转,揭过了这一篇,就问裴该:“请教舅父,该当如何进军才是啊?”

裴该命人取过地图来,摊开在司马裒面前的几案上。众人全都膝行而前,凑到近处,戴渊就先说了:“既云粮秣不足,当取捷道。裴公可率徐州之卒沿水而西,直至谯城,会合祖豫州。大王即暂驻谯城,而大军自阳夏、尉氏以向河南……”

裴该闻言,不禁和张敞对望一眼,心说:果然不出我等所料。就听裴嶷发话了:“戴司马,君果然是将过兵的么?”

开会这几个人中间,自然以司马裒的地位最高,但他本无主见,其次裴该,然而裴该要是把什么话全都说了,未免给人跋扈之感,那就只有裴嶷来当他的发言人,吸引部分火力啦。至于陶侃,始终紧闭着嘴,光带着耳朵过来听——反正要提的建议、意见,在徐、豫两家的私下小会上他都发表过了,这个场合就无须多说什么啦。再说了,虽为徐州之吏,他却也没打算去充当裴该的喉舌。

裴嶷的问话很不客气,戴渊不禁一愣,眉间怒气隐隐一现,但强自压抑着,问他:“文冀此言何意啊?”

裴嶷一撇嘴:“四万之众,若并道而行,或绵延数里,即便依水而助运粮秣,速度也不可能快——是欲取捷道,结果反倒费时。”言下之意,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你不会从前就没带过三千人以上的大部队吧?

戴渊紧咬牙关,怒不可遏——他确实此前就没统领过大军,几千人到头了——但在东海王驾前又不便发作,只得强自辩驳道:“我所言乃是大略,虽云徐、豫大军前出,也可分道而行……”

裴该趁机接口道:“若言分道,正不必围绕于水——水狭而流浅,恐无助于运粮。”伸手在地图上指点着:“以某之意,不妨如此……”

裴该的建议,是徐州军从彭城国治徐州出发,沿着汴水而向荥阳;豫州军从谯国国治谯县出发,沿水而向成皋,最后会攻洛阳。

当初在私下小会上,裴该道出这一方略,就得到了裴嶷和陶侃的认可,张敞也表示可以接受,原因很简单,因为这就是后来刘裕北伐线路的缩水版——刘寄奴的战略眼光,那还能有错吗?

刘裕北伐攻秦,所部四军,分道而行,自东向西分别是:冀州刺史王仲荦督前锋沿泗水而下,开巨野泽入于黄河;建武将军沈林子、彭城内史刘遵孜率水军出石门,自汴入河——就是裴该筹划的自家这一路,不过没有水军,主要走陆路;龙骧将军王镇恶、冠军将军檀道济率步军自淮淝指向许昌、洛阳——就是裴该筹划的祖逖那一路,要啃的骨头最硬,不过祖逖之能当不下于王、檀,战果应该也不会差吧;还有使新野太守朱超石、宁朔将军胡藩兵向阳城。

裴该的谋划,首先放弃了自巨野泽入河这最东路的一道,因为当时刘裕已灭南燕,掩有青徐,而如今裴该才只有半个徐州,这一路即便没有强敌,也多无人区,加上道路失修,粮秣转运不易。再说了,他也拿不出更多兵马来分走这一路了。

王仲荦军的主要目的是控扼黄河天险,以防北魏从侧翼袭扰,裴该一开始打算先破曹嶷,与邵续会师,也是这个目的。但好在目前石勒的手还伸不到黄河北岸来,有刘演横在中间,暂时不需要这保障侧翼的一路——不过他考虑着,可以纵疑兵北上,以威吓曹嶷。

最西面的出阳城一路也给省了,因为从襄阳到阳城之间,要么是王廙的辖区,要么已受祖逖领导,不必要多此一举。再说了,祖逖三万兵马,想具体在兖、豫大地上如何调动,是否分道,裴该也不好指手划脚,规划得太过死板。

还有一点,那就是如此一来,裴该可以避过蓬关的陈午。

若是豫州军到了蓬关附近,陈午必然率师来会,祖士稚就可以断喝一声:“唤陈川来,当面谢罪!”但若是徐州军到了,裴该却必须得说:“先献上陈川的首级来!”陈川再怎么不堪,他也是陈午的叔父啊,陈午岂肯从命?则难免在见阵胡汉军之前,先跟陈午打上一仗,这又是何苦来哉?

陈川先害裴嵩,又杀李头,这家伙实在不是个好东西,裴该颇想取其项上人头,但大敌当前,各方附晋的势力必须得暂时捐弃前嫌,戮力同心,陈川的脑袋在他脖子上多留数日,其实不算多大的事儿。但问题这年月讲究孝悌之道,终究是杀兄之仇,不共戴天,若不碰面还则罢了,一旦遭遇,裴该又势不可能饶过他啊。事情很难办,不如我暂且闪开了吧。

当下裴该道出自家的方略,戴渊还在垂首凝思,就听裴该又说:“兵行千里,粮秣转运不易,是以我徐州军自汴水而入于河,既可助运物资,又可阻遏曹嶷、石勒,不使增援河南。只是徐州缺乏舟船,不知江东可能供应?”

其实徐州并不缺船,但大多都是海船,用作内河运输的船只数量就少多了,故此裴该才提出这一建议——我要兵,你们说兵弱;我要粮,你们说贫乏;如今我要船呢,不可能再推托了吧?你们才刚把那么多大船摆到我面前来炫耀过不是吗?

