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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化县在临安辖下的几个县中算最富裕的,这里人家多做小本生意,往来都城与县城之间,有临安最大的一座便钱务。商人将铜钱存入就近的务办,然后官府发放凭证,再由商人从异地取出。这大大方便了远途的交易,促进商业繁荣。
昌化县令在官舍里饮着小酒,听着小曲儿,手指头有节奏地叩击着桌面。听到兴起处,他拍掌叫了声好,那弹曲儿的歌妓点头致意。月色正好,衬得歌妓人比花娇。
这时,一个衙役跑进来,在县令耳边说了一番。昌化县令听完,差点整个人都摔在了地上:“谁,你再说一遍?”
“相爷,是相爷啊!”衙役整张脸凑在一起,“突然驾临便钱务,带了几个人进去就把账本全都搜去了,现在正查账呢!您说我们哪个人敢拦着啊。”
相爷不是在婚假吗?怎么跑到昌化来了。
“快快,快给我更衣,快啊!”县令踹了那衙役一脚,也没心情再喝酒听曲儿了,一阵风似地回房,换了官服便出门。
坐在轿子里的时候,他心里便直打鼓。好端端的,相爷怎么跑到昌化县来查便钱务的账呢?原本年末的时候,审计院也会派官员下来,但大体招待他们吃吃喝喝,走走过场,也就回去了,哪能真的查?便钱务的账就是一笔烂账,根本对不上的,满朝官员谁不知道这件事?
到了便钱务外面,果然看见很多面容威严的卫从立在门外,里头灯火通明。几个便钱务的小吏站在门外,连大气都不敢出。
昌化县令下了轿子,扶着官帽就往里面冲。到了大堂,看见一个穿着深蓝鹤氅的男人笔直地坐着,便钱务的账房全都跪在他的下首。那人淡淡的眉毛,眼眸深邃,面庞清瘦,浑身透着股身居高位的气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不是宰相又是谁?
“下官昌化县令魏瞻,见过相爷。”昌化县令俯身拜道。
顾行简手里拿着佛珠,看了魏瞻一眼,淡淡笑道:“年末本是最忙的时令。但我去看了看县衙大门,朱门紧闭,请问魏县令在忙什么?”
魏瞻抖了抖说道:“这,这……”
顾行简料他也说不出什么理由来,拿起手边的账本,一下掷到魏瞻的脚边,冷冷地说道:“你别告诉我,这种东西也能叫账簿。”
魏瞻连忙俯身捡起来,颤抖的手指翻开,第一页和第二页倒还好,到了后面横栏竖栏里填的竟然都是诗词。他愕然,跪在地上:“相爷恕罪,下官,下官真的不知……”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说辞来,觉得今日大体是要完蛋了。
顾行简站起来,走向内堂:“你跟我进来。”
魏瞻只能战战兢兢地跟了进去,崇明把门关上。顾行简对魏瞻说:“便钱务的账目,外头那些都是表面文章。我要真正的账本。”
魏瞻轻声道:“下官,下官不知道相爷是何意?”
顾行简看着他,扯了扯嘴角:“你是审计院出来的,不会不知道我的意思。便钱务表面上看起来账目很乱,但大桩的钱进出,特别是涉及到官员的,都有一笔暗账。你把它交给我,我会想办法救你。”
魏瞻双手抓着大腿两侧的官袍,手心全是汗水。那些账簿是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如果交出去了,他还有活路吗?他深呼吸了几口气,不知道要说什么,嘴唇颤抖着。
顾行简冷声道:“你辖下的便钱务牵涉到扬州的贪墨案,到时候你这昌化县令脱不了干系,等你入了刑部大牢,那些人便会放过你吗?今日你将它交给我,我可保你一命。并且让你家小都到金国去,重新开始。”
扬州的贪墨案办到什么程度,魏瞻是不知道的。大凡是巨案,通常都是对地方官员保密的。手眼通天之人能从进奏院那里弄到关系,知道一些细枝末节,魏瞻没想到此案将便钱务都牵扯进去,心中往下一沉,哆嗦着说道:“相爷真的能保我一家性命?”
崇明皱眉道:“你在质疑相爷?”
魏瞻想了想,似下定了决心,走到屋中的多宝阁前,旋转了下花瓶,一面墙便开缝了。顾行简早就知道这便钱务内暗藏玄机,不动声色地坐着,等魏瞻进去抱了一个木盒子出来,交给他。
十二月的天,魏瞻整张脸都汗涔涔的,小心翼翼地说道:“相爷,都在这里了。”
顾行简将盖子掀开,扫了一眼,又合上,淡淡地说道:“你回去收拾东西吧,自有人跟你们接应。接下来,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魏瞻低着头,浑身抖如筛糠。
顾行简对崇明点了下头,崇明拿了块黑布过来,将木箱子盖上,抱在怀里,两个人便从内堂出去了。
顾行简负手走出便钱务,对左右卫从说道:“盯着那些账房,直到把账目理清楚为止。”
“得令!”
顾行简上了马车,微微伸手挑开车窗上的帘子。夜色深沉,只有街边卖吃食的摊子生意正好。两个穿玄衣的人站在昏暗的巷子里,转身离去。他放下帘子,轻拍了拍那木箱子,吩咐马车往前走。
他在去往驿站的途中,看到街边有几个护院模样的男人在拉扯一个小姑娘。那姑娘衣裳都被扯破了,大声呼喊救命,可往来的行人都低着头,不敢出手。
他让崇明过去看看,崇明三两下将那些护院打跑,拎了那瘦小的姑娘回来。顾行简透过车窗往外看了一眼,发现“姑娘”的喉咙上有个微小的喉结,应该是个少年,只是打扮成姑娘的模样。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很是漂亮。
顾行简皱眉问道:“你为何这种打扮?”
那少年有些畏惧他,低声道:“我,我被姐姐姐夫卖到伺候男人的地方,我不想……逃出来的。刚才那些人就是要抓我回去的。”
顾行简放下帘子:“崇明,将他送回家里去。”
“大人,我不能回去!姐姐和姐夫还是会把我送到那地方去的。我不想一辈子呆在那种地方伺候男人。他们若把我抓回去,肯定要打死我的。我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少年跪在地上,伸出满是伤痕的手臂,大声说道,“大人,求求您救救我吧。”
天寒地冻,他的衣裳都破了,整个人一直打着哆嗦。他的眉眼狭长,挺翘鼻尖,樱桃小口,男生女相。崇明小声道:“爷,不然先带着他吧?将他一个人丢在这里,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顾行简在马车里没说话。崇明叹了口气,跳上马车,驾马离去。可走了一段路,他回头,看到那少年还脚步蹒跚地跟在马车后面,终于脱力,栽倒在了地上。
……
少年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救了他的大人坐在屋里,那个顶好看的小哥哥坐在床边。
崇明拿了汤药喂他,还告诉他有些烫。他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
之前他伺候过的大人,一看见他都是双目放光,有的还喜欢将他双手捆缚起来弄。他天生长得娇小,叫声又跟女孩儿似的,好像更刺激了那些人的兽/欲。
刚开始不习惯,每次完了都哭,后来也不觉得什么了。可这次居然有人要买下他,将他送到都城里去,给某位高官豢养。他听说了很多小兄弟死在官员内宅的事情,所以他不想去,拼命地想跑出来。
崇明给他喂完了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陈江流。”他小声道。
崇明模糊地记得自己有个小弟弟。可惜除了零星的片段,什么线索都没有。所以看到陈江流,他便动了恻隐之心。自己命好遇到了相爷,也不知道小弟弟如何了。是不是如同这个孩子一样,在人世间飘零受苦。
顾行简看了他们一眼,起身走出去。崇明壮着胆子跟出去,对顾行简说道:“相爷,能不能把他带回都城?我想照顾他。”
顾行简道:“你可知他是何来历?相府不能留来历不明的人。”
崇明垂着头不说话。这么多年,他很少开口问顾行简要什么,他也知道自己这么做不太妥当。可就是觉得那么柔弱的男孩子,又有那样的遭遇,实在太可怜了。
顾行简道:“罢了,带回都城交给二爷安置吧。”
“谢谢您!”崇明高兴地说道。
顾行简径自负手往前走了两步,叫卫从去传昌化当地的官员。他既然人都来了,戏得做足。昌化县因这座便钱务,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吏治十分灰暗。
这时候,一个人跑过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今日莫凌薇在宫中办梅花宴?