戴渊不禁抬起头来,与陆晔对视一眼。就听司马裒说道:“舅父所言是也,我这便致信建业,使供舟船,自邗沟牵引至淮水。”

既然东海王都发了话,戴渊也不好再独做恶人,只得心说罢了,罢了——反正供应裴该一些粮船嘛,又没答应给他战船,应该无所谓吧。

可是接下来裴该的话,他却不能同意了。裴该说:“大王为北伐都督,总统二路,当前至睢阳,坐镇于中。”

睢阳是梁国的国治,在睢水岸边,正好在豫、徐两军的行军道路之间。陆晔和戴渊原打算让司马裒坐镇谯县,一则这地方比较靠南,二则本为祖逖的大本营,城防坚固,想必安全系数会比较高一些。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也是裴该和张敞等人不愿意让他们去的主要原因——若司马裒驻谯城,就很有鸠占鹊巢的可能性啊!

所以私下开小会的时候,裴嶷提出这种可能性来,张敞就极言不可,希望徐州的同仁可以帮忙拦阻。于是裴该按查地图,逐一指点着豫州境内的城池,向张敞询问当地的情况,最后圈定了睢阳——睢阳在豫北,地理位置很好,也是兵家必争之地,所以祖逖颇花了一番心思整治,城防工事较为完善。

等到正式开会的时候,裴该就找理由来劝说司马裒:“胡贼闻我来,必逆之于河南——此前进至颍川,于辰亭为祖豫州所破,料不敢再深入矣。则谯距河南太远,既为都督,岂可坐镇于后,此与留守何异啊?当前至睢阳,可以遥控战局。”

随即不等陆晔和戴渊反驳,他就问司马裒:“请问大王,昔日武皇帝大军伐吴,是以何人为帅呢?”

司马裒有点儿犹豫地回答道:“得非杜成侯么?”裴该笑着摇摇头。司马裒又说:“那便是王武侯了。”裴该却还是摇头。

不过他眼角的余光一直在盯着陆晔、戴渊呢,就见二人正打算开口提醒,就抢先说道:“大王误矣,灭吴主帅,实为贾武公。然贾武公不谙军事,复不以为能胜,乃只柱节于项,遥督六军——是以今人只记得杜成侯、王武侯,不以灭吴之功归之于贾武公也。”

西晋灭吴,第一阶段平定荆州的军事负责人是杜预,第二阶段进取扬州的军事负责人是王浑,立功最大且第一个杀到建业城下的将领是王濬,至于主帅贾充,还真没多少人记得。裴该此言一出,就见陆晔和戴渊的神情也都有点儿抓瞎,不禁心中暗笑:特么的本朝史,你们竟然还没有我一个穿越者记得明白!

他如今若闲着没事,就尝试析分自己头脑中的两份记忆,以免把后世所学轻易暴露出来。通过记忆得知,这年月的士人普遍对西晋历史不熟悉——原本的裴该即便身出高门,父亲又是国家执政,便已如此,相信陆晔这种南人,戴渊这种半路出仕的,更不会高到哪儿去了。

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越是本朝史,其中忌讳越多,很多事情会被刻意地含糊掉——好比说贾充,若在贾家还烜赫的时候,即便想要淡忘他的功劳,估计也会有不少人时时发言提醒;但如今贾家衰败了呀,尤其贾南风死后,贾氏各种污浊老底都被翻了出来,后人就光记得贾充谄媚司马昭,以及弑杀魏帝了……

其次,这时候还没有全本的,当朝史料散见于朝廷典籍,能够通读,进而融会贯通的人很少——而且还被刘曜一把火给烧了大半,余皆散佚,如今想读也没处读去。陆晔和戴渊二人从没有进入洛阳朝廷的机会,他们知道的必然没有原本的裴该详细啊——裴頠曾为执政,他是都可以接触到的,而且博闻强识,转过头去都会教给儿子。

记载,后来晋明帝司马绍询问晋室得天下的故事,温峤根本回答不上来,王导说:“温峤年少未谙,臣为陛下陈之。”于是备悉讲述了从司马懿诛曹爽,直到司马昭杀高贵乡公的史事。司马绍不禁捂着脸,趴在床上说:“若如公言,祚安得长!”你瞧自己老祖宗的事情,他自己不清楚,还得去问外人——也幸亏是王导,博学多识,换了一个人即便敢说,也未必能说。

故此裴该道出贾充之名,陆晔和戴渊也不禁有点儿蒙:唉,竟然是贾充,不是司马伷或者王戎么?

裴该的话中之意很明白:你要是距离战场过远,根本插不上手,还怎么建功立业?将来谁会记得你是北伐主帅?此言正好搔到了小年轻司马裒的痒处,当即一拍桌案:“舅父所言是也,既如此,孤便暂驻睢阳,待卿等恢复旧都后,再前去拜谒、修复山陵!”

陆晔和戴渊不禁面面相觑,心说咱们这不是彻底被裴该牵着鼻子在跑么?一定是东海太妃施加了什么影响,大王才会那么听他的话……倘若继续这般发展下去,我二人过江干嘛来了?不过备员而已嘛,还如何完成王茂弘的托付?不行,必须得另谋良策……在此之前,先把东海大王彻底架空了,别让他再随便主持会议,发表意见!

不过这也都是后话了,在今天这场会议上,他二人可以说是大败亏输,裴该连还击的机会都没给他们留下。

北伐的大致方略,就此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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