他皱了皱眉。自从知道陆彦远上过夏初岚的马车之后,他就安排了暗卫在她身边。一半是保护,一半是监视。他在家里没有问她,是因为没有任何证据,说了她也可以否认。
他们之间,还没有建立起牢固不破的信任。他喜欢她的聪明,她的性情,她的美貌气质,还有她的懂事明礼。但他不喜欢她跟旧爱有所牵扯。他惯常习惯对事物有绝对的控制欲,不喜欢身边的人或事脱离掌控。
那人回答道:“是,前几日莫贵妃身体不适,皇上很紧张,以为她又有喜了。但翰林医官查过之后,只说贵妃娘娘是心情郁结所致。所以皇上便让她办这场梅花宴,说禁中很久没有热闹过了。”
是故意趁他不在的时候?
就算他现在马不停蹄地赶回去,也要晚上才能到都城了。
夏初岚早早到了和宁门外,怕晚些时候御街拥堵。忠义伯夫人比她到得还要早,看到夏初岚穿了散花的大袖衫和水红色的小团花襦裙,手臂上挽着披帛,犹如壁画上走下来的仙女儿。
她梳了高髻,为显得隆重,还插着赤金的步摇,比实际年龄看上去要年长些。
忠义伯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挽着夏初岚的手臂说道:“一会儿进去,夫人不用紧张,跟着我就好了。”
“多谢夫人。我三婶和五妹住在城外,恐怕还要些时辰,我们等一等她们吧?”
忠义伯夫人笑道:“好说好说。天寒地冻的,去我的马车上等吧。我为了解闷,带了几本新出的话本,挺好看的。”
夏初岚上了忠义伯夫人的马车,看到那些话本都是描写男女情爱的故事,用词也挺露骨大胆的。若是以前她看到这些肯定要丢到一边,现在倒是觉得也能入眼了。等了些时候,外面渐渐热闹起来,都是相熟的贵妇人之间寒暄的声音。
有人到了马车旁边问道:“这不是忠义伯夫人的马车吗?”
忠义伯夫人听出是平日交好的姐妹,便带着夏初岚下了马车,说道:“你们怎么才来?我们早就到了。”
夏初岚站在后面,听忠义伯夫人向那些贵妇人介绍自己。那些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几分探究和惊艳。
等到寒暄完了,忠义伯夫人又带着夏初岚去结识另一拨人,刚刚的那些妇人就小声议论道:“这位相爷的妻子好年轻呢?看起来不过十几岁,年轻貌美。往我们这些人里头一站,风头都被她抢去了。”
“也不知道一个商户女,到底哪里入了相爷的眼。改天相爷若给她请了诰命夫人的身份,我们都得向她行礼呢。”
“我看未必。官人说,相爷其实是好男风的,娶这个夫人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他有个顶宠爱的小倌养在府里呢。”
女人凑在一起就喜欢议论别人,喋喋不休。
等忠义伯夫人带着夏初岚认了一圈人,柳氏和夏静月总算到了。她们昨日逛到很晚才买到得体的成衣,夏静月跟在柳氏的后面,样子十分拘谨,看到夏初岚才好些了。
“三姐姐,我真的好紧张。你一点都不紧张吗?”夏静月在夏初岚身旁说道。夏初岚看到她的手指都在发抖,忍不住笑了下:“我早上起来都没喝水,你说我紧张不紧张?”
夏静月抬手掩着嘴笑:“我也没喝。”
一行人过了和宁门,跟着领路的女官往禁中走。宫苑的建筑多是以红色为主,廊桥纵横交错,楼阁高低有致,小西湖风景宜人。今次在梅堂赏花设宴,梅堂在小西湖边上,屋顶是中高两边低的单檐歇山顶,分前后殿,殿前有蹲兽,四面挂着锦帘,绣着金丝的花纹。
宫中忙碌了两日,将梅堂内外装点得花团锦簇,还搬了很多名品摆在三层的青石台上,挂上象牌,供人赏玩。
几位娘娘都还没到,众人便分散开来赏花。
夏静月俯身看那些见都没见过的名花,名字都起得很有诗意。这时,有人在旁边说道:“妹妹,你们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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